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夫人(1)
在渺茫浩渺之間,王夫人隐約聽到了上天的傳喚聲。
她喃喃重複道:“如果過去能有改變?”
王夫人的一生乏善可陳。
父母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丈夫庸碌争不得诰命,就連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也沒有能奉養她終老的。
如果過去能改變?
如果有如果,她想改變的,太多。
念了幾十年的佛經,自覺已經心如止水的王夫人,內心因為這一句話,重泛波瀾。
“我希望能改變的有很多。”王夫人說。
“你希望改變的,都有什麽?”天音飄渺,又切實入耳,“可以一個個試過去的。”
王夫人驚異的瞪大了眼睛!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
“我想,先有一個能讓閨閣女子也能學點東西的王家。”王夫人說。
王家煊煊赫赫,又是武官起興,大周興盛百年,王家不論男女皆英姿勃發的氣勢早就磨滅,只剩了纨绔又不學無術的“勳貴”腐朽氣息。
在這種環境中生長的王夫人,嫁到同樣是勳貴人家的賈府後,自然只能共沉淪。
她希望自己的母家有所改變。
“沒問題,去吧。”
一縷游魂凝結成球,飛到太虛幻境下的紅塵紛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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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散開了一角。
……
“小姐,該起了。”
清脆的聲音傳來,眼前一亮,王夫人睜開了眼。
小侍女拉起簇新的灑金淡粉紗簾,扶王夫人起來。
侍女魚貫而入,洗漱用具都齊備捧在手上,一群人伺候她洗漱。
王夫人看着,在面前的許多侍女,因為後來大多都配小子了,她已經要忘卻。
她一時有些感慨,多看了幾眼,倒惹的許多小侍女戰戰兢兢了起來。
洗漱完後,她坐在梳妝臺前。專司梳妝的侍女行了禮。
“老爺請了閨學師父,昨天到了府上,今天應該要去見她了,您想如何打扮?”
半輩子的磋磨,讓王夫人在打扮上興致缺缺:“尋常打扮就行。”
“頭一回見,又是見師父……”侍女頗猶豫。
王夫人再一想,也是,頭一回見,隆重些,也有一句“禮多人不怪”,便點頭允侍女施為。
片刻後,打扮一新的王夫人,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怔怔發呆。
銅鏡裏的自己年歲尚小,七八歲的樣子,臉上還有些肉,童稚可愛。眸光含情,情态看着有些像寶玉。
她的心裏有些忐忑沒底,但這的确是真切發生的——
她重新回到了以前,并且,多了一個閨學先生。
……
王夫人去拜見先生的時候,恰好聽着先生笑談:
“女子上學,自然不用學四書五經考經究古,只要讀些女四書,知道琴棋書畫,會規矩禮儀,也就好了。”
先生姓阮,見着三十有餘,臉上全是泰然安和。
王夫人進去,向阮先生和王母行了禮,得了位子,坐在旁邊聽。
阮先生抿了口茶,把茶杯放到桌上,帶着微笑,朝王母說道:“茶香醇厚無澀,倒便宜我了。”
王母笑道:“不值當什麽,喜歡就好。”客套完後又問道:“若是女四書學了也就罷了,琴棋書畫又何必學?”說完,笑都只剩了禮儀性的一點。
“我們規矩人家,學習的是大家小姐,學琴棋書畫自然不是為了讨好誰,只是陶冶情操,平日得了閑暇,有個消磨時間的去處,不至于閑坐發瘋罷了。”
王母搖頭嘆道:“整日管家,哪裏有閑的時候?”
管家當然不是從早管到晚,但阮先生沒計較這些,只笑道:“日後兒孫滿堂的時候,怕夫人才是要絞盡腦汁才能擠出閑暇的時候了。”
話是好話,王母承情笑言:“抱孫子那時候,也就不用費心了。”
笑過之後,琴棋書畫這個話題就岔過去了。
未久,妹妹——未來的薛姨媽,現在的王家四小姐也來了。各自行禮後,一起用了早飯,王母才命兩個小女孩一起跟着去。
薛姨媽現下才四歲,小小的一團,搖搖晃晃的跟着先生走。
王夫人瞧着可愛,慈母心不由泛濫,蹲下問道:“妹妹為什麽也來啊?”
