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是丞相屬官[4]。”
姜懷仁摸了案上的令牌,置于自己袖中,合手致謝:“多謝見賢将軍指引。只是不知……這位世清尚書,脾性如何、可有喜好?”
“此人文臣脾性,又臭又硬。喜好嘛,無非就是經卷字畫那些。旁的,我便不知曉了。你既然神通廣大,能摸來我這衛将軍府,想來也能問出個一二三。”程見賢答道。
姜懷仁聽他說“文臣脾性”,心有不悅。他壓住心中不快,問道:“此人,是否是前些日子同信忠将軍一道至滇南,迎山河先生回荊的那位官員?[5]”
程見賢點了點頭,首肯道:“正是。”
姜懷仁合手答謝,卻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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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
利川主營。
常歌咬着滇南帶回來的茶餅,望着案上放着的一疊運兵作戰圖。他信手翻動,這疊地圖盡是吳國、荊州邊境,有夏郡、有廬陵、也有夷陵。
祝如歌則坐在一邊,耐心敲打着一方磚茶,打算給常歌泡上。
他們回營已有兩日。回營後,常歌便将張知隐喚入主帳中,如此這般地布置了一番,知隐将軍連夜便輕兵出行了。
入夜後,常歌才悄悄摸入孟定山帳中,二人也不知敘了些什麽,次日清亮之時,營中兵士已少了大半。
如歌将茶洗過一遍,端了二道茶置于案上,瞥了一眼常歌桌上的作戰圖,心下不解。
常歌望了一眼他,招呼道:“如歌,來的正好,來看看,這些運兵作戰圖有何蹊跷。”
祝如歌大略地翻了一翻,原來這些圖上盡是此前吳國荊州邊界發生過的大小戰役,以夏郡為主,還有廬陵戰役等等。此人運兵布陣倒是很有一套,慣愛分兵、左右夾擊。
祝如歌問道:“這是誰的布陣圖?我看,倒有些将軍布陣的意味。”
“是吧!你也覺着像。”常歌笑道,“蔔醒給我弄來的。我一翻,覺得真像我。不過細細一看,此人好分兵、愛包抄,實際上只是形似,還是同我的思路多有不同。”
祝如歌仔細看了一翻這些作戰圖——夏郡、廬陵、夷陵……
“這是荊州夷陵的吳禦風将軍曾經的布陣圖?”
“聰明。”
常歌笑着揉了揉祝如歌的頭,接着說:“此人算得上是一員智将。只是不知師從何處。”
他停了停,似乎總覺得吳禦風這個名字在哪裏聽過。
“既然此人為智将,将軍為何不親自前去?反而派了定山知隐到夷陵?那萬一……”祝如歌不解道。
常歌神秘笑道:“此人雖智,說不定知隐将軍比他還智。而且,如歌你看看。”
他将随意拉出一木板,信手揮就秭歸—夷陵地區地勢圖,問:“此番夷陵攻堅戰,倘若你為荊州大将軍,将會着何處兵力支援?”
作者有話要說: [1]六雄:指大周一統天下後分封的六大諸侯國,分別是荊州、吳國、益州、交州、冀州、豫州。
[2]王天下:稱霸天下、一統天下。大周一統之前,楚國曾短暫稱霸。
[3]山河先生出使交州:見第25章《襄陽》。
[4]丞相屬官:和後世官制不同,荊州此時丞相開府領事,自選屬官,尚書令從屬于丞相府。益州則單設尚書臺,尚書令手下有尚書仆射。
[5]大将軍甘信忠、尚書令劉世清迎山河先生回荊州:見38章《燧焰》。
☆、水鬼
祝如歌仔細看了看常歌信手繪就的秭歸—夷陵地勢簡圖:
建平郡多山,這片綿亘山脈自建平郡一直延續到了宜都郡。雖過了秭歸便是夷陵管轄的宜都郡,但建平的山川延續至宜都西半邊,一直過了夷陵方才轉為坦途。過了枝江之後,便是南郡地界,南郡更是一片平原,直望江陵城。
祝如歌仔細分析了一番夷陵東坦途西多山的地勢,方才開口說道:“若我是荊州大将軍,我會自宜都或枝江調兵,回防夷陵。”
常歌聞言哈哈大笑,說:“看來你還是做不了荊州大将軍,先暫且做做我這帳下客吧。”
祝如歌不解道:“西部多山,難以行軍,自此處調兵多有不便。北部襄陽郡又離得甚遠,水路也只可借道至郊郢[1]便需轉陸路,行軍至此,怕是早已攻堅完畢了。”
“西部多山,可你忘了此二處。”
常歌将地圖上兩條粗細不等的線條着力描了描。
“大江和……深溪河!”
