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8)
把她暗暗推了開去。心裏确是有汗潺潺而下,可面上,轉得可是絲毫不落痕跡,直接接口便道:“啊呀,穿着真是合适。這姑娘長得好,穿什麽衣裳上身都合适。”
嚴妍主要是不方便在他面前直接吐出來,講了聲:“過獎。”便低下了頭。不是因為受人誇贊而不好意思,而是不太想看他的臉,而且若是偏了頭向別處看,會顯得很傲慢,不太禮貌。那還不如直接垂下頭,若是要叫別人以為她有些羞怯的話,那倒也是無所謂。
耶律隆浚看不過眼這東家對嚴妍品頭論足的,雖是說的些入耳的話,可他一個已過不惑的男人這麽誇贊“他女人”的身段,是嫌這幾年過得太風調雨順了嗎?便推着嚴妍去看布。
這東家亦步亦趨地跟着,嚴妍在那兒看熟羅,揉了揉,确是要軟一些,細看了一下那經緯交錯出的眼子,又确是要比那生羅要大上一些。可好不好用,還是要試過方知。
“東家,我要兩仞。”
“她只要三尺。”身後那男人給補了句。
“行行,我找人給你裁啊。”講完便找來專門負責裁布的裁縫學徒給這姑娘裁那三尺的布。
嚴妍沒講話。這布卷好,給了她,沒幾個錢的東西還拿褐油紙給她包好,也沒肯收她的錢。她拿着布,可她從那掌櫃的眼裏看出了點東西。一種表面奉迎,而實際上很是看她不起的心理活動跡象。
她明白,這東家雖又是壞了他家的規矩給她裁了這三尺布,又是将布贈予了她還分文不取的,但他,看她不起。表面客氣,心中唾棄。也是,他要巴結的是那男人,而她嚴妍算什麽東西。照他眼裏的意思就是,她也就是站在了這西京的王爺身側,他才對她禮敬三分的,而她能站多久,他可是心裏沒準得很哪!
無所謂,當沒看見。但她偏了頭跟耶律隆浚講:“你把這三尺布的錢給他。”
“啊?”
“讓你給就給!”也不明白自己在發的哪門子的牢騷。
“好好,給。”可他身上好像是沒有銅子。
“喏,這兒。”把銅子遞那男人手上。
“哦。”
耶律隆浚轉而将銅子給這家的東家。這東家剛才被面前這姑娘家猛發的一小陣脾氣給駭住了,想着是不是自個兒對她的那些鄙夷其實是叫她給察覺了去的,還有些不敢接那幾個銅子兒。
Advertisement
“你叫他收啊。”扛上了。
“你收是不收,你要叫我的手舉多久?”
“是是,我該死木愣。”忙接了那幾個賭氣的銅子兒過來。
“走吧。”不是很想再看這人,便叫了那男人跟自己一道出鋪子去。
“好。跟着你還想去哪兒?”
“去買點奶皮子。”
“好。”
“這裏奶皮子很香濃,都是草原上的牛産的奶嗎?從沒喝過那麽香濃的牛奶。”
“啊,這就叫香濃?那你是沒去過草原,那兒新鮮産的牛奶才叫香濃,各種奶制品,像是什麽酥油、曲拉、生奶團子,淡奶皮子全是最新鮮的,比我們這兒城裏頭的可好上不止兩、三成。”
“還,還有更好的?”嚴妍一個現代人,喝的牛奶都稀得跟水似的,前幾日在這兒一家賣奶制品的鋪子裏頭買了些淡奶皮子和牛奶回去,可是滿意得很。可不曾想竟還有更好的。
“是啊。”
“可是太遠了吧。”
“還行,我們西京道內也有草原的。往北去,自達縣部就整個是一大片的草原。”
“真的?那過去要幾日?”
“往北駕快馬,一日半便也到了。綠綠的草,白白的氈包。很美的。”
“嗯。”已在盤算着開春後找岩木大哥帶自己去一趟,看能不能聯系上一兩戶牧民,定期往這邊運濃香的鮮奶制品過來。
“你,要去嗎?”
“……不知道。”沒有跟他交待“重大”行蹤的習慣,于是習慣性地這麽回答了。
“去吧,我帶你去。我也正好想回草原上看看,想是也好久沒在草原上騎過馬了,也是好久沒吃過大竈旺煮的手撕羊肉了。”
“……”
“做什麽不講話?”
