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3]王道:與“霸道”治國相對應,提倡順應天道、仁愛治國,早期以儒道學派為多,後世罷黜他學,以儒為王道
**啧啧啧啧,你家先生……将軍你咋不反駁呢(打滾
**來了來了他來了,我們的CP粉頭子蔔醒來了
蔔醒的表字醉靈,是益州世子劉圖南所取。蔔醒有句名言是“惟杜康萬物之靈”,世子便據此取了“醉靈”揶揄他愛喝酒,蔔醒幹脆直接用來做了表字。
*21點還有一更
☆、硬骨
“我和知隐,從滇南帶了許多茶餅回來,給你這邊臨時軍營放一些、知隐往利川軍營也帶了一些。”
蔔醒笑道:“将軍風雅,伴手禮都搞得這麽別有逸趣。”
常歌小嘆了口氣:“滇南垂危,幸虧路遇好人救助,随手買買茶餅、做做好事。”
蔔醒揶揄道:“将軍說笑吧,還有能将你搞得垂危之人?”
常歌撇撇嘴,并未回答。
蔔醒笑着望了常歌一眼,說:“說到滇南歸來……你家先生,這回出使益州,又是大發威風啊。”
常歌鼻中冷哼了一聲,似是漠不關心。
蔔醒知他想聽,接着繪聲繪色複述道:“你家先生昂首上殿,見着了主公丞相,開頭第一句,又是語出驚人:‘劉主公是想要武陵、還是要新城’。”
常歌點頭道:“他向來如此出人意料。”
蔔醒學的興奮,接着笑道:“自從上次出使,主公已摸着了他出人意料的路子,便問,武陵又如何、新城又如何。”
常歌平靜道:“武陵和益州之間,盡是溝壑縱橫,且武陵人丁凋零,要了看似幅員遼闊,實則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蔔醒嘆道:“心有靈犀,真乃心有靈犀。”
常歌無語翻了他一眼。
蔔醒接着說:“你所說和你家先生所說完全一致。他還說,滇南使臣來訪,定會以武陵為引,邀得益州共同作戰,說不定還會将吳國牽扯其中,一齊發難。但此思路看似完備,實則益州危矣。”
常歌認同道:“益州現下剛拿下的利川、新野等地,尚未選出太守,治理之勢也暫未企穩。此時貿然分兵、參與三家分荊,确實不妥。”
蔔醒奇怪問道:“是你倆真的心意如此相通、還是你站在殿上聽了?還是你家先生事先給你吹了枕頭風啊?你怎麽說的,一字不差。”
常歌白了他一眼:“吹個鬼的枕頭風。”
蔔醒點了點頭:“那就是心意相通了。”
常歌懶得同他糾纏,繼續問道:“這新城郡,又是怎麽回事兒?”
蔔醒哈哈一笑,說:“這不新野大勝,咱們一直想要塊兒肥肉麽。世子幾番修書,梅相被纏的頭疼、又不好數次搪塞襄陽之事,這才把你家先生派來了益州,舌戰群雄啊。”
他看了常歌一眼,神秘地低聲說:“你家先生将利害一擺,轉而丢了一塊兒肥肉:‘新野地勢坦蕩、适宜耕作,且與襄陽相鄰。此前我荊州同益州在北邊已做了數十年的鄰居,不說有感情、也還算是有些交情,不如就将這鄰居做到底、親上加親,這新野并了贊陽,設新城郡,贈予益州’。”
常歌低低嘟囔了一句:“真是巧言善辯。”
“可不是!一番話又把杜相說的啞口無言。杜相啊,那是誰?那可是當初大争之世四處出使争地建交、辯口利辭的定邦安國杜四清啊!您這位先生可真是厲害,一番話,把我們杜相說的是一愣一愣的,生生拿他沒辦法。”
常歌坦然道:“武陵和新野、贊陽,無論如何也是這‘新城郡’遠勝許多。”
蔔醒點點頭:“确是如此。不過……這新野距離襄陽也太近了些,在這裏設立新城郡,他倒真的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襄陽也被您這黑風魅搗了去。”
常歌沉思片刻,說:“他敢于如此交涉,定是對襄陽之堅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則斷然不敢做此危險之舉。襄陽郡都尉……可是之前趁着你我二人回錦官城,提着破山刀殺入上庸、直搗黃龍的夏天羅?”
