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夫人(2)

王夫人茫然又難以置信的看着幾乎要遺忘了的“仙境”。

依舊是霧氣缭繞不見邊際,依舊是傳蕩天下的仙人布音。

十四號笑道:“你的第一個‘如果’切中要害,直接改變了你的第二次投胎。現在看看,你第二個期待的改變,會怎麽樣吧。”

第二次投胎……這個說法粗鄙,但也切合。

王夫人怔怔半晌,終究心有不甘,問道:“那我活的這輩子算什麽?”

“和你第一個一輩子一樣,成為你一個人的記憶。”

過去的已經過去,既然第一世的慘淡收場是虛無,第二世的繁華綴錦,也是虛無。

“……”王夫人一下子無話可說了。

她原先希望,賈政能得個官位,甚至得個爵位,那樣子她有了诰命,就算只能當面上的正房太太,但在昔日手帕交面前也能傲然炫耀。

但在經過了書香世家家風的洗滌後,她已經受不得“只有門前石獅子幹淨”,新娘子還沒影就先在房間裏塞通房丫頭的家風了。

并且,她上輩子的丈夫,張家人,也已經給她掙得了诰命。

她原先希望,賈珠能活着,能活着考上舉人進士,給二房添加籌碼,給她掙得臉面。

她原先更是希望,賈寶玉把他的聰明勁用在正道上,給自己掙得前程,不被勞什子狐媚子姑表姐妹迷了眼。

可,上上輩子,希望全都落空;而上輩子,卻又全部圓滿。

王夫人在婚後的種種磨難,不甘,乃至于變為漠然,到了她的親兒子形容為“魚眼睛”的程度。居然就因為換了一個花轎終點,全成了看客茶餘飯後的笑話。

“我……好像已經沒有什麽想改變的了。”王夫人最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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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內心,迷惘,不甘,像困在牢籠的巨獸,無聲哀嚎。

十四號暗暗的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嫁給賈政是無法改變的呢?”

王夫人冷笑道:“大房昏昧,賈家一定是會敗落的。到時候,賈政和寶玉都是不通庶務的,蘭兒還小,也只能捱着過日子。”

說着,王夫人嘆了一口氣:“如果珠兒身子骨不那麽差,可能還……”

“如果賈珠沒死呢?如果你再養育一次呢?你為什麽不期望呢?”

王夫人張張嘴,想說,賈珠就算活着,也給不了書香張家給她的榮光。

但她忽然說不出口,巨大的愧疚感和驚喜感包裹住了她。

她幾乎要遺忘了,自己在戰栗憤恨中脫口而出的一句“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她多麽希望賈珠能活着。

“可以的話……”她的嘴唇顫抖,眼眶發紅,“那就這樣吧。”

游魂重新渡入紅塵紛擾中。

……

“哇——”啼哭聲響起,王夫人滿頭虛汗,疼痛難耐,虛張着眼看着空茫。

鼻翼滿是血腥氣,因為不能通風,産房裏有些悶熱陰暗。

産婆喜滋滋抱了娃,湊到她跟前,向她道喜:“您看看,是個健壯的小子呢。”

王夫人苦笑一聲,遙遙聽到有人到外頭讨賞,道一句:“恭喜二少爺,母子皆安!”

她看到了閉着眼正哇哇大哭的醜俊小子。

然後徹底力竭,暈了過去。

……

再醒來時,王夫人的身邊已經有人伺候着了。

卻見那人梳着一溜兒朝後垂着的發髻,穿着半舊不新的粉色衣裳,眉低眼順,小心入微,見她醒了,朝外頭笑道:“少奶奶醒了。”

頓時,媳婦丫鬟一轟兒進來,又有婆子看她痊愈狀況,又有人端茶送水,還有人嚷嚷着要給老太君報信,折騰個沒休。

王夫人已經覺得嘈雜,又有人把先前伺候的拉角落去說:“瑞寧,你現下上枝頭了,也不必在少奶奶面前伺候,礙她的眼。”

身為主子,她對婢女并沒多大感情,也不花大功夫記,但瑞寧還是記得的。

瑞寧,未來的周姨娘,現在已經是通房,在她懷孕的時候負責伺候賈政了。

“吵吵嚷嚷的做甚,”王夫人虛着聲道,“沒事的都出去罷。”

她自己原先是個爽快人,積威也重,縱然聲音不大,媳婦丫鬟們也聽着內心一凜,頓時息音,一下子房間裏井然有序了起來。

那把瑞寧拉到旁邊說話的人也露了臉,便是周瑞家的,現下還沒出嫁,名為福寧。

王夫人只道:“小哥兒呢?”

