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陸來旺是趁着夜色走的, 大柳樹村沒有幾個人看到, 更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苦菊被他抱走了, 等葉老頭終于發現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落定了。
葉老頭為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雖然說已經把老二老三分出去了，從內心深處來說，葉老頭可沒覺得從此這兩個兒子就和他徹底沒關系了。
葉和平葉老三仍然是他兒子, 那幾個孩子仍然是他的孫子孫女，葉和平連個商量都沒和家裏商量, 甚至都沒來個信兒說一聲, 直接就把苦菊送人了, 是真把葉老頭氣着了。
葉老頭就不明白葉和平兩口子到底是怎麽想的。
這又不是過去那種吃不起飯的年頭，如今生産隊前途大好, 家家戶戶還有自留地, 孩子們上學也不用他們出錢, 稍微上兩年學識字兒了，有學問了，還能通過生産隊的介紹去城裏各種廠子, 怎麽就非得把苦菊給送人了呢？
這萬一是那種不好的人咋辦？
退一萬步來講, 就算是真的到了吃不起飯必須把一個孩子送走的地步, 也應該先把黃花送走啊, 那完犢子玩意兒命裏帶衰的，搞不好送走了以後老二家日子就好起來了呢？
葉老頭就專門把葉和平叫到老房子這邊來批評教育，想着讓葉和平去把苦菊要回來。
葉和平一聽這話就蹦了起來：“爸，你讓我上哪裏把苦菊要回來啊？我又不知道人家到底住在哪, 再說了，苦菊是去了一家子好人家，人家可是給了我們家一百塊呢。”
葉老頭不想聽他的理由，也不在乎到底給了多少錢，他就認準了一個理兒：家裏面又不是過不下去，把閨女送人就是不對，更別提還是收了錢，相當于賣給人家了。
還保準不是啥好人家。
這女娃命多賤的，一百塊都能弄三個了，要不是準備做什麽喪良心的事兒，哪個冤大頭能拿出來一百塊弄個女娃回去？還不是親生的。
葉老頭想想都覺得喪良心。
“我不想聽人家給了你多少錢，我就知道但凡是家裏面還能過得下去，為人父母的就不應該把孩子送人，你趕緊把苦菊給我找回來！”
“爸，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爸啊？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家啊！”葉和平也惱了，大哥突然上門叫他過來，他以為家裏面出了什麽事兒呢，瘸着一條傷腿一拐一拐的連忙就回了老家，結果葉老頭上來就說這事兒，葉和平心裏面就挺不是味兒的。
他也就放了狠話。
“爸，咱們都已經分家了，我們家五口是被你們給趕出去的，我們已經是兩家子了，我們家的事兒，和你們沒關系，你就別管我們了！”
說完這話他便一瘸一拐的出了大門，葉老頭在後面扯着嗓子喊，也沒有把他叫回來，氣的了不得，葉老太又是捶背又是喂水，總算是讓他熄了火。
葉老頭緩了一會兒，又讓葉祖國把葉老三叫了過來，專門說了這事兒，語重心長的對這兩兄弟叮囑道。
“和平他喪良心，咱們可不能幹那種事兒，這孩子啊，不管男女都是自家孩子，咱平時偏心點也就罷了，十根手指頭有長短，哪能不偏心呢，可這種喪良心的事兒，可千萬不能幹！”
葉祖國連忙就應下了。
葉老三也應下了。
心裏面覺得挺憋屈的。
他這麽疼閨女，像是能做出那種事兒的人嗎？
像嗎？
他爹這也真是太讓他傷心了。
說完了這事兒，葉老頭就讓他們兩人回去了，臨走前生怕這兩個兒子和葉和平似的，趕緊就讓葉老太每人給了他們兩塊錢，讓他們帶回去給孩子交學費使，本來葉和平也應該有一份的，可惜葉和平走的太快，葉老頭根本來不及拿錢出來。
等兩個兒子走了，葉老頭看着自己的斷腿，嘆了口氣。
他準備等腿腳好了之後去找找看看。
總歸是自己家孩子，要是人家後悔了，他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把一百塊還回去，把苦菊弄回來。
他又想起來葉老三的那句話了。
生兒子有個屁用？
活生生受罪。
苦菊的事兒，葉老三也沒有瞞着家裏，回去以後就和家裏面說了，孟菲沉默了一陣子，嘆了口氣。
“葉米，你可要好好珍惜咱們家的日子。”
葉米用力的點了點頭，這件事兒在他們家就這麽過去了。
別人家的事兒，和他們家有啥關系？
感慨兩句吸收經驗教訓過好自己家小日子就行了。
葉老三一家都有這麽個思想覺悟。
送走了苦菊也就半個月出頭，生産隊小學要開學了，葉老三領着葉米去生産隊大院那邊報了名，順便交了那天從葉老頭那裏領來的兩塊錢學費，回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孫招娣帶着穿着一身嶄新衣裳的傳根去報名，傳根身上不但穿着新衣裳，還背着個嶄新的書包，怎麽看怎麽精神。
“我也想要。”葉米小聲說，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賣妹妹。”
“成。”
葉老三說。
“咱家從來不賣閨女。”
當天葉老三就借了隊長家的自行車去，懷裏面揣了賣袁大頭的十五塊，去了縣城供銷社，給葉米挑了個最好的書包。
上面有五角星，還有“為人民服務”幾個紅字，還有熟悉的領袖頭像。
新衣裳和新書包，十五塊就生了幾毛。