蔔醒笑道:“是他!之前佯攻襄陽之時,我将他祖宗數代都罵了個遍,現下,我連他族譜都能背得了。”
常歌被蔔醒逗得噗呲一笑,又斂了嬉笑神色,說:“若是此人,新野不可大意。此人勇猛,又固守荊州北大門襄陽許久,說不定是塊硬骨頭。”
蔔醒不以為然:“什麽硬骨頭,荊州大将甘信忠、荊州車騎将軍吳禦風,這倆才叫硬骨頭。哦,你家先生也是硬骨頭。咱接着說。你家這塊硬骨頭,抛出了新城郡這塊肥肉之後,接着又開始發威。”
“怎麽說?”常歌問道。他還不知,那日議政殿前擦肩而過,他在錦官城悠閑地啃着兔頭的時候,祝政在議政殿如此威風。
蔔醒學着山河先生一臉清冷漠然的神色,仿着他緩而清冷卻充滿威壓的語氣說:“‘滇南自古便順則治之、逆則壓之,蝼蟻爾爾,何曾懼過。倘若好鄰居聽信讒言,即使助蝼蟻一力,它也竄不出荊州的天地。更何況,交州眼下即将出使荊州,商議連縱之事,還望好鄰居看清滇南以卵擊石之勢’。”
常歌被他這段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妙人!妙人!醉靈,你真乃妙人矣!”
蔔醒頗為得意地撫了撫額前碎發,接着說:“你家先生厲害的還在後面呢。他還有後招。”
常歌試探性問道:“勸說益州,加入連縱?”
蔔醒拍手,附和道:“正是!出人意料、恩威并施,此番伸展之後,他方才說明來意,希望主公和杜相加入荊州、交州連縱。他說荊州少将、益州少臣,佐之交州商賈滿天下,三者連縱,必将豫州、吳國聯盟殺的片甲不留。”
常歌點頭:“确是如此。不過……此番雄圖,劉主公應是不同意吧。”
“主公、杜相均不同意。他二人原本就反對連年征戰,一直以養息安居為治國方略,此番邀請,看似輕巧,極有可能會将益州卷入第二次大争之中。所以主公、杜相極力反對。”
常歌疑問道:“那先生呢?作何應對?”
蔔醒攤手道:“怪就怪在這裏。主公、杜相不同意,他倒頗為開心,還難得的笑了。還說為表荊州誠意,仍将贊陽、新野二地盡數劃歸益州所有,依舊設‘新城郡’。在這之前,說滇南之事的時候,劍拔弩張,破軍都快把傷官刀的柄都要捏碎咯,見他這一笑一說,都被唬愣了。你家先生……可真乃奇人。”
常歌沉思了片刻,說:“可能先生也不喜大争之世。”
蔔醒歪頭,無可奈何地說:“可惜,現下形勢,豫州吳國一結盟,無論喜或不喜,都要身不由己了。”
他又湊近常歌,低聲道:“世子有沒有和你說,做夢那就做大些的事?”
常歌點了點頭:“說了。”
“你怎麽看?”
常歌将沉沙戟往肩上一抗,眯着眼睛,神思似乎飛到了遙遠的西南方:“北大門不好撬開,咱們便試試西大門。”
蔔醒皺了眉:“那夷陵硬骨頭?”