祝如歌立即明白了常歌的意思:“自建平調兵!”
“聰明!”常歌滿意道,“倘若依你所圖,自枝江調兵;枝江……那可是荊州都城江陵城第一道門,斷然不可貿然分兵。
自襄陽調兵,雖艱難困苦,但不無可能。襄陽雖遏漢江谷地最北端、為荊州北大門,但易守難攻,勉強分些兵力,提前開至夷陵也不無可能。而建平夷陵之間,雖以山地為主、難以行軍,但說到底,也就不過三百餘裏地,比起襄陽過來的五百餘裏,還是近了許多。
更不提,建平還有大江、深溪河兩條水路可順流而下。并且,倘若夷陵一破,利川夷陵左右夾擊,建平危矣。所以,若是夷陵之戰一觸即發,自此處調兵,最為合适。”
祝如歌仔細思索一番,陡然明了此次夷陵之戰,定山知隐開赴夷陵、鎮北将軍蔔醒留守襄陽對面的新城郡、而建威将軍留守建平的意圖——
“将軍這是要,斷其後路!”祝如歌當即反應過來,搶答道。
常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當聽聽世子所圖,那才是斷其後路。”
他指了指夷陵東方的南郡,說:“夷陵除了地形之難,還有一難便是這雄厚依托。夷陵正臨南郡,且夷陵南郡之間地勢平緩、相對更易于行軍。也就是說,萬一夷陵危險,其依托南郡後盾,軍備、糧草等後備支援俱充足。而我方則一如斷線風筝、深入宜都境地,兩者後備支援實力懸殊。也就是說,戰線拉得越長,對我方實際上更為不利。”
祝如歌點頭:“将軍的意思是,我方只得快攻,而且得出奇制勝。”
“不僅如此,還得斷其後路,讓夷陵落得和我們一般境地。”
常歌言畢,數了數桌上的茶餅,對如歌說:“你出去,在主帳外面喊一聲,就說‘茶餅還剩五個,可有人要’。”
祝如歌雖疑惑不解,但還是立即照做了。他站在主帳照着常歌交待的話喊了一通,返身回了主帳。
還未走至将軍身邊,就見主帳側簾有人翻身而入,祝如歌一把抽了思歸劍,幾步就沖到常歌面前,喝道:“大膽刺客!報上名來!”