“好。”
“你真該去看看,那裏實在是美,我們西京內的草原不輸……”還想繼續說服的,才明白過來她答應下來了,側身扶住她的肩頭:“你肯去了?”
“是啊,怎麽了?”嚴妍心裏,似有那麽幾絲微不可察的不好意思,可,也都只是沉在了心底,臉色倒是變也沒變。
----------
與耶律隆浚講好過了這臘月便出發去自達縣部,那男人講他會安排好馬車夫與馬車,叫她都不用操心了。那她就不去操心,還省了心力呢。
離出發是尚有段時日,那也不能空等着不幹事兒。等耶律隆浚差來的那些工匠快手快腳地把個“小型磚結構意式烤爐”給築建得似模似樣後,她就用在這城內買到的淡奶皮子和其它些個材料做起了她心中的老港味。
面粉兩次洗粉去筋,複曬幹後成低筋粉,備用。做撻皮時,用豬油做那個油皮子,是做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時正宗港式蛋撻的一個要點,現在也只有些在深街尾巷的老字號港式茶餐廳才用豬油弄那個皮子,而多數茶餐廳或排擋為了方便,多用牛油取代了豬油,而事實上,白色清脂的豬油才能更加地催化低筋粉在烘焙過程中裂層,像開一層層貼實的花瓣似地“開”出那個酥脆的撻皮。用牛油“開”出的層不如用豬油的多,且出爐後易變得松脆掉渣。
現在的茶餐廳不用豬油也是因為這年頭哪有多少人用豬油,想找到這材料也是有些麻煩,就幹脆用牛油取代了。而現在嚴妍家火房裏頭本就存了不少做灌湯包過程中存下的豬油,質量上乘,清脂無味,一點兒也看不出膩,一錯看的話,還能當是一罐白色的免洗凍膜,質地就是那麽地清透。
而要弄出風味最接近正宗的絲襪奶茶,最緊要的一點就是煮茶時,一定要加雞蛋殼,這一點,是區別風味正宗與不正宗的關鍵,若是其它的要點,也只是用來區分好喝與不好喝的。再來,就是粗茶與幼茶的比例。在遼這邊的人不像宋人那樣喝綠茶或青茶,他們只喝紅茶或黑茶。這茶葉倒是不難找,他們這兒的人粗茶磚都用去煮奶茶,而幼茶絲只用來泡茶喝。買到香氣最濃、香味最對勁兒的粗茶與幼茶,按六^四比配茶就成。她找了好幾家,才找到一種粗茶磚聞着像錫蘭紅茶,一種幼茶絲聞着像金駿眉,就給買了回家試。
最後,便是那個熟羅,真就比生羅好用上十倍不止。用來濾茶、濾蛋液都是将将好,還經用、易清洗。
做了三打蛋撻出來,再煮過濾好了好幾碗的奶茶。火房裏頭這四人在下晝時分一起享用了起來。癫老頭吃了後叫嚴妍再去烤一點,他要拿回家裏去叫他老婆子也嘗嘗。嚴妍說好,等他要回去時再烤,現烤出來的才最是美味。
他們幾個在試着新品,嚴妍則在那兒一邊抿着她那碗奶茶,一邊想着是不是得把這盛蛋撻的的盤子和這裝奶茶的碗給換了啊,這些容器也不能說是粗糙,只是不對味兒。給人感覺像是用馬克杯喝英式下午茶,只一“不對味兒”。?