“已定了定山知隐。世子也允了。”
蔔醒點了點頭:“他倆也夠勁兒,看來,硬骨頭這回也得好好喝一壺了。”
常歌不以為然,說:“下午我便出發去巴東,自巴東轉水路、順流而下,先行踏勘。”
蔔醒點了點頭:“你探查路上小心。我嘛……看這新城郡的樣子,我這是難以脫身了。”
“不過……”蔔醒接着說,“你是不是得先和你的先生提個醒?或者幹脆将他拿了來?這次動靜兒這麽大,他是荊州太常,免得受了波及。”
常歌冷笑道:“與我無關。”
蔔醒悄咪咪地看了常歌一眼,心中只想着,待夷陵之事定了之後,啥時候逮了張知隐,好好問問怎麽回事。
二人正出神聊着,冷不防身後傳來“咚”的一聲,拉着“新城郡”牌匾的二人終而支持不住,牌匾重重落在地上,還摔破了匾額一角。拉匾的二人見狀,立即将頭一縮,旋即躲在城牆下面溜了。
“五倫五常!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給我回來!!”蔔醒見二人縮頭隐匿,立即喊道。
******
這張硬仗,生生從張掖拉扯至巴丹吉林沙漠。
長風萬裏、黃沙漫天。沙丘一如無垠江河,千裏浩瀚、直通雲端。大周護羌校尉[1]吳禦風的目光似乎透過這片茫茫沙海,飄向遠處的月牙海子[2]。
一如月氏(zhī)[3]人所述,巴丹吉林的沙海,是風神的傑作;巴丹吉林的海子,是天神的恩賜。
然而這風神傑作和天神恩賜一道,形成了胡旋的流沙,簌簌吞噬了無數将士的生命。沙海奔騰如千軍萬馬、又如狂風胡旋,像大地綻開的狂怒咆哮,一口盡吞了三十萬涼州叛軍。
沙坑中盡是哀嚎之聲。
數日前,常歌将軍親自踏勘地下泉水,比較深度流向之時,還未有人猜到他的意圖。
直至今日。
吳禦風十三從戎,自普通兵士做起,也是見慣了殺伐征戰之人,此情此景卻令其膽寒。
被流沙迅速吞噬的月氏軍士,還癡癡地向天伸着雙臂,像是最後的掙紮,又像是最後的乞求。
長風帶起了不知是誰的黑虎紋頭帕[4],就着狂沙直上青天。
這數十萬人臨死前的不忿、怒罵、乞求和哀嚎深深震撼了他的心。他恨自己懦弱,承不了坑殺戰俘之心魔、忘不掉常歌殺伐之狠戾。
即使數年之後,大周的天早已落幕,這段涼州風沙,依舊會随着鐵馬狼煙闖入吳禦風的夢中。
他陡然驚醒,發現自己伏在沙盤沿上睡了過去。
夷陵的浩渺不同于涼州的沙海,不是漫天卷地的風沙、而是不分晝夜滾滾東去的大江。
自從大周颠覆,将軍皆由“司徒”氏族領兵,此舉寒了許多外姓将士的心,吳禦風也在其中。他在法令頒布的次日便執了焚天劍,孤身闖蕩荊州。
和吳國的大小摩擦之中,得以荊州大将軍甘信忠青眼相加,接連升遷,直至此次,建平危難,世子派他回戍夷陵[5],特意擢升車騎将軍。沒想到,吳禦風前腳剛走,後腳夏郡就被人連鍋端了去。
夏郡已失。夷陵,寧可頭破血流,絕不再丢一寸。
吳禦風将焚天劍直插進沙盤上的西陵峽地區。
不退一寸、不固不還。
作者有話要說: [1]護羌校尉:官名,大周和各諸侯國官階皆有所不同,此處為大周六品武職。
[2]海子:湖泊。
[3]月氏:涼州居民,疑為古羌分支。
[4]黑虎紋頭帕:月氏男女佩戴頭飾,以粗辮固定。
[5]見19章《演戲》,世子着吳禦風回防夷陵,失了夏郡。
**蔔醒,你嗑的好high……
☆、夷陵
荊州。
浩淼的水氣直上青天,破開潤霧,千尋萬仞、連山綿延。
壯闊大江氣吞山河,直劈山峰、橫亘于兩涘險山之間。江流如龍,時而浩渺奔騰、驚濤拍險浪;時而蜿蜒曲靜、碧水照雲峰。
一葉扁舟順流,暢游于天地之間。
老船夫熟練地撐着船,唱起了楚地船歌。楚歌不同于巴東地區的婉轉悠揚,四字一嘆息的節律更顯雄渾壯闊。
一曲畢,艙中黑衣青年掀簾走出,贊道:“老哥哥,好歌、好詞、好勢!”