周瑞家的迅步上前,笑道:“在隔間歇着呢,安排了四個乳母和兩個丫鬟看觑,現下睡的正香呢。”

王夫人剛想說,抱過來看看——她總覺得不安心,門口就有人來報:“老夫人來了。”

轟然又是十幾個人進來。

此時的老夫人倒不是賈母,而是賈母的婆婆,賈源的妻子,李氏,家裏也是書香家族,說來和李纨是遠親。

她來了,倒也沒說什麽,只再叮咛了兩句,送了些吃食玩具,也就走了。

一下子一哄而散。

現下房裏終于是安靜了下來,周瑞家的就吐氣,悄悄說:“虧得老夫人沒說把孩子抱到她那裏去養呢。”

王夫人搖搖頭卻道:“抱去那養也無妨,也算是盡了孝心。”

周瑞家的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被附身的鬼怪。

……

王夫人安心坐了一個月的月子,看虎頭虎腳的兒子在床上鬧了一個月,心下松快。

自己的兒子啊。

賈政忙于讀書,和她也是相敬如賓,只來看了兩回,說了些廢話。

她冷眼看着周瑞家的排揎瑞寧。瑞寧是成了通房,但既沒得寵,也失了體面,瑟縮着,一天半夜不明不白的流了未成形的胎兒。

大夫來看,說瑞寧不能生了。

“擡成姨娘吧,”王夫人便和賈政說,“伺候一場,也可憐的很。”

賈政惱道:“聽說那福寧素來和瑞寧不對付……”他拿眼瞟王夫人。

周瑞家的想攀高枝,偏被看着不争不搶的瑞寧搶了先,也不顧自己王夫人貼身丫鬟的身份,在底下作妖。

後頭,成了周瑞家的,更是對她無恭敬的裏子,搬庫房,撺掇放利錢,在外頭熱熱鬧鬧的置辦産業。

她是刁奴,這就是王夫人對她的全部評價。

“主奴一場,放出府吧。”王夫人說。

無緣無故被放出府,福寧的名聲壞了,賈府,尤其是賈政仁慈的名聲也能傳揚了。

賈政聽着很滿意。

他此刻還有心自己考個功名,忙着讀書,書房裏也有兩紅袖添香的丫鬟,對周姨娘未來際遇如何,也不在意了。

王夫人也不在意,趁賈政心情正好,說道:“小哥兒年齡雖小,您也可以看着挑好先生了。”

賈政訝然:“也太早了罷?”他倒也沒打算直接把自己唯一的兒子扔家學裏。

王夫人笑道:“到時候急吼吼的也不美,現在暗暗看了,就算以後不能當先生,一同讀書品鑒,也是好的。”

賈政終究對自己的嫡子抱有厚望,還是答應了。

……

此時的榮國府扛鼎人賈源尚在高卧,煊赫非常。

只是水往下流時往往呈滔滔無阻之勢,過一兩年,賈源得病去了。自願守孝三年的張老夫人哀守着撐了沒一年,也病去了。

悲上加悲,賈代善一時間撐不住,纏綿病榻半年後居然也去了。

賈政眼見着自己耗了一年多後,要再耗三年時光無法參加科舉,讓賈母求了父親要得個官做。賈代善便臨死前上了一本,讓賈政當了個六品的官做。

賈政當了官後,不合官場,郁郁不得志,便對賈珠嚴加管教。她生了寶玉後精力不濟,讓他一次罰的狠了。

賈珠就死了。

回憶完畢,王夫人心裏咂然……這都什麽事啊?

就算天告訴她,會保賈珠的命,但她也不願意賈珠被眼高手低的賈政如此磋磨。

畢竟是老子管兒子,終究是要試圖改造賈政。

王夫人捏着鼻子,認了。

……

她先在心裏列了個清單。

祖母李氏,文官清流;賈赦之妻張氏,父為翰林院庶吉士,現在是翰林院侍講,給天子教書。隔壁寧國府,賈敬也是進士,亦有同窗。

賈府,武功出身,同僚滿天下。

列完後,晚間吃飯時,王夫人就問了:“明年春闱,您可有打算?”

賈政捐了個監生,能直接去考進士。

賈政讪讪道:“先生說我理有餘而氣不足,若去的話,有些勉強。”

王夫人心想,那先生說的倒是委婉,讀書讀傻了的“傻”字說的如此婉轉。面上笑道:“先生可有說,如何補氣?”

“觸類旁通,之類的,”賈政說着,現了滿腹無奈,“道理簡單,做着難。”

王夫人便說了自己的謀斷:“按我想,您四書五經都已經爛熟于心,只是空中樓閣,不得實際,何不若去外頭游歷一番,也是增長見聞。”

賈政遲疑道:“父母在,不遠游。”

“游必有方。”王夫人補充道。

如果要出遠門,一定要有規劃和具體的目标,讓父母安心。

王夫人循循善誘:“您到了地方,時時給祖父和父親寫地方特聞,寄回一些當地特産,也是孝心了。”

祖父賈源現下身體不好,已經出不得遠門了。

賈政的先生也提議過他出門游歷看看,只是他久居錦繡,怕吃苦,并不做實際行動。

王夫人又勸道:“到往後,賈府都是大哥的,您為了我們娘兩,也要再拼一條出路啊。”

——順帶在賈政心裏埋下“賈府不是自己的”念頭種子來。

就此一言,激發賈政胸臆無盡抱負,當晚金戈鐵馬,馬蹄聲陣陣。

……

卻說第二日,賈政從王夫人的院裏出來,滿面春風去尋賈代善,對他說出門游歷種種事宜。王夫人收拾齊備稍後跟上,恰聽得賈母一聲嚎:

“怎麽可以,父母在,不遠游啊!”