☆、青瓷
? 總得要與美食打交道,不論是被動的、甚至是無可奈何地貪嘴受美食引誘,還是主動用心地去制作、創造美食做為她的職業,它與她密不可分,一度叫她恨極也叫她愛深。可,美食,它含蓄又風流,總有一股很溫情又深沉的韻致在,是一條紐帶,聯系了它與人,也聯系了人與人。
像現在,在火房裏頭,阿琏兩手齊用,捧着她今日的第二只新鮮出爐的蛋撻,坐在嚴妍的大腿上,心滿意足地吃着,也吃得小心翼翼,因她知道她每天的份額就只得兩只。吃完了這只蛋撻,姐姐不會再讓她吃第三只。可身旁那四個大人,都是三口就吃掉一只,還想吃多少都可以。她心裏多少有些難過與掙紮,埋下頭,不受他們影響,“沉着”地一口一口慢咬着她那只蛋撻。姐姐講過只要她聽話,以後還會做更多好吃好看的“甜餅”給她,所以她一定要乖。
“你每日給她多吃一只兩只又怎麽了?你瞅她,吃個蛋撻都能吃出一副可憐相。你一烤又烤出這許多。”那男人都快看不下去了。
“你哪知道,兩只夠了,別叫她吃這些吃太多。等再大一點,倒是可以吃多一兩只。”嚴妍講道。倒是叫阿琏又捕捉去一些個信息,原來長大一些就可以多吃幾只這個蛋撻,只是,不曉得怎麽才能長大。
嚴妍是不懂小孩子的那些随時都在活動着的奇奇怪怪小心思,只曉得得跟小孩子把規矩講好,然後也有些煩像那男人這類的,平時也不管小孩,就會在自己管時插一腳進來瞎搗亂。
“嚴妍,今日下晝我回去前給我多烤幾打出來,晚上我府裏有客到,估摸着他們能來早,有女眷。就烤四打吧。”勻德實吩咐得一點也不覺着有哪處不妥,像使喚家裏頭的丫頭似的。
“哦,好。”
“你當她是你什麽人?”那男人不滿意地插^了句嘴。
“沒事。好的,就四打。”
“對了,嚴妍,你這爐都搭好了,東西也烘出來了,奶茶也做上了,怎麽到現在還不推出去堂裏頭?”癫老頭其實對這一點覺着挺奇怪的。
“我不喜歡這個盤和碗,想去買幾套簡易的白瓷具回來。得挑一挑,比比價。可能一次要買得多。而且這用在爐裏頭的分層鐵架子還在打制中。”
“哦,北原在真定府呢,過個幾日回來,宋那邊的瓷器比這頭的多,價也賤點,我捎個信給他,叫他幫你買過來。”
“不用了吧,就那麽一路颠回來,也不怕碎。他是個運糧的,又不是專門運瓷的。”講完了,轉頭跟嚴妍講:“用了午膳你就跟我去這條街上南端的一間瓷器行,品種可多着呢。”照他的想法就是,那北原幹脆一輩子呆在真定府得了,別回來了最好。回來一趟還要帶什麽瓷器給“他女人”,這老頭兒在想什麽,不懂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嗎!
“……”自從和這男人那回一起去了幾間鋪子轉悠之後,她回了家,晚上是也反應了過來,那趟旅程還真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當時轉悠時倒是沒發現,回了來,才覺察到。大老虎确有,在身後,只是,她根本不是只狐,也确不曾有意假借那男人的威風。
“你怎麽了?是已經看過那家了,不喜歡嗎?”
“沒有,你跟我去就去吧,到時別跟着我一道進鋪子就成。”
“……”怔了一下,反應了過來:“怕這個啊,擔心什麽?他們給你的那點好處比起他們能得到的方便,根本就什麽都不算。”
“……你哪懂。”她的顧慮多了去了,他哪懂。
“我怎麽不懂?我心裏頭有數得很,他們給你什麽你便拿着就是。”
“……”
午膳時,這四人加一個小女娃就在這火房中用了,那兩個外人,一個勻德實,一個耶律隆浚是總而言之快将這處當成家。有時候,老頭兒用完了午膳,犯了困,還會叫來三、兩他府中随行的下人服待自己在嚴記二層找間空房,入了去打個盹,一小覺午睡完了後,再下得樓來,“煩”着嚴妍,嚴妍不在時,就“煩”着濑益烈。
用完了午膳,嚴妍跟耶律隆浚一塊兒去這西京街南端的吉欽瓷器行,還未到門口處,嚴妍便求他等會兒在外頭等她,別跟着她一道進去了。那男人被她求了,是頭一朝,竟還有些難以拒絕,倒只得站在門外等她。
她進了去,挑了一轉,棄了買白瓷回去的念頭,倒是專注挑起了青瓷具,最後定在了一種釉面裂紋自然又樸實,且價平的瓷杯碟套組上。那色近梅子青,微泛蒼灰。她本是有意找單耳的瓷杯,這也是一個現代人對杯子形态的一種固有概念,可這兒的杯子,确切地講是茶碗,不是無耳就是雙耳。她想了想,還是買了無耳的,帶托碟。
那一個套組,有無耳茶碗一只,托碟一只,還有一只更大一些的碟子,正好可放半打蛋撻,半打是一客的量,下四只,上再疊兩只。她看着合心意,這價又平,就一氣定了一百五十套。付了定,請人送去往這街北面去不太遠處的嚴記就成。人應好,說是傍晚前便能備齊貨送達。
辦完了事出了來,那男人便問是她買了哪種瓷器,她講本想買便宜的稍糙一點的白瓷的,可見着了青瓷,釉色潤且清亮,一個沒忍住,就買了那青的,還一下買了一百五十套。他講是原來她喜歡那種顏色的瓷器,便不由分說地扯了她要上他宅裏去,她都掙不開。
“喂,你?做什麽要往你府上走?”