他高眉深目,別有一番靈俊飒爽姿态。大江奔騰的江風鼓滿了他的衣袍,此人走至船頭,望着西陵峽奔騰江流景色,豪氣嘆道:
“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八邦![1]”
老船工聽着他浩氣長嘆,心下感嘆:看着只是個年輕俊朗的小哥,倒別有一番磊浪胸懷。只是不知,他昨日陡然重病,也不知眼下可否吹得冷風?
老船工喚道:“年輕公子,外頭水氣塌的涼,你昨日才遭了大罪,先去艙裏暖暖吧。”
黑衣青年朝他朗聲一笑:“謝老哥哥關懷,已無大事!”
另一位高個偏瘦的清秀少年自艙中走出,手中捧着折疊整齊的大紅披風,立于青年身後,輕聲說:“将……黑風公子,披風為您拿來了。”
常歌信手抓了大紅披風,将手一甩披于肩上。他擡頭望了望四周景致,向老船工請教道:
“老哥哥,前方可是夷陵?”
老船工笑道:“這位公子,前方是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說的就是此地。”
常歌贊同,說:“大江東去,一路奇峰險峻,到此轉為和緩,确為鬼斧神工。”
“公子,北方人士吧!”
“老哥哥如何得知?”
老船夫呵呵一笑,說道:“這大江,益州人稱川江、荊州人稱荊江、吳國人稱揚子江,還有些更西邊的族裔稱之為通天河,甚少聽到有人喚起‘大江’。”
常歌供認不諱:“老哥哥灼見,我在長安長大。”
“長安?原來是京城來的公子,怪不得氣度不凡!公子來我荊楚之地,雖不比長安富麗繁華,但一路上這山川磅礴,應是不遜于秦嶺大河之姿。只是……去哪裏都不要去那‘西陵猴溪’,上下桃坪盡是猴子,還蔓延到了官道旁,着實有些潑皮。”
“西陵猴溪?”這四個字引起了常歌的注意,他默默在心中反複念了幾次,意圖記住。
常歌贊同,但思緒卻伴着這壯美景色飄向了遠方,他輕聲說:“無論西陵大江抑或是秦嶺大河。山河壯美,卻疲于連年征戰;家國仍在,卻破于裂地争霸……”
老船夫嘆氣道:“公子所言不虛啊。現如今,這戰火已燒到了巴東、建平,不知這夷陵還能寧靜幾時……”
常歌被老船夫無意中的一句話說中心事,低頭沉默不語。
祝如歌輕聲勸道:“公子,外面冷,昨日才好,先進艙裏暖暖吧。”
常歌應允,攬着如歌後心一道進了船艙。
船艙內。
常歌坐在一側,祝如歌取出了一個銅懷爐。這懷爐還是上船之時籠的,以厚厚的棉罩圍着,現下只留着些淡淡的餘溫。
祝如歌将這不甚溫熱的懷爐遞予常歌,悄聲說道:“将軍先暖暖吧,昨日才又毒發,出去又吹了風,別再難受了。”
常歌倒是不以為然,捧了懷爐,雙手在懷爐上搓了搓,問道:“路上流向地形,記得幾成?”
