第12章

顧宸趕到的時候，張媽正在抹眼淚。

“小宸，你總算過來了……”

小蕊在聽到聲音後就猛地擡起頭，眼裏霎時間充滿了光彩。

顧宸看到一個孤寂瘦弱的女孩，坐在吊椅上，被被子圍在中間，整個人臉色蒼白，神情恐懼而焦慮，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小獸，脆弱執着卻又充滿堅定。那雙略顯呆滞和驚恐的眼睛，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間卻又充滿了活力與欣喜。

所有的火氣、緊張與擔憂，在那一瞬間都化為了滿滿的心疼。顧宸快速地走到她的身邊。

“顧大哥……”小蕊從被子中間站了起來，雙腿因長時間的不運動而使不上力，微微打着顫卻被主人強撐着。

顧宸眼角一酸，張開雙臂，小蕊立馬撲在了他的懷裏。

“顧大哥。”小蕊緊緊地抱着顧宸，把臉埋在他的胸膛。

顧宸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發，“小蕊乖，我們到屋裏去好不好？”

小蕊點點頭，“腿酸。”

顧宸抑制住眼裏的淚水，“顧大哥抱你好不好？”

小蕊又點點頭，“好。”

“小蕊這麽輕，以後要多吃點飯，不然要被風吹走咯。”顧宸抱着小蕊，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慢慢地往客廳走去。

小蕊笑着點點頭，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好。”

張媽跟在他們的後面，終于舒了口氣。

顧宸直接把小蕊抱進了她的卧室，輕輕地把小蕊放到床上，“乖，顧大哥不走，就在旁邊陪你。”顧宸一手握住小蕊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探了探，“小蕊發燒了，藥喝了嗎？”

小蕊乖巧地點點頭，“喝了。”

顧宸摸了摸她的臉，“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疼嗎？嗓子呢？”

小蕊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腿有點疼。”

顧宸把她的被子掖好，隔着被子摸到她的腿，輕輕按了按，小蕊的腿修長卻很消瘦，以前經常穿着肥大的校服沒有發現，怎麽才半個月不到，就瘦成這個樣子？

顧宸嘆了口氣，輕輕地捏着，“有沒有舒服一點？”

小蕊點點頭。

一旁的李嫂看了眼小蕊，朝顧宸忍不住說道，“小姐已經兩年沒有發病了，怎麽忽然……”

張媽立馬瞪了她一眼，李嫂适時地閉上了嘴。

“小宸啊，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張媽示意李嫂先出去，然後回頭對顧宸說道。

小蕊立馬死死地拽住顧宸的手，不松開。同時，一雙眼驚慌地看着他，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消失一樣。

顧宸用另一只手也握住小蕊地手，輕柔地笑道，“小蕊乖，我不走，出去一下就回來。”

“顧大哥……”小蕊雙眼含淚，臉色發白，手卻越攥越緊。

張媽笑了笑道，“本來打算讓顧先生幫忙看看小姐應該喝什麽樣的，既然現在小姐沒什麽事了，藥明天再喝也不遲。”說着，走到門口，手扶着門框，接着道，“顧先生就先照看小姐一下，有什麽需要叫我，我先出去了。”

顧宸點點頭。

張媽看了眼小蕊，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時間将近十一點，顧宸探了探小蕊的額頭，還是很燙，眉頭輕蹙了一下，顧宸輕聲道：“我不走，就在旁邊坐着。小蕊乖，時間不早了，快點睡覺。”

小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顧宸無奈地把板凳往前拉了拉，靠近她的面前，“睡吧，顧大哥看着你。”