就這麽幾毛，在路過廢品收購站以後，一分都沒有剩下。
葉老三用這麽幾毛錢給葉米弄回來幾本書。
帶拼音的兒歌。
扔給孟菲讓她先在家裏教教孩子拼音讀寫的。
葉老三知道自己這個老婆不一般，和村裏這些女人都不一樣的。
可他從來沒問過。
孟菲也知道葉老三知道自己不一般的，她也從來沒掩飾過。
兩口子誰都不開那個口，心裏面卻都心知肚明。
葉米就被迫提前過上了小學生的生活。
這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飯，葉老三就看着孟菲拿出了那本書，然後用标準的普通話把兒歌朗讀了一遍。
“推磨磨，磨面面；蒸馍馍，大家吃。”
這種發音對于葉魚來說，也仿佛是很遠很遠以前的事情了，她聽得如癡如醉，對于從小就生長在小山村裏的葉米來說， 更是無異于天籁之音。
孟菲把這兩句短短的兒歌重複了兩遍，停了下來。
葉米和葉魚都有些意猶未盡。
葉老三問葉米：“想學嗎？”
“學！”
葉米看着孟菲，眼睛裏都是小星星。
她又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葉老三，有些疑惑不解了。
“爸，媽又好看又會念書，你怎麽長得又醜又不會念書的？”
葉老三：……
“我怎麽就不會念書了？我也會，你聽着。”
葉老三就把那兩句兒歌用普通話背了一遍，多少帶這些口音，卻也算是比較地道的普通話了，葉米跟着他的速度嘗試發音，卻發現她怎麽也念不出那種味道，怎麽聽都覺得和村裏的口音差不多，好勝心被挑撥起來了。
“推磨磨，磨面面；蒸馍馍，我家吃。“
“嘿！嘿！嘿！這孩子，是大家吃，就這麽兩句，你還帶忘詞兒的？”
葉老三不信他閨女還能在這上面忘詞，肯定是故意的。
他果然是了解自家閨女，葉米脖子一梗，歪理就出來了。
“憑什麽蒸馍馍大家吃，誰家的就是誰的，我推的磨磨得面，當然就是我家吃，他們想吃自己家推磨磨面去！”
葉老三哈哈大笑。
果然是他葉老三的閨女！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孟菲先教了一首兒歌，糾正了一會兒葉米的普通話口音問題，接下來便開始給葉米講拼音了，她知道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單純教孩子識字兒，困難有些大，遠不如教會孩子拼音，讓她自己看着學習效果來的好，她的教學方式和後來的那些小學老師有那麽幾分相似，葉魚被葉老三抱在懷裏，看着孟菲教葉米學習，恨不得自己馬上就會說話。
葉老三看着她兩眼直勾勾的盯着那邊瞅，覺得稀罕極了，他指着那母女倆，故意逗葉魚。
“怎麽？你也想過去學啊？哎呀，這愛學習是好事兒啊，可你也得先能聽得懂啊，你這連個爸媽都還不會叫，過去了也沒用啊。”
葉魚不理他，繼續盯着那邊的母女倆。
她替姐姐的口音着急。
葉老三也沒指望小閨女能給他啥反應的，他這個小閨女雖然長得好看，可是吧，總覺得就有點呆，平日裏除了要拉要吃了吭吭兩聲，就算是把她自己放在床上一下午也不帶吭吭一聲的，和葉米一點兒也不一樣。
葉米和她這麽大的時候可難伺候，非得讓人抱着，一放下就哇哇哭，他抱着的時候還特別喜歡抓他胸，也不知道這麽大點兒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每次都仿佛要把他胸前那兩個小豆豆給擰下來似的。
葉老三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辜。
還是老實點兒好，老實點兒好。
“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說話，”想起來葉米小時候，葉老三就不由得想到當初他第一次聽到葉米喊爸爸，眼神一下子就膩歪了起來，他和葉魚回憶道。
“你姐姐那時候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了，那話說的可利索了，兩歲就能有來有往的和我扯歪理吵嘴子了，你到時候可別也是個這樣的。”
葉魚靜靜的聽着。
這都是經驗啊。
她穿過來之前又沒照顧過這麽小的小孩兒，也沒有自己這麽小時候的記憶，難得有人和她說起幼兒的正常發育過程，她當然得聽着。
葉老三還在繼續說。
“……等你斷奶了，能走能說話了，就讓你和你姐姐單獨一間房間，睡那種上下床，你們兩個誰想在上面自己決定，就是吧，這上面那個可不能尿床，萬一尿床，直接就淌到下面去了，第二天一早得曬好多床單被子的，你姐現在睡覺還尿床，等你三四歲了也就差不多改了……”
“爸！！”葉米不幹了，扔下書本跑了過來，就要捂葉老三的嘴。
“你都和妹妹瞎說什麽了？我，我才不尿床呢，我，我那是，那是……”
葉米也說不出什麽了，索性一跺腳，耍起了無賴。
“反正不能和妹妹瞎說！”
“行行行不說不說不說，說了她也記不住啊，她現在就這麽大點兒，能記住啥啊。”葉老三搖搖頭，朝葉米身後點了點下巴，“快回去坐着學習去，過幾天小學就要開始上課了，你總不想被二哥家那個比下去吧？”
“就她還能比過我？”葉米滿臉不屑，“就她那又蠢又喪良心的樣兒，能比過我？”
說歸說，她還是坐下來繼續學習了。
千萬不能被黃花給壓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