祝如歌頗為為難地回憶了一番,除了大致流向和知名山峰之外一無所獲。他頗有些愧疚地說:“對不住将軍,一路上山峰相連、峽谷相接,我着實有些分不清。腦中只記了些出名的九畹溪、明月峽、鳳凰山……”
常歌将他頭一揉,笑道:“說的全是大江名勝,淨想着玩兒了吧。”
祝如歌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将軍,什麽時候夷陵勝了,将軍能不能帶我來此,好好游歷一番?”
“好。”
常歌答得毫不猶豫。
他接着說道:“咱們回去走陸路,你再着意好好記記地勢。”
“地勢我看過地圖,倒是大致記得些許。”祝如歌邊回憶邊說道,“南岸多山,過九畹溪之後,自紅岩尖、四名山一代開始,綿亘蜿蜒、盡是山脈,直到夷陵鳴翠谷為止。北岸也多山,但有官道,而且過了西陵峽後地勢平緩,夷陵便在此處河谷平原之中,依山傍水、城周一片坦途。”
說完,他頗有些焦躁起來:“将軍,如此一來,豈不是我們連個紮營之地都沒有?倘若紮在北岸河谷,定會被發現;紮于山林之中,人數有限、又多有不便。紮于南岸河谷,又有渡江之虞……将軍,這仗可該如何是好?”
常歌朝他一笑:“所以,此戰,非得智将猛将配合、方才可取。何況,我們還有第三路奇兵,助我們一臂之力。”
見祝如歌依舊一臉不解,他低聲說:“陸路上同你詳敘,此處仍不太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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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江陵城。
歸心舊居。此處本是荊州太常府,自從邀了山河先生司太常後,他嫌“太常府”三字過于流俗,改稱“歸心舊居”。
同荊州一貫風流韻致的廳閣偏好不同,此處宅邸古樸寧靜,主屋乃一素色歇山頂建築。庭內不植花朵,盡是斑竹勁松,淩霜寒梅。
眼下,一位小厮正搬着一大堆竹簡古籍,搖搖晃晃地往書齋走去。小厮将古籍抱了個滿懷,極多極重的竹簡掩了他的半張臉。他從一側歪出腦袋來,書卷遮擋地他只能勉強看清一小片地面,半是猜測半是摸索地走。
書齋大門敞開,小厮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晃了進去,一個不慎、将一衆古籍都摔在地上。
書齋之中盡是滿山的書海,有竹簡有木簡,還有更為奇特的毛皮、布帛書籍,各式各樣堆在一起,竟像一座小山一般。
山河先生聽到響動,從一堆古籍中擡起頭來。他本就生的風雅清冷,現下不眠不休地翻閱古籍,青絲都有些許淩亂了,倒是更有一番癡狂書生意味。
小厮對着這幅古籍美人探首圖,不覺地有些看癡了。
“沒摔着吧?”祝政淡淡望了他一眼,問道。
小厮急忙伏地:“小、小可[2]不才,竟擾了先生!”