“我那兒有十幾套宋地供來的龍泉青瓷,你去看一看,喜歡哪些可以拿回去自己用啊。”
“我,我就不用了。”
結果,還是扭不過他,跟着他便進了他府裏,直入他書房旁的一間房,竟跟個藏寶閣似的。要不是他是個王爺,而只是個大官的話,嚴妍就要當是他與那和珅是同一級別的大貪了。而是個王爺的話,倒也無所謂這樣,四海之內,皆為皇有,每年收到的貢品,于其族內分上一分,積下來,也差不多是這樣吧。
看着他像獻寶一樣,一會兒給自己看看這個,一會兒給自己瞅瞅那個,忽地,覺着這人也挺有意思。最後挑了兩套青瓷,他幫提着,回了她家樓子。
晚上,用一只青瓷杯泡了幾枚幹花,凝神聚氣。她撫着這只杯,釉子粉青,微透白,瑩潤如玉,杯壁薄,帶骨感。朝其壁輕輕彈指,其音如罄,知其堅實,骨中帶筋。不愧是龍泉的青瓷。這男人送了自己這杯子與碟,想他是不曉得,現代男女,男人送女人一只杯,是意為想要一“輩”子。
不知那男人可曾想過要和哪個女人一輩子。
----------
這嚴記的酥皮蛋撻與絲襪奶茶終是推出了,大熱。不想,竟還是有人在意這裝食物的器具的,嚴妍還當是只自己一人會計較這器具對不對味。她那一趟只買下一百五十套,可因新品大熱,現下是根本就不夠用,只得用樓中本有的漆木碗與漆木盤頂上。
有不少來客用不上那青瓷杯與碟,就會有些不滿地指着鄰桌講,為何他們那桌的碟和杯那麽好看,而自己這邊這種卻是這樣的。小二便忙解釋道:“樓子裏出這新品前沒算計好,一時沒買夠器具,望客官見諒,這幾日內一定備夠那碟與杯。”?
☆、上下午茶
? 蛋撻這樣點心有些奇異,似它并沒有太明确的性別與年齡劃分。便是男人,手執一只,三、兩口咬盡,手邊配上一杯烘焙味重且色深的絲襪奶茶,似是,也挺對頭,倒并不會落了他男人的樣子,不會叫他顯得氣息陰柔。
這酥皮蛋撻與絲襪奶茶不像是有些甜點組合那樣只打上女性标簽,像是芝士蛋糕、提拉米蘇,又或是卡布其諾、焦糖瑪奇朵。試想讓一個男人拿根小叉在那兒一小匙一小匙地細切芝士蛋糕來吃,而不是豪氣地舉着個吐司片三、兩口解決掉,試想叫一個男人去點杯卡布其諾,而不是拿鐵。倒也不是不可以,可總會叫人覺着并不太搭,這便是因為那些物件兒上已被烙下了“性別标簽”。
好在嚴記裏頭做的這蛋撻與奶茶的組合似是真沒什麽性別、年齡的印記,男女老少可通吃。老港式的茶餐廳裏,早十時與下午三時那陣子,不少阿叔阿伯作為老客,會手拿一份當日日報,一邊看一邊等着老板烘新鮮出爐的蛋撻,再配上一杯絲襪奶茶。
既然沒有這層“顧客群”的顧慮在,嚴妍倒是想把樓子裏的閑散時段給利用上。眼下,早、午、晚膳時是最忙,而非用膳時段不能講是冷淡,因還是有不少人入了鋪子裏來,在櫃臺那一區塊買黃馍與幹綠面回家去。可在那兩個時段中,堂子裏倒是空了下來,好好的桌臺板凳閑置在那兒也不見生錢出來,而她們後臺的勞動力還是有多餘的,完全是可以用來創造價值。就比方講她自己,也沒什麽事,倒是就可以用來焗焗蛋撻、打打奶茶,不然難不成就與那男人與癫老頭在後火房裏頭幹瞪眼嗎?那男人近來老要跟她講話,一見她空下來就想要和她說話,他也不嫌累。