那人側身翻窗而入,穩穩站在地上,他回身,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此人,正是益州五虎将之一,鎮護将軍趙潭、趙貪狼。
“怎麽是你啊。”祝如歌見來人是貪狼,松了口氣,将思歸劍送入劍鞘。
常歌連頭都沒擡,笑道:“貪狼兄,你要拿我這五個茶餅給破軍,可要先幫我做件事。”
“何事?”貪狼問道。
常歌朝他招了招手,神秘笑着說:“你來,我悄悄同你說。”
貪狼上前,常歌旋即對他如此這般地一番耳語。祝如歌雖不解建威将軍意圖,但見二人舉止謹慎,立即退出帳外,看住主帳大門。
片刻時間,貪狼也走出了将軍主帳,開始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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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
夷陵城。
贊軍校尉江榮節[2]站在碼頭,望着手中的竹簡船冊,眉頭深鎖。
他手中拿着的是本該今日到港的辎重船只數量,今日本該接六列連船,合計二十四艘辎重船只。然而已過晌午,僅到了一艘、甚至連連船都不是。
此等軍務大事,究竟是誰敢怠慢。
他吩咐了手下将士看着,繼續接辎重船只,自己則一匹快馬迅速奔至太守府旁臨時紮的幕府[3]主帳前。
江榮節掀了主簾走入之時,卻見車騎将軍吳禦風展着一列竹簡,正在桌上盤點辎重糧草數量。
“将軍。”江榮節合手行禮。
吳禦風仍沉浸在辎重糧草數量之中,問道:“榮節。這兩日的辎重糧草數量……為何少了如此之多?”
“建平水路先發未至,襄陽官道走陸路,仍需幾日才可到達。”
吳禦風深感奇特:“先發未至?建平夷陵,只三百餘裏,還有部分水路可借。這麽短的距離,還能先發未至?”
“不知。”江榮節說道,“骠下方才至碼頭查看,發現今日本應到達六列連船,但僅一艘到達。甚至,連連船都不是。問了船夫,只說有的是被水鬼強奪了去,有的則是口岸官員扣了通關文書,在細細盤查貨物。”
“混賬!”
吳禦風将手中竹簡一擲,怒道:“軍機要務當前,還講什麽文書!”
“辎重連船,怎麽可能文書有誤。”江榮節說,“再說了,哪家口岸看了是辎重要事不都是迅速放行,我看此事,可能不如面上看的那麽簡單。”
吳禦風聽他分析,深感有理,接着問道:“是哪家口岸,敢找辎重的麻煩?”
“此事更為蹊跷。各個口岸俱層層盤查,只說是水鬼[4]頻出,各口岸都奉了世子令,從嚴管理。”
吳禦風問道:“是否真有水鬼頻出?”
“此事屬實。我在碼頭問了問往來船夫,只說九畹溪至西陵峽一段,水鬼突然鬧得厲害。但更奇怪的是,水鬼雖多,卻無人員傷亡。也再無屠船祭旗此等惡劣事件。一衆水鬼倒都像是轉了性子,只搶奪、不殺人。”
“九畹溪至西陵峽?”
此兩處地名讓吳禦風全身緊張起來。九畹溪,是入西陵峽之前、最後的一片闊灘。夷陵南岸多山、北岸一片坦途,若要行軍備戰、攻克夷陵,此地紮營最為合适。
他湊近江榮節,悄聲說:“你着幾個斥候,先去探查一番,一來看看是否有水鬼;二來,倘若真有,抓幾個回來,看看是姓荊還是姓益。”
江榮節當即領命,輕聲回道:“是。”
他轉而問吳禦風:“那各處口岸查扣辎重連船一事?”
“你方才說,他們奉的,可都是世子令?”