薛姨媽口齒清晰的說道:“姐姐一個人面對先生,不好,妹妹陪姐姐。”
王夫人也有庶妹,但大家心裏都明白,閨學先生往往厭惡嫡庶不分。王家的名聲本就“勳貴”,妻妾一堆頗有後宅不寧之嫌,如果不養在正房前的庶女也來了,先生怕是會委婉求去了。
王夫人自然不怕一個人單獨受教,但妹妹的回答懂事又好聽,讓她笑咧了嘴,道:“好!姐姐也陪妹妹。”
“那……到底是妹妹陪姐姐,還是姐姐陪妹妹呀?”妹妹歪頭問。
王夫人想了想,抱起妹妹笑答道:“互相陪。”
話出口後,她也驚異,自己如何就有閑心哄小孩子玩了。——就算是自己的親妹妹。
“好啊好啊!”
阮先生見着小女孩真摯的笑,心下暗暗點頭,對她們的印象都不算壞。
她們從認字開始學。
王夫人在後來枯坐正房夫人位置時,用佛經認全了字,但現在,她要扮演的,是一個真·略識幾個字的小姑娘。
硬着頭皮,王夫人在扮演小姑娘的路上,走遠了……
……
學閨學一個月,她“歪歪扭扭”的抄了一遍三字經,帶別字的那種。
學閨學三個月,她“磕磕絆絆”的念全了女四書。
學閨學半年,她下象棋能贏了妹妹。
學閨學一年,她行止安娴,語帶春風,一言一行都有章法。
阮先生朝王母感慨道:“您的大女兒啊,真的是沒話說,天資好,性格也好,若是男子,以後一定有大作為!”
王母笑道:“先生謬贊小女了,且看以後吧。”
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心下感慨,她學了之後,才明白自己之前有許多錯處,有種上輩子都白活了的慚愧感。
小的點且不說,光是發放利錢這一項,她是才明白這不是小事。
以前,她只仗着自己的大哥在朝中擔任要職,內心有着依仗,認為放利錢不過是勳貴尋常攏錢的手段。在被查抄時,內心甚至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想法。
現在,她才真切明白,君權浩蕩,不容情面,放利錢是違法的,是有大錯的。
王家在皇家面前,不過是小蝦米一只。
王夫人學會了謙卑。
而學的好的,也沒有什麽真正值得誇獎的地方。之所以被誇,一半是客套,一半是因為現在的她才八九歲。
嗯,八九歲了……
“以後?”阮先生笑盈盈的問道:“也是,她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齡了,夫人有什麽打算?”
王母愣了愣,随後擺擺手笑道:“她愚鈍的很,吃人的大造化是搏不得的,只能在門當戶對的後生裏頭選,都是知根知底的,她日後也不會難做。”
王夫人內心慨嘆一聲,的确,嫁給賈存周後,她當賈家二房大夫人,當的得心應手,賈存周就算是寵趙姨娘,也不能越過她的體面。
就因為“門當戶對”四個字,她活的不算很好,可也絕對不能說差。
阮先生點點頭:“門當戶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後生自己也要得力……”說到一半,她看着王夫人,笑着朝王母搖頭:“還讓她坐在這嗎?”
王夫人聽着想着,已經入神,這時猛然驚覺!
未婚女是不能聽自己的婚事的。那是浪蕩行徑。
裝作臉紅已經太遲,她就權當自己是未聽吩咐不敢擅專的女兒,求救又羞怯的看向王母。
王母失笑,道:“你這孩子,我和先生閑言到那些,你聽着既然不好意思了,說一聲,難道娘還不讓你去隔間喝茶不成?”
王夫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行禮退下了。
接着,王母和阮先生又聊到了什麽,就不是她能夠知道的了。
……
隔了幾天,她預備請安的時候隐約聽到了父母的争執聲。
“賈家的二小子已經是監生,也肯上進……也有那個意思……”
聲音有些飄忽,不能聽的十分真切。
王夫人在院旁牆角站定。話還在飄進她的耳朵。
“捐的監生……勝兒也……”
身旁的侍女又是膽戰心驚,又是一點小期待——她是很可能當陪房陪嫁過去的——小聲問:“小姐要現在過去請安嗎?”
王夫人波瀾不驚的瞧過去,反問:“為什麽不?”
說完,她往前走去,直走到院門口。
聽是沒用的,阮先生教過她,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父母決定她去重複上輩子的婚姻歷程,那也只能去。
天已經幫她改變了她的童年,接下來的婚姻,大概還是要靠她自己改變了。
侍女看着王夫人的背影,無端感到惶恐,忙不怠跟了上去。
……
王夫人在亭子邊上給父母請安。
原來,王父和王母在院中亭子裏喝茶,閑言到兒女婚姻,就因為意見不合吵了起來。
王夫人來了後,一打岔,架也吵不下去了。
不過,畢竟意見不合,吵不下去了,氣卻還沒出。
“你面上不說,但心裏的主意就沒小過,”王父斷言道,“既然你來了,聽到了一些,就也說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王夫人呆住了,半晌說道:“……這怎麽可以?”