現在這蛋撻于早膳時段有供應,來客想食鹹口的,就只管點她家別的膳點,如想來些甜口的,就可叫上一客蛋撻配一杯奶茶。其它時候,倒也有在賣那蛋撻,有些大戶裏頭會差下人帶上個圓桶食盒上她這兒來買蛋撻拎走,想是取回去給府上的小姐、夫人們吃的。這些個人都挺懂得吃,倒不用嚴記關照她們這蛋撻是熱的才撻皮最是酥脆、撻心最是軟嫩,她們心中可都有數,叫下人來取時,竟還都曉得要在食盒上覆個小棉巾子給保着暖度。
也是會有些人在上晝巳時或是下晝申時這兩段時光上鋪子裏頭來的,可細看神色,他們還是有些“偷偷摸摸”,像是舒展不開,許是覺着自己非時而食,有些不事勞作,飽食終日,覺着這模樣或許叫旁人看了去,得落下個怠惰偷閑的印象,既壞了用膳的規矩,也有點兒“丢不起那個人”的想法。
這是自然,遼這邊并沒有上下午茶。即便是那宋地,也是在五、六十年前才由兩餐改成三餐,宋國人自彼時起才正經用起了午膳;也就是十多年前才取消的宵禁,慢慢地,才有了夜市文化,他們才享起了所謂的宵夜。這遼地,雖不像是宋那般制度嚴明,将百姓的生活事無巨細地都給規劃了,可這兒大部分人本還是恪守三膳的。像那茶食果子,只得大戶人家那些個在自個兒廂房內少用上一些便完了,不會是認真空出一段時光來坐下,又茶又點地享用,還呼朋引伴地一邊吃喝一邊談笑。
這上下午茶時段,讓這堂子裏空着不生錢,可就可惜了。嚴妍去找了之前幫她改良她家板車的那家木匠鋪子,請裏頭那師傅給做了一個看板,支架穩,上頭那看板木片子可拆卸、可更替。用的是薄木片,因日後可能是要随“廣告內容”的變換而更換木片,因此也是用薄些、木料賤些的木片子才省錢。
她想過這一個看板的內容若是要叫那木雕行去刻或是叫家裏彌查給繡,那可真是個慢工,得到哪天去方能弄好。不如來個便宜薄木片,色淺。她舉着個木片子就到了擺檔在街口的那個代人書信的儒士那兒,讓人家用毛筆蘸漆給她寫上:上午茶-巳時,下午茶-申時,各式新鮮出爐脆皮蛋撻供應,配以香濃重焙奶茶。聚首閑談與買賣商洽的好時光。
“廣告語”寫完,跟着明細了價目:原味蛋撻-九文一客,輕甜蛋撻-九文一客,重奶味蛋撻-十文一客,紅豆味蛋撻-十文一客,栗子味蛋撻-十文一客;原味奶茶-五文一杯,半甜奶茶-五文一杯,特濃茶味奶茶-六文一杯,雙糖奶茶-六文一杯,重奶味奶茶-六文一杯。
這儒士是頭一朝接了這麽個活兒,竟是要叫他拿個毛筆蘸漆寫字兒,他倒是寫得相當用心,這板可不比紙,一趟頭的,別給寫壞了,叫眼前這姑娘家小瞧了他。
标題語與價目皆用的是黑漆,餘下那些蛋撻與奶茶的品名類目就都給換成了紅漆。全板倒沒什麽花裏胡哨的東西,只有這儒士漂亮勁秀的字,首行寫的是契丹文,用的是瘦金體,次行寫了同樣內容的漢字上去,臨的竟是歐陽詢的碑版楷體,兩個字體倒挺相映和諧,既不蒼勁也不娟秀,恰居于中道——勁秀。嚴妍不懂儒士給她這板子上字體的選擇,只曉得是好看。
嚴妍看着滿意,連連贊美了這儒士一手漂亮的字,就把錢給付了,按講好的一倍半的價給的銅子兒。跟着,她便舉着那板子朝她嚴記走去。到了門口便見那男人跟根木樁似地杵在她家大門口,是等她呢吧。她心情可是好得很,想着這麽快一個廣告看板就弄成了,回去後就把這板給支上。
到了門口處,跟那男人招呼了聲:“站這兒做什麽,像根木頭似的。”
“你說呢?一大早的跑哪兒去了?”