江榮節點了點頭。
荊州世子。
吳禦風在心中輕呵一聲。他先後想起荊州世子池日盛執意要讓自己回戍夷陵、導致丢了夏郡一事;又想起了因劉正逃脫、意圖在軍前折磨虐待眼前的贊軍校尉江榮節一事。
他對世子無甚好感,倘若不是甘信忠将軍待他如再生父母,他早已棄了荊州去了。
思索至此,吳禦風嘆了口氣,交代道:“不知世子又是玩的哪出。你先着人下各郡縣,先行繳收些許糧食,承諾辎重糧草運抵時返還。”
“是!”江榮節領命。
“切記,不可巧取豪奪,此乃巧借、不為強奪。”
“骠下領命。”
江榮節轉身便出了主帳。吳禦風則抽了毫,思索片刻,在一竹簡上寫道:
“和察丞相拜啓
軍機緊急,辎重未至,現有糧草不足支撐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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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
長安城。
魏國太子司徒玄依舊站在城門樓驚鳥鈴下,手中捏着澤蘭着人送來的密函。
“動靜真大。”他信手将密函帛合上,自語道。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長安城中軸街道上,眼前仿佛看到了那日飛馳而來的少年身姿。
那年,他年方二十一,常歌二十三。
太學之中,關于兵家、法家的課程,各位老師總會拿出常歌在太學時所寫述論,分發給太學列位門生研讀。
少年身姿飒爽、飛馳而來,司徒玄的思緒似乎沉入了遙遠的過去。
交州一戰,常歌再次大勝、凱旋歸來,打破交州滇南聯盟。他只花了四日便返回長安,先于大軍班師回朝,卻在宮城樓前、不慎栽倒下馬。
他這一跌,驚地周天子慌忙下了宮城樓。
常歌自幼騎術過人,衆人之前落馬栽倒之事,是向來沒有的。
當時,周天子便将圍上去的衆人一推,信手把了常歌的脈象,眉頭深鎖。他立即着人,吩咐将常歌挪至齊物殿。又差人将幾位太醫請至齊物殿為常歌醫治。
“可這……”高公公聽令後面露難色,但他卻不好說出口。
齊物殿乃周天子寝殿,君臣有別,如此這般,着實荒唐。更不用談,朝中一直都有周天子過于偏寵常将軍的傳言。這位周天子,不僅不避嫌,反而愈發逾矩起來。
“吩咐了就去辦。”祝政語氣平淡,卻不容質疑。高公公慣會使眼色,麻溜着了幾個靈光的擡上常歌便往齊物殿方向去了。
司徒鏡一臉陰沉立于一旁,似是極度不快,他剛要開口,祝政搶道:“太宰不必多言。常家為我大周出生入死、南征北戰。常歌現已雙親俱亡,送至将軍府邸,還不如留在宮中,以顯我大周憐将愛士。”
他說完,旋即拂袖而去,不給司徒鏡任何多言多語的機會。
只有一直在一旁陰沉着臉立着的司徒玄知曉,司徒鏡面上是深深的憂慮,一聲嘆息之中、盡是無奈與惋惜。
作者有話要說: [1]郊郢:今湖北鐘祥地區。郢都乃大楚王城,現稱江陵城,約處于湖北荊州區。
[2]贊軍校尉:幫助将軍吳禦風參贊軍務。
江榮節:江衛,表字榮節,首次登場在第19章《演戲》,吳禦風回戍夷陵後,劉正陣前逃脫、江衛失夏郡。
[3]幕府:軍隊主将臨時紮營的主帳,稱幕府。
[4]水鬼:深谙水性的江盜,鑿船、強奪過往船只。
**看到回憶殺預警,估計就知道了:明天有糖!我先嗑為敬!
**荊州領地解釋:北邊襄陽郡,夏天羅鎮守襄陽城。西邊建平郡,建平郡沿途有利川、鶴峰、建平城等。建平郡往東就是宜都郡,夷陵歸屬宜都郡。過了宜都郡便是荊州都城江陵城所在的南郡。
☆、舊恨
齊物殿內。
太醫令為首,齊刷刷地跪了一片。
祝政向來不濫發脾氣,只背手不語、冷眉怒視,便能将諸多臣子吓得哆嗦不已。而這次,他卻罕見地發了火,一句“蠢材”将一衆太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
“王上息怒。”
太醫令溫延鼓足勇氣、大着膽子輕聲辯解了一句:“雖我等實不通此巫蠱之術,但常将軍身體有損确為實事。我等可開制些許調理湯藥,為常将軍補補身子。”
“補身子?”
祝政猛然回頭,低聲說道:“人現在高熱不醒,溫卿,你就一句補身子?”