小蕊這才閉上眼睛，手卻還是緊緊地抓着。

顧宸看着她那張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生的臉，心裏百般滋味。

直到淩晨十二點多，小蕊才沉沉地睡去。顧宸又探了探她的額頭，熱度退了一點，但還是很高。顧宸輕嘆了口氣，慢慢地把手抽了出來，又把被背角掖好，這才輕輕地走了出去。

張媽還在客廳裏坐着，輕輕地嘆着氣。

顧宸倒了杯水給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王伯父不在家？”顧宸喝了口水，道。

張媽又嘆了口氣，握着杯子，“在外地出差，打過電話了，最早也要今天早晨才到家。”

顧宸點了點頭。

張媽停了一會兒，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小姐雖然這麽大了，但其實還是小孩子心性，有的時候更像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我照顧了她這麽多年，看着她一點點地長大，從一個小孩子長成一個大姑娘，別看王家什麽都有，小姐她衣食無憂，其實……”張媽眼圈發紅，頓了頓，“其實這孩子心裏有多苦，沒有人知道。這麽小媽媽就走了，要是死了還好，卻偏偏……哎，老爺雖然疼愛她，卻是整天的不歸家。小蕊小的時候還好，長大後，老爺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生意上忙是一點，我看……”張媽沒有說下去，偷偷地抹了把眼淚。

“小姐內心是極其敬愛老爺的，小時候經常等到老爺回來後才睡覺，長大後，老爺回家的次數少了，小蕊也變得越來越孤僻，如果不是你……”張媽的嗓子又哽咽了，“我是把小蕊當成閨女看的，看到她那樣，我心裏都覺得苦啊。”

顧宸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手裏的杯子。

“小姐沒有病，她只是……只是……有時候有些不一樣罷了。”張媽嘆了口氣。

“我知道。”顧宸握住杯子的手緊了一下，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小蕊的時候是在小蕊七歲那年，一個小女孩抱着雙腿坐在路燈下哭泣，那時他只是覺得小女孩挺可憐挺漂亮的，直到後來正式當了她的家庭教師，才逐漸發現她的……不正常。其實他忘記，早在十年前小蕊五歲的時候，他就見過她。

那時的小蕊也是站在馬路邊等了一整天，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跟她說話。

烈日炎炎下的小女孩，固執等着媽媽回來，然而，她等的人卻一直沒有出現。她還是孩子，不哭不鬧地等着，也許正是由于她的這份安靜，才使路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90年代初，改革開放初期，開始出現經濟大熱潮，雖然街道并不繁華，但每個人都在為夢想而忙碌着，來來往往，追逐的腳步不曾停下。沒有發現那個孤獨的小女孩，或者說沒有人願意發現那個孤獨的小女孩。

直到夜晚的燈光照亮了她所在的地方，直到安靜的夜晚傳來極低地抽泣聲，才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走到她旁邊，摸了摸她的頭，告訴她不要哭。

可如今，長成大男人的男生已經忘記了。

“所以，請顧先生多多擔待一下，”張媽喝了口水，道，“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很過分，畢竟你只是她的家庭老師，照顧了她這麽多年已經很麻煩了，可是小姐她……她實在是太可憐了。希望……

“我會的。”顧宸堅定地說，說完之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心裏生出一種莫名地情緒，忽略掉這些異樣，顧宸覺得，小蕊對自己的依賴大概就像剛孵出的大雁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活物就把它當作媽媽一樣，小蕊把自己當作唯一可以抓得到的救命傘，在心裏把自己無限的放大放亮，所以才只會看到自己，對自己這麽依賴。等她長大一點，呃……或者說心智成熟一些，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愛的人，也許就不一樣了吧？

愛的人……顧宸扯了扯嘴角，那個時候小蕊就真正地長大了吧。

張媽把顧宸的表情收在眼底，剛想說什麽，便聽到二樓傳來輕微地響聲。

顧宸已經放下杯子，快速地朝樓上奔去。

小蕊靠着床頭抱着被子，臉埋在被子裏，整個人在發抖。

這個樣子讓顧宸想起幾個月前，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小蕊也是這樣，一個人蜷縮在牆角，脆弱、無助、驚慌。