“無事。無需整理,你退下吧。”
他簡單答道,又埋首于無邊書海之中。
山河先生如此不眠不休、查閱古籍,已兩三日有餘。府邸中的查完了,還着人去頖宮[3]搜羅了一些來查看。
這位小厮便是幫着自頖宮往歸心舊居搬運古籍的,他只粗略識得幾個字,見所運書籍上似乎有“滇”字,又有些有“蠱”字。
太常自滇南歸來之後,總有些怪怪的。小厮這麽想着,他擡頭,卻隔着幾列書架隐約望見了書齋牆上的挂畫。
畫上是一紅衣少年,高高束着廣袖,露出結實的小臂。畫中少年正迎着燦爛的日頭,挽弓。
小厮離得遠,看的不甚真切。他急急瞟了幾眼,忽而想起還有好幾趟要搬,立即低着頭,退出了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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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自益州回來,一直在查詢滇南蠱毒相關的書籍,但荊州藏書,大多為滇南風土人情記敘,蠱毒相關甚少。好不容易找着一本,大致一翻卻是粗鄙的編造淺談,讓他極為失望。
他從一片書海中仰首,只覺眼目酸脹、脖頸僵疼。
這已是常歌身中蠱毒的第十八日。首二日發病三次,服用一次燧焰蠱毒,之後發作逐漸放緩了些,但三四日一次還是有的。每每常歌服了燧焰蠱毒,便有白鴿送信告知,祝政悉心記下這些日期,計算着已服過幾次。
然而,失了這白鴿送信已有三四日了。算下來,常歌應當就在這幾日又會發作了。
祝政等着白鴿,等的焦慮。他擡眼,看着這一片茫而無用的書海,竟少有地生出一絲怒氣起來。
一只白鴿越窗而入,靜靜落在他目前的竹簡堆上。
祝政眼中瞬間有了星光,他迅速拆了白鴿腳上的信筒——
是布帛。
祝政嘆了口氣,仍打開了那筒布帛。
“蜀商躁動,滲透夷陵,恐有兵變。”
他思忖片刻,抽了毫和嶄新布帛,以極小的字回複道:“順之。”
祝政将這塊新布帛塞入了信筒,那白鴿撲閃了兩下翅膀便飛走了。他嘆了口氣,将傳遞而來的老布帛置于燭上。
滇南的布帛極其輕柔,交州商人更是識貨的,挑的盡是頂密頂柔的上好貨色。這布帛燃而不蜷,只柔柔地灼燒着,化作煙塵。
祝政望着這燃着的布帛,滿腹心事。他一時愣神,險些燎了指尖。祝政迅速收了被輕微灼燒的手指,下意識地貼在心口。
這痛,像燧焰蠱毒,卻輕微太多。
他心下哀痛,卻不得不抓緊時間,再次埋首于浩淼書海之中。
畢竟,再過幾日,下派的調令就要發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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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江陵城。衛将軍府。
荊州衛将軍程見賢頗為滿意地望着眼前小山般的禮物,随意擡了擡手,說:“懷仁兄每次前來,都如此大禮,吳國富庶之地,可見一斑!”
姜懷仁合手行禮道:“貴人值大禮。”
程見賢對這回答似乎頗為滿意,直言道:“我就是一個粗人,不會你們那些文臣士子風花雪月繞來繞去的,這次懷仁兄來,是有什麽所求啊?”
姜懷仁面露難色,問:“敢問将軍,交州投誠一事,不知世子怎麽看?”
“世子很滿意,也很高興,今天就簽了世子令,分發各郡縣。口岸共享之事,預計不日就會提上日程。”
交州投誠,美中不足便是便宜了那個山河先生。
滇南和戰失敗、益州結盟失敗,本是要夠他美美的喝上一壺的,誰知卻正在世子朝堂發難之時,交州使者姍姍來遲,和山河先生一見如故,呈上投誠表。
滇南和戰僅是個借口,世子本就只想讓他去送死而已。滇南後轉去了益州,失了益州卻得了交州的支持,實際上,這趟結果算不得太難堪。
不過,世子還是就着益州和新城郡一事大發光火。
建平這個鬼地方,自從荊州血屠、和益州利川主營分而治之以後,朝中人人皆知對面是個極為難纏的“建威大将軍”,這份差事便再無人敢應。正巧,太子就順水推舟,借着建平郡太守空缺一事,将這位山河先生派去建平郡做太守去了。
太常降至太守,雖僅差一字,卻差之毫厘、別之千裏。
此等降法,貶職為虛、羞辱為實。
梅相氣急敗壞,山河先生倒是泰然處之,自請幾日整理書籍,之後便帶着幾車古籍奔赴建平去了。
真是酸腐書生。
程見賢在心中輕蔑想道。行軍打仗之事,若能自書本上得來,那将士們便無需着意于武藝,個個高談孔孟之道好了。
姜懷仁見他想的出神,時而得意時而蔑笑,将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問:“将軍?”