賈母頗喜二兒子,對于這個孩子要出去游歷,經歷風吹雨打,一想就心痛。

賈政見着,不敢铿锵言論,小聲道:“……游必有方。”

聲音飄遠,讓王夫人上前的腳步都僵了……差點笑出聲。

他們兩的确是母子兩,親生的。

賈代善頗無乃父風範,聽着搖頭嘆息,語氣滿是不贊同:“那你的‘方’是什麽呢?既然是為了科考,那好好讀書才是正經,無端出去玩,玩野了心!”

王夫人心想,賈赦賈政都沒有出息,也有這父親的緣故在。

這頭動靜大,不久榮禧堂就得了消息,老爺遣人來問,問了之後,就得了個結果來。

“政兒想去,就讓他去。”

……

因着的是出外游歷,不是游玩,賈政并沒有得許多仆從行李。賈源躺在竹椅上和他樂呵呵的說“路上少不得要你寫字賣畫,貼點錢財”。

賈政沒如何出府過,聽着第一反應是新鮮,喜滋滋的答應了,沒幾天,收拾好了行囊,帶着一個仆從一個書童,去也。

王夫人從此過上了院內獨大的舒心生活。

周姨娘本就不争不搶,突逢意外後還能得姨娘位置更是讓她感激不盡,侍奉王夫人盡心盡力。王夫人心裏不得勁,忽然也有愧疚的感覺,少不得也多貼補她些。

一時間倒有些妻妾和睦的樣子。

賈母惱王夫人撺掇賈政出外游歷,對兒媳婦不滿,就說,要賈珠養到她的膝下以盡孝心。

王夫人笑眯眯:“兒媳自是要盡孝道的。”扭頭就常常把賈珠帶到老夫人的房間裏,讓老夫人看賈珠在床上搖搖晃晃的爬。

賈母氣急,可也說不得王夫人的不是——她也有孝道要盡的。

賈珠小的時候白白胖胖,平常見了人喜歡咧嘴嘿嘿的笑,口水都金亮的流了出來。老夫人見着喜歡。一老一少,經常臉對臉的傻笑。

賈珠又喜歡到處爬,地上少不得鋪上一層層布,老夫人還是擔心,常常出去看,走着和賈珠比爬的速度。

——賈珠咧嘴笑着爬在老夫人前面,還經常回頭看老夫人,眼神中仿佛帶着情緒:“你怎麽走的這麽慢啊!”

這來來回回,老夫人沒少被折騰。

賈母就道:“這孫子未免太累着老夫人了,還是少帶他來吧。”

老夫人卻笑道:“沒事,多走走好,現在我飯量都增大了呢。”

賈母便不好說話了。

賈珠樂呵呵的撲到老夫人的腳邊,嘿嘿笑着,眼睛黑亮黑亮的。

老夫人笑的抱起了他,道:“看!他也想在我這邊玩呢!”

……

賈珠一歲抓周禮前,王夫人給賈政寫信,讓他不着急回家。

賈政表示,他此時在李家人的安排保護下在西南游歷,旅途平安,只是想家,問父母祖父母的好,問她的好,問孩子的好,又表示期待孩子抓只筆來。

賈代善和賈母便嘆息兒大不中留,賈源卻連道三聲“好”,說,原以為賈政只會在江南富庶地帶玩,沒想到他真的有游歷的心,往偏僻的地帶去。

王夫人聽了,和老夫人相視一笑。

賈源又道:“既然政兒已經出外了,赦兒身為長子,也不好在府內幹坐着,問問他想往哪去。”

賈赦此時年方弱冠,驟遇好事,含羞帶怯的表示,如果可以棄武從文,他想回南京去考秀才。

——他羨慕自己的弟弟,受到了父母和祖父母的重視。

賈母聽着,幾乎要暈倒了。

賈珠聽不懂這許多機鋒,在賈源同意之後,恰到好處的拍手笑。

頓時把賈源逗樂了,筷子沾酒給珠兒喂了酒喝。害得賈珠臉紅彤彤的倒到乳母懷中,活生生的一個萌娃娃。

作者有話要說:  就算什麽都有過,失去的也還是會銘記于心,賈珠對王夫人是這樣的地位。

她不是聖人,更不是無可挑剔的好人。

希望本鶴寫的不算太壞>。<

小珠哥兒萌萌噠!!!小孩子只要不是自己帶都很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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