顧宸上前，半跪在床上，把她整個人攬在懷裏，輕輕地拍打着她的背，“別怕，小蕊，我在這。”

“顧大哥……”小蕊整個人上前，撲進顧宸的懷裏，雙手緊緊地圍住他的脖子。

顧宸感到她身體很燙，在發抖，眼淚很快打濕了自己肩膀。

“別哭，小蕊，顧大哥就是很出去喝了杯水。”顧宸輕輕地順着她的頭發，動作裏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你生病了，顧大哥帶你去醫院。”

“不去醫院。”小蕊抱着他，不撒手。

“乖，小蕊，不去醫院病怎麽能好呢？”顧宸哄道。

“不去醫院。”小蕊把臉埋在他的肩膀，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張媽這時也跟了上去，既緊張又擔憂道，“小姐，聽顧先生的話，我們一起去醫院，去了醫院就不難受了。”

“難道顧大哥的話，你也不聽了？”顧宸佯裝生氣道。

小蕊緊緊地抱着他的脖子，沒有啃聲。

“小蕊！小蕊！”王振國滿面慌張地闖了進來，眼裏地擔憂是怎麽也掩蓋不了的，李嫂也緊張地跟在後面。

“小蕊她……”

張媽示意他小聲一點的同時，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王振國眼裏布滿紅色，一臉的疲憊之色，明顯是連夜趕回來的，他出差的地方離N市不近，開車的話至少需要七八個小時，而王父卻3個多小時就趕了回來，也不知道這一路上是怎麽回來的。

“小蕊她怎麽樣？嚴重不嚴重？”王振國緊張地朝張媽問道。

“可能是發燒加重了，顧先生正在勸她去醫院。”張媽沒有時間關心自家老爺的事情，同樣焦急地看着小蕊。

“蕊蕊，爸爸回來了，爸爸帶你去醫院好不好？”蕊蕊是小蕊的昵稱，王振國已經很久沒這麽叫過了。

“爸爸。”小蕊慢慢松開了顧宸，只是雙手還是緊緊地抱着顧宸的胳膊。

“小蕊乖，我們一起去醫院，病好了顧大哥才可以給你補習呀。”顧宸用一只手扶着她。

小蕊已經明顯地有些神志不清了，身體開始搖晃，只是自己最後一絲的意識還強迫自己要清醒，并緊緊地抓住顧宸的胳膊。

“對，蕊蕊乖，病好了，爸爸……”王振國的嘴張了張，最終沒說出來要幹什麽，他連自己女兒喜歡做什麽都不知道。心口有些憋痛，王振國忍住發紅的眼眶道，“爸爸在家好好陪陪你，好不好？”

“爸爸。”小蕊晃了晃身體，嚴重地感冒發燒已經讓她身體透支，再加上剛剛的哭泣與心理上的恐慌，身體已經撐不住了。

“顧大哥，不走……”

“好好，不走不走，”顧宸輕輕地抱住她，看她沒掙紮，便快速地把她抱離床上，邊走邊說道，“顧大哥和你一起去醫院。”

李嫂已經拿了個毛毯過來，慌忙地蓋到小蕊身上。

小蕊在昏迷中，依然緊緊地抓住顧宸的胳膊。

由于小蕊抓住顧宸不松手，最終還是王振國撐着身體開的車，張媽也跟了去，李嫂在家接應。

等到了醫院已經淩晨一點多，王振國穿着皺巴巴的西服，整個人有些頹廢的坐在病房門前的椅子上。

張媽在裏面照看着還在昏睡中的小蕊。顧宸陪王振國在外面坐着，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盒煙，本想抽一根，但想起這裏是醫院，用手撚了撚煙，又放了回去。

“小蕊沒事了，伯父放心。”

王振國深吸一口氣，嘆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顧宸自責道：“別這麽說，伯父，您是一位好父親，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這次怪我，如果我能早點接到電話，小蕊就不會病這麽重……”