程見賢陡然從思緒中驚醒,笑道:“什麽?咱們說到哪兒了?”
“說到共享口岸之事。”姜懷仁恭敬答道:“荊州交州共享口岸,這……”
“有啥事兒,直說,不要拐着彎兒說。”程見賢催促道。
“那不才[2]便直說了。荊州貿然同交州共享口岸,給予交州商人極大的自由,此舉恐怕造福一時,長久看來,弊大于利。”
程見賢皺了眉頭:“你若說政事,那便不歸我管了。我也聽不懂,更不想聽。”
“将軍莫急。”姜懷仁接着說道,“我要說的這件事情,不僅與你相幹,而且有着極大的幹系。”
作者有話要說: [1]常歌引自曹操《氣出唱·其一》,稍作調整。
[2]小可、不才:自我謙稱。
[3]頖宮:荊州辦理的大學,歸屬太常管理。
☆、投誠
荊州衛将軍程見賢立即問道:“共享口岸之事,與我何幹?”
姜懷仁答道:“素問荊州世子品味不俗,清茶只品吳茶、點心偏愛交州、衣衫只着蜀錦和滇帛、玉器只要涼州白玉、甚至連世子府邸的每一根木椽都是在秦巴山脈上精挑細選的。可見荊州泱泱之地,商貿來往,着實豐富頻繁。”
程見賢滿意道:“荊州,處‘荊吳益交冀豫’六雄[1]之首,更不提曾經的大楚幾欲王天下[2]。我荊州、歷史悠久,地大物博,現在這麽繁榮,實乃常事。”
姜懷仁将扇一展,說:“所以我才說此事,與衛将軍您息息相關。”
見程見賢疑惑,姜懷仁繼續定定說道:“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益來往,更何況原本就做倒手生意的商賈之人。現下荊州貿然與交州共享水陸口岸,運輸、通關極大利于交州商賈,可想而知,未來的荊州将會有大批交州商賈湧入。”
“交州歷來重商輕武,而且,說個不好聽的話,交州之地,若拼財力,或許還能勝過吳國。湧入荊州,想來也無甚大礙。”
姜懷仁聽他刻意貶斥吳國,不為所動,反而贊同道:“交州炊金馔玉、肥馬輕裘,确實昌盛富庶。但交州物産再豐富,也無益州錦緞、更無吳國清茶、更何談涼州白玉、秦巴木椽。”
程見賢皺着眉頭,只覺得姜懷仁說話一套一套,聽的費力。他直言道:“你有話直說,扯這些作甚。”
姜懷仁笑道:“荊州對交州敞開大門、提供便利,極有可能各貿易口岸都被交州盡數拿了去。相應的,無論是給予交州額外便利,還是交州逐漸滲透把控口岸,對其餘各國商賈都是極大的打擊。這些做倒手生意之人,嗅覺最是敏銳,說不定今日口岸共享,明日便竄逃他鄉做生意去了。到時候,世子若想要益州錦緞、吳國清茶、涼州白玉,衛将軍您所費周折,可要比現在難上太多……”
程見賢依舊不以為然:“這有何難,既然交州商賈天下第一,我便直接托了交州人,将各地珍稀物品倒騰到我荊州即可,何須我親自跑動。”
“衛将軍可曾想過,倒手生意,賺的是什麽錢?”
程見賢被他一時問楞,下意識說:“什麽錢?”