“我去木匠鋪取了這板子,再叫街口的儒生幫寫了幾個價目。”
那男人朝那板子瞄了幾眼,嫌道:“哪個街口男人寫的字,難看死了。”
“啊?這叫難看?”嚴妍不懂書法,只曉得好看,但也是怕自己無甚品味,自認是好看的一幅字卻叫他人看着鄙俗,她又看了看,微苦了張臉,道:“我可是付了十八個銅子才寫得這麽一幅的,我還覺得挺值。”
“總之就是難看。”
“嘁,就會說,你有本事你寫來叫我看看。”這男人還真不嫌他自個兒煩,成天地潑冷水,叫她也有些惱,倒講不出客氣話。
“你又沒叫我幫你寫,也不早講。”
“嘁,你是王爺,還那麽清閑,最上一回握筆都不曉得是幾年前的事兒了,我可哪敢叫你幫我寫。街口那儒生可是天天都坐在街頭幫人代筆書信的。”
“你又存心氣我是不是?”
“我哪裏有?”
見那男人還是瞪着自己,嚴妍只得改口:“好好好,我是看着你是王爺,公務繁忙,每日那筆杆子都是執來簽押判署卷宗案牍的,我哪敢勞煩你幫我寫這麽個破玩藝兒。這才沒叫你寫。”
“你少來。”
“要麽,下回你來幫我寫,我也省了那十八個銅子兒。”順毛摸摸,總也不能有錯的吧。
“嗯。”見她那最後一句講的還像是個人話。還稍傾身向前,怎看都有些微顧盼的味道,便接了她手裏的薄木板子,一起穿過了大堂,到過道去取那支架。
----------
看板一經支在了大門外,嚴記內上下晝在非用膳時段裏,客人漸來漸多。倒如她所料,男人們多是點些原味的或是少糖口味的,女人們多是要重奶味或雙糖的。
因她這次出的蛋撻與奶茶皆各有五種,便也不想着做雜,不想着做別的佐茶小點或是別的飲品。只先專門于這兩樣,承其簡妙,解其精奧,至彼時,叫這城中人人将蛋撻奶茶與嚴記的上下午茶牢牢聯系在一起,才是至善之法。?
☆、王爺公務纏身
? 對于這個王爺,嚴妍的情緒是複雜的。根本不能說是感情複雜,因為對他并沒有感情,也就只能講是情緒複雜了。他是一個怪人。
對于他的主動接近與粘人,嚴妍确似有些不近人意,總也不瘟不火的,是會應上他一應,可也完全不會與他你來我往得那般密實。她甚至可說是有着些不厚道的存心,她有時會在想,等來年自己去了宋,在他的“目的”未達之前,就那麽走掉,叫他這盤算壞主意的人什麽都撈不着,那才算給了他一個教訓。誰讓他成天惦記着染指清白姑娘家,玩這些花樣,可都是他自己要付出的,怨不得旁人。便就叫他到時什麽都得不到。
當然,她也不可能算計着拿他好處,也只是想叫他“忙到頭”一場空而已。從未想着利用他這陣子的殷勤,來給自己做牛做馬。
臘月中旬的一日,這一冬的第二場雪又降了。之前那一場,是時斷時續地降了三日,積雪于之後漸融,至日前才見似有融盡的意味,可見斑駁的地面。可這會兒,又積上了。
嚴記眼下由朝至晚都是賓客盈門,膳品、茶點都是熱氣蒸騰,自然惹得人來。這鋪面看着不能算是華貴,但到底是開在近王候府邸的這西京街上,縱沒有什麽上價的陳設,可那面壁、廊柱等倒處處可顯質感。嚴妍她們入主之後,倒沒往內添置過些什麽,未多一花一燭,仍是保有原本簡約質樸的線條。
可她這主人家也是講究,考慮到用膳時段,一室鹹香,可上下午茶時那端出的蛋撻奶茶又都是甘香飄溢,與那鹹香沖了,就于兩個茶時段前,會叫洽端、古直在堂內先點上一刻鐘的篆香以驅味。
處處周到,嚴妍也這麽關照濑益烈。叫他開門做買賣,一定要處處周道。不可以盲目地就想着擴張、做大,而應步步為營,每走一步,都要設計周全。濑益烈便聽她講着,覺着不太像是她,怎地唠叨起了那些多餘的,還說教起了道理。隐隐覺着确有哪裏怪異,可又道不明,就看了看她,點點頭,也沒講話。