太醫令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
“下去。”
祝政扶了扶額頭,只覺得被這堆太醫氣得右邊額角悶疼。諸位太醫接了這道求之不得的命令,麻利低着頭四下退去了。
司徒空見一衆太醫灰溜溜退出去,心下奇怪,走進門,卻只看到祝政一人站在殿內,扶着右額。他開口問道:“怎麽啦,什麽事兒發這麽大火?你可別氣壞了,趕明兒又發頭風了。”
“無事。”
祝政只煩悶了片刻,又恢複了以往清冷神色。他回身,眉宇之間除了淡淡的憂愁、更添幾分焦慮。玄色衣衫,亦加重了他的冷峻漠然。
司徒空往偏殿看了一眼,問:“還昏着?”
祝政輕嘆口氣,點了點頭。
“這也不能怪太醫……滇南慣愛使這些亂七八糟的花招。太醫們,那學的都是岐黃之術[1]的路子,這些書上哪裏有這些邪門路子記載,自然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司徒空勸慰道。
祝政看了他一眼,說:“游心。你過來。”
他引着司徒空朝常歌躺着的偏殿走去。偏殿側榻上置的全是亂七八糟的醫書,床榻上躺着昏迷痛楚之中的常歌。
現下只初春時節,還帶着些春寒的料峭。但常歌看起來似乎身處灼熱之地一般,面頰燒的燙紅。他顯然灼熱難耐,并未蓋被,只薄薄地披着祝政的一件白色鶴氅。
“游心,你看。”
祝政徑直坐在床邊,将他左手衣袖盡數拉起,給司徒空展示傷口。
應是幾日前的新傷,這傷口約莫四寸長,位于常歌左臂內側。許是戰場上來不及、許是急着趕回長安,這傷口只用腕帶随意一纏,并未處理。直到太醫令號脈拆下腕帶,這才發現這條貫骨傷口。
已過了四日,卻依然能看出剖的極深,中段還有小部分并未長合。這傷口帶着常歌的小臂內側都微微地腫了起來。
縱深的傷口周圍,一片躁動的紅。
衛将軍司徒空見了這傷,驚地深吸一口氣,問:“這傷口如何得來?”
“不知。”
祝政輕輕将常歌的手臂放下,低沉說道:“太醫令只懷疑此為滇南蠱毒,病竈已被除去,但毒素未愈、又連日奔波,怕是将身子拖垮了。”
司徒空有些瞠目結舌,他定了許久才緩緩說:“……真不知是該說他狠還是該說笨。”
祝政輕輕嘆了口氣:“倘使現下一統,而非這割據态勢,該有多好。”
若是如此,山河安定、百姓和樂,常歌也再無需出征。
司徒空小聲提醒道:“王上,現下确為一統。大周王朝、一統天下。”
祝政輕蹙了眉頭:“六雄割據,談何一統。”
司徒空緊緊地抿了抿嘴。祝政說的正确,但,他也無能為力。大周、自建立之時分封諸侯以後,便一直是這個樣子。此情此景,并非一句話、一個願望即能扭轉。
“游心。你出去守着吧。別讓任何人進來。”祝政凝視了常歌許久,下令道。
“是。”司徒空捏了恩恕劍便出了齊物殿,親自挑選了靠得住的人守着殿四周,而他自己則守着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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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從未照顧過人。