姜懷仁蔚然一笑:“倒手倒手,賺的正是此地無而他地有之錢,換句話說,商賈貿易往來、賺的正是各地差異價格。正如龍泉驿枇杷,在吳國乃名品,在益州卻滿地都是;又如吳國清茶,在荊州值和察五百一壺,在我吳國卻是一枚吳五铢即可購入。”
程見賢低頭瞥了一眼自己正在喝着的價值和察兩千的吳茶,心裏直嘀咕:此等名品,在吳國僅需一枚吳五铢?
“這差異價格,本是可以各國商賈相互競争、自由定價,這才不會出現店大欺客、商大欺民之事。但是,衛将軍,您設想一下,倘若交州把持了荊州各個貿易口岸,他國商賈紛紛遁走,交州愈發一家獨大。到時候,您是可以将貿易之事盡數托了交州人,不過,交州那時漫天開價,您卻是不得不受着了。”
這段話的弦外之音,程見賢尚未理解,但姜懷仁所述最後一句話,程見賢是深有同感——他喝着的和察兩千一壺的吳國清茶,正是從交州商賈處購入。
真黑!
程見賢在心中啐道。
“……更何況……”姜懷仁圖窮匕見,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補充道:
“荊州各口岸,還會涉及辎重糧草、兵器王商,此乃一國之命脈,一家把持,更容易出問題。”
衛将軍程見賢聽他提及辎重糧草兵器問題,陡然打了個激靈。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倘若共享口岸,極有可能軍方的辎重糧草也會被交州商人把持了去?”
“正是。”姜懷仁直言不諱。
程見賢不以為然:“姜長史啊姜長史,這你就诨說了吧。共享商貿口岸而已,只是民間貿易往來,怎麽可能這些軍用物件也被交州拿捏了去。”
“荊州為交州商賈大開口岸大門,各口岸交州勢力勢必雄起。我看……無需等法令頒布,交州商賈早已滲透入荊州各個水路口岸了。”
程見賢仔細思索了一番姜懷仁這句話,心中只覺得酸臭文人工于心計、杞人憂天。他滿不在乎地說:“滲透便滲透吧。交州荊州既已連縱結盟,那将來就是一條船上的,即使如你所說把控各個口岸,也未必就會為難荊州。”
姜懷仁幽幽地起了個話頭:“所以此事同見賢将軍大有關聯……”
他輕搖竹扇,說:“此次交州投誠,源于山河先生此前出使[3]。交州在朝堂之上投誠,使臣還未離殿,世子便大為光火,貶斥山河先生為太守。如此這般,竟好像交州投誠有百般不是一般。殿上這番貶斥,不知一旁立着的交州使臣、心中作何感想?此舉不僅失了荊州信用,更損了交州顏面。畢竟,交州荊州之間的這根線,是山河先生牽的。”
程見賢搖搖頭:“你說的這件事,這是真不歸我管,我也管不了。”
“當然,我自然知道此乃世子龍心、制衡政策。只是同見賢将軍閑聊天,诨說幾句而已。”姜懷仁笑道。
“所以,你這次來,帶這麽大禮,主要就是想讓我們提防交州?”
姜懷仁在心中懷疑了一刻,此人有勇無謀,究竟是如何混上荊州衛将軍此等要職的。他旋即斂了疑惑神色,故作輕松地笑道:“交州重商,吳國亦然。有錢天下賺,皆大歡喜。一家把着口岸,恐人言啧啧。”
程見賢歪着頭思索片刻,雖沒聽太明白姜懷仁所述意思,但還是隐約感到此事事關重大,他說:“你今日前來所說此事,我确實是力所不能及。讓我複述,我也沒有你那些一套套的話。不過……我确實可向你舉薦一人,你帶着我的令牌去見他,将今天這番道理說予他聽。”
程見賢解下自己的令牌,置于桌上:“此乃衛将軍令牌,江陵城中暢達無阻。你可直接至丞相府找他。”
他接着說道:“此人姓劉名朗,表字世清,乃我荊州尚書令。你這麽明白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應當知曉,荊州和吳國一樣,乃丞相開府理事,此人也同姜長史一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