這早上巳時未到,她手執一小段篆香出了堂子,外頭報說西北角的那段篆香燃盡了。她将蛋撻胚子送入了爐,便親自拿了截香出得堂來,想給那角安上。她也覺着有些奇,怎今日都這時辰了,還是既不見勻德實老爺子,也不見那男人。這兩人也是怪,興許到底是一家的人,有着共性,要麽一起來纏人,要麽一起消失掉。
一想到他倆平日種種,縱對那男人有再多不喜,可念及他有些時候那些似孩童的一面,還是笑着搖了搖頭。不曉得那男人變成了個老頭子之後,是不是也會像他皇太叔那般,一尊老頑童。雖不是親爺孫,可還真有些心性相似,他一個大男人,有時倒會有些像個小孩,還要自己時時哄着,順着毛摸摸、安撫一下;而他皇太叔,可就更像個小孩。
可思及些個別的,又是搖了搖頭,那兩人可怎能被劃為一類,那個男人的女人那麽多。說他是因像小孩一樣才會溺在了花叢中終日嬉戲罷,可那也不是借口,總之會愛上他的女人注定心裏會很累也很苦,好在自己并不愛他。而勻德實老爺子可不一樣,他就算是個老頑童,可專一得很,事事想着他老婆子。蛋撻一出了新口味,便馬上使喚自己給各烘半打,說是晚上要帶回去給他老婆子嘗嘗;他老婆子說是最愛吃栗子味的,便日日都叫自己烘半打栗子味的帶走。
也對,那男人哪能跟那老爺子比。這麽比來,根本就是兩個根性的人。生活對于嚴妍來講,本就不太易,她現在能對人生做的最好的把握,就是能過下去,再找個踏踏實實的男人過日子。而那個男人,光看着他都嫌累,可更別說要跟他過到一塊兒去了。卻再一細想,人家可沒想着要跟自己過到一塊兒,人家也只是在玩些男人的把戲罷了,要是自己還真就擴展開去想些有的沒的,也未免太把自己當盤菜。
快滿十六了,這歲數對于古代女子,恰恰開啓,稍帶青澀卻又最是美妙,不同時代的男人想是審美也不太同。眼見着自個兒一天長得比一天順眼。記憶中的媽是已變得模糊了,一想到“媽”這個字,腦中總會跳出後媽的那張臉。不論是當初後媽帶着個孩子剛進家時,那個小心翼翼的樣子,還是後來一家人越處越自然,她幫着自己查各種減肥方法,以及和爸爸一起挑揀給自己相親對象時的認真樣子。那才是一個媽。
雖遠不及親媽美,可那才是一個有媽媽味道的女人。
對記憶中親媽的臉龐,零散地拼湊起來,總只記得她是美的,很美很美,也只有這麽一個詞能用來形容她了,雖是空洞,可這也全然是因為她那個人帶來的記憶本就是空洞的,沒有任何鮮明的、有情感色彩的東西。
現在有時照着銅鏡,就總能找到一些那張模糊臉龐的影子,一晃而過,卻又最終影像擺動着慢慢與自己的面龐疊合。嚴妍對鏡時,偶爾會苦笑,想着,不知要是在現代時,當時要是并沒有變肥,而是照着這樣成長,自己爸爸會不會越看自己越生厭。這麽想來,不曉得變肥是不是件幸運的事。
嚴妍将那截篆香按好,起了身準備回火房,看看蛋撻好了沒。就見一個那男人的随侍進了堂子,過來講道:“王爺公務纏身,今日來不得東家這裏,可有我能幫得上的。”
“哦,沒有。我這兒沒多少事。”她心裏想着:他不來就是最大的幫忙。公務纏身?終于是有公務了,這也是他一個王爺該做的。
接下來三日,每日都有些斷續的雪,這城裏的街上總是微妙地保持着那個雪位線的高度,想是自然界也自有它的精密性。每一日,王爺府上都有随侍來嚴記,跟東家講是王爺公務纏身,來不得她這兒,問是有無可幫得忙的地方。
每回嚴妍都回“沒有”,想着這王爺要是将這種忙碌的狀态保持下去就好了。他要是不來煩自己,自己甚至都可以考慮不挪窩去宋。
就是不明白這王爺是不是有病,他公務纏身就公務纏身吧,每日還找人來通傳一下,像是怕老百姓不曉得他有多操勞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