他只能有樣學樣,學着為他拭去汗滴、為他更換濕布巾降溫。
即是如此,常歌還是燙的隔着老遠都能感到他身體的溫度。
祝政糾結了些許時候,還是輕輕幫他解了铠甲,只留下一件打底的紅衣衫。常歌将這紅衫已不知洇濕幾次。祝政想幫着更換,卻深覺過于輕浮,思來索去,還是作罷。
若只是發熱,倒還好受。
後半夜的時候,常歌忽然轉了寒性,蜷着身子發起冷戰起來。
祝政只是靠在床榻上半夢半醒地眯着,常歌細小的響動立即驚醒了他。
他将手一探,常歌已冷地發冰。他一把拿下常歌額上用以降溫的冷布巾,又拆了一旁的幾床被子将他裹了個嚴實。
常歌仍是冷地發抖,眉目緊閉,身上的重重棉被似乎毫無助力,完全解不了他的寒。
祝政見狀,喊了門口的司徒空,要他立即弄幾個懷爐過來。
司徒空倒是麻利,一溜懷爐立即送進了齊物殿。送懷爐的個個低着頭,一眼都不敢多看,放下懷爐便退出了齊物殿。
懷爐一共五六個,祝政将它們盡數塞進床被內側。懷爐摸着倒是燙手,只是放進去後作用依舊不大——
常歌仍是時不時發抖。
“到底哪裏惹的邪門東西。”
祝政望着方才灼熱無比現下又陡然發寒的常歌,心下焦慮,卻又無計可施。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麽的一無是處,只能焦慮地看着,卻毫無辦法。
祝政望着常歌平日裏盡是少年意氣的輕快面龐,現在卻如同沉溺在無邊的深寒之中一般。這苦痛,将他折磨的面上毫無血色。
他坐在床邊,輕輕摸索到了常歌的右手。這右手已冰得有如霜寒天氣的青銅一般。祝政幫他輕輕暖着,自己的手被這寒冷浸透後,又抽出來搓一搓、呵呵熱氣,再幫他暖手。
這種持續加熱,似乎要比幾個小懷爐稍稍好一些。常歌的手雖還是冷,但還是恢複了些許溫度,摸着有點偏溫了。
祝政摸索着他有些恢複溫度的手,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有些瘋狂的想法。
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自己自幼修習的君子禮法否決,但這個瘋狂想法卻有如一個種子,在他心中迅速紮根、生長壯大。
他的君子禮法正強抑着體內迅速壯大的想法,這個瘋狂念頭引得他心髒狂跳、腦海中思緒奔騰不已。
“……”
常歌像是極小聲地嗫嚅了一句什麽,祝政并未聽清。
他朝着常歌方向偏去,側着耳朵,悉心聆聽。
“……凱旋,王上……”
祝政仍未聽清常歌究竟在低聲呢喃着什麽,但這只言片語卻讓他一直繃着的弦霎時斷裂。他的心潮如同決堤一般洶湧起來,什麽君子禮法、君臣有別、發乎情止于禮全被抛在腦後。
那個瘋狂的想法失了遏制,迅速成長成一顆參天大樹。
祝政的腦中只剩下這個瘋狂的想法。
我想護你。
他不管不顧,掀了常歌蓋着的被角便鑽了進去。
祝政鑽進被子才發現,常歌蓋了這麽久,棉被中居然還像是冰窖一般。無怪乎塞了這麽多懷爐,都毫無用處。
一時血氣上湧,他直接掀了被子躺了進來。然而不知是這冰冷的棉被沖淡了他的一時熱血、還是這陡然襲來的寒冷讓他冷靜了些許,事到臨頭,祝政心中竟無端生了些惴惴、多了些猶豫不安。
常歌會不會厭惡這樣?會不會覺得……很惡心?