王振國搖了搖頭，“你有自己的事情，而我作為她的親生父親……哎！”王振國沒有說下去，他的嗓子哽噎，已經發不出聲來。

兩個人都沉默了。

王振國回家的次數非常少，他工作忙是一方面，但至于他心底的原因，沒有人能知道。

顧宸雖然奇怪為什麽前面那些電話沒接到，但自責與愧疚代替了他的追究，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剛到王家時看到小蕊的那副模樣，如果自己晚來一點小蕊會怎樣？如果自己一夜沒來，小蕊又會是怎樣？拖着生病的身體，等自己一夜？一天？還是一個月？一年？顧宸不敢想象，小蕊太脆弱，但又太執着。

顧宸欣喜滿足于這份依賴，同時又擔心着這份依賴，等她長大後改怎麽辦？等自己結婚生子，誰來照顧她？等她畢業後面對自己的人生，又該怎麽辦？自己比她大了十二歲，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顧宸不可能永遠陪着她。

停了好長一段時間，顧宸直起腰，朝十分疲憊的王父說道，“伯父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身體重要。我在這裏看着，有什麽事情我會跟您打電話的。”

王振國年齡大了，再加上開了這麽久的車，身體也确實吃不消，在張媽和顧宸的勸說下，最終給張叔打了電話，讓他來接自己回去。

小蕊第二天是肯定不能去學校的，顧宸給學校打了電話幫她請了一個星期天假。王振國本打算讓小蕊在醫院住兩天再走的，發燒引起了急性肺炎，小蕊身體太瘦弱，王父很不放心。但小蕊對護士表現的很抗拒，特別是顧宸不在的時候。

顧宸從昨天晚上離開一直到早上回去，藍菲菲并沒有打電話質問過他，只是在早上給他發了條短信，問他回不回來？顧宸對藍菲菲是感到很愧疚，昨天剛開始太忙沒時間給她打電話，後來緊張小蕊的病情就給忘記了。所以一到家顧宸便主動向藍菲菲說明了情況，藍菲菲倒也諒解他，沒有追究，只是說自己剛好這兩天自己要出一趟差，讓顧宸好好照顧小蕊。顧宸不禁又再次為能有這樣的女朋友而感到高興。

藍菲菲是他女朋友，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他早已相信他們倆的感情根深蒂固，當初家庭條件的差距并沒有阻礙他們倆，顧宸相信以後不管遇到多大的風雨，他們也都能夠共同承擔。

他對這份感情太自信，所以才會忽略了很多細節，同時也有意地忽略掉了那些本就早該面對的問題——他與藍菲菲之間似乎少了些什麽，他沒去問也沒去想。

顧宸快速地拿了兩件衣服，叮囑藍菲菲路上小心，這才急急忙忙朝醫院趕去。

他沒有看到藍菲菲在與他告別的時候，眼神有點躲閃。

小蕊在顧宸不在的期間，情緒一直很低落，王振國只得想盡法子的安慰她。

好在顧宸只走了兩個小時便回來了，手裏拿着兩件換洗的衣服。王父這才放了心，他本在想要用什麽法子留住顧宸，讓他在自己家裏陪着小蕊，如今看他這麽主動，王父心裏說不出的安慰。

王振國對小蕊很寵溺，這點無可厚非，只是随着小蕊的長大，這種寵溺不知何時起也逐漸變了味道，這才釀成後面無法挽回的結局。

最終，小蕊只在醫院待了一天，傍晚便出院了。

回去之後小蕊的情緒穩定了很多，沒有一直抓住顧宸的手不松，也沒有時時刻刻的盯住顧宸不放，只是顧宸出現的時候，眼睛就會随着他轉。

王振國說到做到，這幾天确實好好地在家陪着小蕊，只是電話不斷。直到第三天小蕊可以随意而且清醒的下床走動，他才真正的放心下來，偶爾在公司有重要事情或客戶的時候，開車出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