王母“哼”了一聲:“你就把小孩子當大人看,我女兒哪來‘主意’?你別吓着孩子!”她把王夫人摟到了懷裏,柔聲道,“娘已經幫你看了幾個好後生,其中賈家的行二的小子,娘看他品行好,儀态也正,沒有不好的地方!”
“……”聽着母親不着調的話,王夫人忽然明白了,那飄渺的天音只是幫她改變了過去的一些太過火的地方,不能完全抹煞,讓王母變成見識淵博的端莊貴婦人,讓王父變成赳赳悍将。
王父聽着,惱道:“看着好又有什麽用?監生監生,你那小兒子也是監生呢!”
王夫人聽着又要吵,無奈笑道:“父親不急,先喝口茶,再慢慢說來。母親也是。”
她親自端茶遞過去,王父王母不好不接,一場即将吵起來的架成功扼殺在萌芽中。
“女兒明白父親的意思,也明白母親的意思。”王夫人說道,“在我們這等人家,肯認真讀書,有‘刻苦’的名頭,很難得了。母親看中,也在所難免。但父親的話意思也很簡單——”
“——他入監生幾年?在之前的考核中位列幾等?可有參加過春闱?”
王夫人問的話條理清晰,讓驟然和妻子對上,不能闡述自己意思的王父豁然開朗,說道:“我和那些清談官不熟,但也知道一點,賈存周的文,他們大部分認為是不行的。”
王母急道:“怎麽個不行?”
“說是……”王父道:“文中沒有變通,只是在複述聖人說的話。”
這話具體指向的含義,王母不懂,但這不妨礙她聽明白,這話不好。
王母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機會上進的白身,這等大事自己也不能任性耍性子,便說道:“那好吧。”又叮咛丈夫,“你看着些,定是要挑一個好的!”
王父捋須子笑道:“老夫自然也有看中的……”
見父母要在女兒面前公然讨論女婿人選,王夫人暗嘆一聲,忙低頭道:“女兒先告退了。”
王父呵呵笑道:“好,好,女兒懂事了,知道要嫁人了!”說完竟更哈哈大笑起來。
王夫人:“……”
算了,這一世的父親,已經比上一世的好許多。
至少不是只看中男丁,對女眷視若無睹了。
……
“張家?他家俱是阿谀奉上的,兒孫也不豐,一朝繁華爾。”賈政曾經說過。
王夫人以前沒意識到賈政說話時的語态——畢竟早已相看兩厭。
偏在上喜轎的前一天,她記起來了。
賈政的語氣中,帶有厭惡,清高,自許……還有一絲羨豔。
張家和賈政的關系泛泛,蓋因賈代善親為賈赦去張家求娶女兒,張家人在看過賈政文章後委婉提出,他在科舉這條路行不通。
當然,原先對女婿的弟弟,張家還是會照拂一二。
但女兒死在賈家,連個親生兒女都沒留下。
其中龌龊分辨不清,張家索性和賈家斷了姻親關系。
賈政便也徹底厭惡張家,說出了如上評語來。
王夫人想起來後,在心裏感嘆着。
她這一世,居然嫁到了張家,這個書香世家。
張家在官場等面上的好處都且不說,裏子的一個好處,便是四十無子方可納妾。
她安穩嫁去,不多争不多搶,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一輩子便也能和和樂樂的過去了。
她如是想着,這一世也果然如此過去。
薛姨媽依舊嫁給了薛家,只是再沒有頑劣的薛蟠。薛父去世後,她受着王家和薛族的救濟,得了牌坊,體面的撫養兒女長大。
王夫人親眼看着薛蟠娶了甄家女兒,親自給薛寶釵添了嫁妝。
她自己的日子過的也不錯,和丈夫生了數對兒女。婆婆誇她有福氣,丈夫也沒有納妾,只留了兩個不能生的通房。
兒女長大後,也懂事孝順,頗讓她安享了晚年。兒孫繞膝,幾個大胖娃娃嘻嘻哈哈的在毯子上一起爬,頗有喜感。
歇息時,萦繞不絕的安神香讓她飄飄忽忽,舒适到全身都放松了下來。
——“你第二個希望改變的是什麽?”
飄渺又真切入耳的聲音響起,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