祝政擔憂着,只将帶着些溫熱的手掌觸了常歌後心。
常歌很冷。
他只以為,塞了懷爐、蓋了數層棉被便會好些,現下真實觸到他的身體,方才切實體會到他的全身的冰肌寒骨。
這冰冷提醒了祝政,常歌仍在病中、全身發冷。祝政別無他法,只得帶着些猶豫、又帶着些惶恐地将常歌擁入懷中。
他感覺心頭像是蹲伏了只野獸,幾欲就要壓制不住。祝政心像是擂天的戰鼓,手也忍得發抖,但再不敢多加幾分力道,亦不敢觸常歌的衣襟。
祝政的情緒有些亂,他甚至有些古怪的想法:再不要什麽禮法條框,現在即刻将懷中之人占有、二人一道毀滅。
光是忍住這念頭,就折磨的他痛楚不已。他輕輕埋首在常歌後頸,想用常歌的氣息寧一寧自己瘋狂的念頭。常歌身上一如林間朝陽的氣息,現在淡了許多許多。
“常歌……”
光是喊出這個名字,都牽扯出祝政無數回憶和思緒,擾得他再也說不下去。
祝政想起交州一戰前二人的争執,想起他連發數封加急軍令,常歌決絕的回信。
“常歌,你好些吧。郁林一役,是我……”
被中确實極冷,帶着祝政也好似蜷縮在冰冷寒潭之中,一股熱意湧上喉頭,哽住了原本要說的話。
交州一戰,原本勢如破竹、連勝高歌,誰知交州主公一封修書,滇南加入戰場後,常歌居然罕見地戰地艱難。
祝政坐在廟堂之上,聽着兩邊朝臣你來我往吵得頭疼,但蠱毒降術、飛禽毒蟲八個字驚了他的心。
八百裏快馬,連令撤兵。常歌意切言盡,洋洋灑灑地勸君三思。
一日又一日,聽着交州險象環生,祝政真真體會了坐如針氈、五內俱焚之覺。
快馬再報,此番常歌的堅守回信僅寥寥數行,字裏行間俱是決絕堅定。
祝政茶飯不思,每日只望着交州地勢圖思慮,他對着軍報虛虛地描常歌行軍的路徑,思索着他的常歌現下正在何處、又是否安康。
他的指尖摸索過一片碧玉深潭,連帶着幾條貫穿郁林郡的河。
——水漫郁林,迫其休戰。
這八個可怕的字漫上心頭時,連祝政自己都被浮現出來的主意吓了一跳。朝堂上的危言聳聽又浮在耳邊,祝政大筆一揮,親自修書。
常歌的回信十分簡單:“君意決否?”
祝政只回了二個字:“已決”。
水漫郁林郡,常歌大勝。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對其殺伐狠戾的聲讨之聲,祝政只默默聽着,垂墜的玉旒擋住了他的神色,仿佛這一切在說的都不是他的常歌。
祝政在心中痛罵起自己來。他明明惦着常歌,念着常歌,思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但當群谏紛紛擾擾,一句“朝堂安定、權術制衡”居然大過了常歌。
祝政輕輕擁着他,只覺得像擁着冰雪一般,這冷瞬間透入前心、又寒了骨髓。祝政不知這是常歌的冷,還是自己的愧。
他心中想着恣意飛揚的常歌,想着他一腔赤誠、英氣忠勇。想着朝堂之上的欲加之罪,想着自己的懦弱不語。
常歌并非朝臣們所述的那般。明明世上再好的詞,都描不出他的常歌。
祝政溫溫的體溫就像是歲暮天寒之中的爍動火苗,杯水車薪。
他忍着從常歌身上襲來的冰冷寒氣,忍着他冰徹心髓的凄苦體溫。執着地暖着他。
歲暮天寒中的火苗,雖然式微,卻一直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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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何體統,若我……”
朦胧中似乎有人争吵。
常歌在冰冷的深海中沉溺,他想動、也想醒,他掙了掙身子,卻只感到無邊的寒冷像潮水一般襲來。
蠱毒已刮去四五日了。這忽冷忽熱忽而鑽心的後遺症仍是如此,不過,這些都好過那蠱毒蟲噬骨之痛。
“你再如此,我便将常川死因告知常歌。”
“常川之事多有緣由,難道不是太宰您……”
常川二字,霎時将常歌的意識從深海中拉回,他好似破水而出一般,猛然從漫長而冰寒的夢中驚醒。
是夢。
是夢麽?
常歌懷疑着方才零星斷續飄來的聲音,就是是夢境中的只言片語,還是飄入夢境的真實争吵。
他背後,傳來了不愉快的摔門聲。
他睜着眼睛,面朝裏躺在床上,被中還留着幾個已近冰冷的懷爐。常歌将這些懷爐盡數撥到被外,重新裹了裹棉被。
奇怪的是,明明懷爐都放在內側,他的背心卻溫溫的,帶着一股暖意。
“醒了?”祝政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這聲将常歌驚了個激靈,他急忙回身,迫切地想要行禮。他對王,是敬畏又惶惑的,還夾雜着幾分只有自己才知曉的私心。常歌曾經數次想扼殺這份不和“君臣禮法”的私心,卻都失敗了。
祝政伸手按住了要行禮的常歌,說:“常愛卿,身上有傷,不必拘禮。”
言畢,祝政像是受了風寒,連着輕咳了好幾聲。
常愛卿。祝政現在愈發愛喚他“常愛卿”,而不是幼時的“常歌”。常歌不愛這個與其餘大臣一般的稱呼。雖然他比起其餘大臣,他是“常愛卿”,多了個“愛”字。
常歌總覺得,這個稱呼将兩人之間拉得甚遠,遠到祝政高坐廟堂,而常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玉旒遮擋下的面。
“王上凍着了麽?”常歌見他接連咳嗽,問道。
“春日裏冷,前幾夜不慎着了涼。”
祝政平靜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 [1] 岐黃之術:傳統中醫。
**為了慶祝政政抱到心上人,明天、後天都雙更!
(苦口婆心)政政,太含蓄追不到常歌的,請你激烈一點
☆、見微
常歌被他逗笑了,說:“王上夜裏添衣都不記得,還着了涼。”
他望着祝政,擁着被子坐在榻上,接着說:“王上缺個照顧你的王後。”
祝政似乎有心事。他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連一眼都未看常歌。
常歌望着四周打量了一圈——這裏似乎是祝政的齊物殿。
他不解道:“臣緣何在此處?”
“愛卿策馬歸來,就在宮城門口昏了,跌下馬來,險些被踏傷。”祝政滿腹心事,只垂着眼簾,輕輕答道。
常歌側着頭仔細回想了一番,似乎是這麽回事。他旋即将這不愉快掃在腦後,頗有些興奮地對祝政說:“郁林一戰,我們大獲全勝。可惜那滇穎王機敏,提前将人手都匿于高山林中了,倒是沒怎麽傷到她的人。”
祝政聽他談起郁林一戰,這才擡眼望了常歌,低聲問道:“常愛卿,你臂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常歌沖他一笑:“這個啊,小事兒小事兒。早已好了。王上無需憂心。”
“好了為何還寒熱交替,難過異常?”
常歌撓了撓腦袋,思索片刻,方才開口說:“許是還得幾天才能大好。不過蠱毒蟲已除,料想也沒什麽大礙了。”
祝政的語氣中滿是嚴肅和不解,他問道:“身子沒好,緣何路上不眠不休奔波幾日?”
“……臣……”
臣惶恐。臣惶惑。臣……想早日面見王上。
無論哪一句,常歌都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閉上嘴巴,不再多言語。
祝政見他一臉失落、低頭悶悶不樂,方才有些懊悔起,自己剛剛是不是太過于嚴肅。他換了平淡些的語氣,問道:“太醫令說你許久未食,餓麽?”
常歌點了點頭,眼神一亮,問道:“可有金玉酥?”
“金玉酥?”
祝政下意識地摸了摸袖袋,嘆氣道:“……沒有。孤現在着人去辦。”
常歌聞言,急忙阻攔:“啊,不必了。沒有就算了,吃不吃都不打緊的。回都回來了,想吃還不是什麽時候都有。”
祝政急迫地捏着兩邊袖袋,這種焦慮心情一如盛夏酷暑之日,讓他無端地無奈煩躁起來。
常歌慌忙寬慰道:“臣不餓,真的。王上勿要過于憂心。剛剛是诨說的。”
祝政低着頭坐在一旁的側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