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纨(1)

王夫人經歷了兩世後,怨根終于除盡,魂歸離恨天,魄入太虛境。

警幻仙子感激涕零,謝了又謝,十四號沒理會她的殷切客套,徑去給下一個怨魂引渡。

李纨。

游魂如白霧般輕忽,怨根卻已經曼結全身,看向白茫的眼神空洞無物,仿若木偶。

“如果有如果?”她輕淺笑一聲。

“我與蘭兒,于賈府緣淺情斷,所作所為俱存情理!”她揚着調兒說道,“若有再來的機會,自然是回到幼年,教會蘭兒如何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不讓那滿腦子仁義道德的禦史皇上尋了錯處!”

李纨的後半生,殘酷又現實。

榮國府興盛時,李纨身為寡婦,像是累贅一樣,少被關注,只被賈家養着罷了。

賈府犯事被查抄時,李纨作為無辜的貞烈孀婦,帶着賈蘭安全度過了人人自危的動蕩時期。

只是,李纨的心肺,丈夫死去時冷了一層;大觀園裏的詩社散場,姑娘女眷各自凄涼散場後,冷掉一層;賈家大房和二房,在賈府垮臺後關系冷淡,再冷掉一層。

賈蘭自幼養在李纨膝下,對待賈府他人,便都是彬彬有禮的面上情,再不落一點實處。

本來沒什麽,賈蘭考□□名後離府別居,養着母親終老,也是一種不算太差的活法。

偏偏有禦史在他中了舉人的時候告了一折,說賈蘭不顧堂妹死活,不堪做舉人。

原來,王熙鳳被休了後,将巧姐兒送到王家去,轉手就被王仁賣了。巧姐兒身邊的侍女回府求救。府裏當時能說話的男性只剩賈蘭。

賈蘭:大房的事與我二房何幹?就說沒辦法,請侍女出去了。

可禦史哪管大房二房?沒出五服就是親戚,不顧親戚死活的難道不是冷血冷肺不堪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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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素來崇尚仁厚,聽了這事,龍顏大怒,旨意立下,奪去賈蘭的舉人功名,永不得科考。

賈蘭的前程一下子化為灰燼,李纨受不了,一病死了。

……

李纨本是心中憤慨,由此言語不忿,不守女戒。她說出口後就後悔了,生怕這個天不慣她如此張揚的話,下懲罰來。

“陽奉陰違?虛與委蛇?行啊。”

李纨驚的擡起頭來,仿佛想辨別說出口的存在,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

可她的魂魄立時凝結成了白珠子,朝紅塵滾滾中投去。

……

“苦了你了,有什麽短了缺了,千萬來與我說,不要委屈了自個兒。”賈母語調和煦,言語關懷。

李纨看着,只覺得她頭上戴着的鑲珠紅繡祥雲抹額太過晃眼,讓她頭暈,分不清話裏是真心假意。

四周彌漫沉郁的香氣,屋宇內的各色家具璀璨生輝,鮮亮奪目。

她心下發苦。

賈珠是府裏的小輩,長輩不好因為小輩哀恸,純白色的哀悼氣氛只能在他們居住的小院。

她不能在老祖宗面前哭,這是給長輩敗興。

甚至不能安穩的守寡,在素淨的環境中待滿三年,因為晚輩要伺候長輩盡孝道。

王夫人坐在一旁,衣飾按照賈母的意思,并不能往素淨去打扮,現下也只能憋着,不時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李纨。

都怪珠媳婦沒有管好那些妖妖調調的侍女,讓珠哥兒虧了身子,一下子就去了!

李纨一時對上眼神,更覺胸口發悶。

賈母見她半晌沒應一句,調子上揚,“嗯”了一聲。

她忙醒過神來,扯出一個凄涼的笑來:“是,孫媳婦知道了。”

賈母見着,心下感傷,內心髒腑都開始翻滾。她老年人受不住,忙轉移話題道:“元春也要備選,兒媳平常多注意些宮裏的消息。”

王夫人忙起身應了。

又閑說兩句,賈母道了乏,命衆人散了。大家就各自退下。

……

李纨回到小院的時候還覺得凄婉。賈母自然不用為孫子哀悲戴白,但她需要,而且是必要。

從賈珠下葬的那天起,她的出現,就是一個提醒:看,你們的寶貝兒子/孫子死了。

所以,她不應該出門,只應該關好院門,好生養育賈蘭。賈蘭是會有大出息的……

想着想着,她不知為何,趴在塌上痛哭失聲。

仿佛是要把上輩子沒敢哭出來的,都哭個幹淨。

侍女見着不敢深勸,只忐忑的站在旁邊,悄聲吩咐準備熱水毛巾。

這時候,奶聲嗲氣的聲音忽然出現在門口:

“娘,娘娘——”

李纨一愣,哭聲都止了。

光線泰半從門口投進來,門口站着個小人兒,背着光,搖搖晃晃的站着,卻步履堅定的走到她面前,接着咯咯一下,張開雙臂:

“娘娘,抱!抱!”

乳母身背照料不周的嫌疑,已經吓了半死,魂都飛了一半,也不敢進去打擾,只敢站在門口墊腳看着。

李纨看着現在還是小豆丁的賈蘭,心中千萬種思緒紛過,最後淚如泉湧。

他是自己的希望。

……

因家裏有長輩,賈珠的喪事沒有大辦,簡單走一遍流程,讓撩閑的族人扶棺回金陵,賈珠就蓋章認定,不再存在了。

李纨開始守寡生活。

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李家仿佛是擔心自家的育女效果,特地派周夫人來傳消息,說:“哥哥給消息說,不要給李家丢人。”

不要改嫁的意思。

周夫人是她的嫂子,李家的當家主母。

見着帶了一盒華而不實禮盒的周夫人,李纨對此并不意外,“嗯”一聲就是應了。

李家已經開始沒落,只剩下一點讀書人的迂腐和傲氣。到了賈府破敗,她和賈蘭手頭吃緊的時候,也沒能補助多少。

賈蘭擡頭瞧瞧她的神色,再看看周夫人臉上不可抑止的尴尬,搖搖晃晃的走到周夫人的腳前,雙臂一張,撲了上去。

“呀呀,呀呀——”賈蘭仰起臉,眼睛晶亮晶亮的,朝她笑。

沒人聽得懂賈蘭在說什麽,但沒人不喜歡笑着的孩子。周夫人也轉尴尬為喜,抱起他,摘下腰間帶的荷包,晃着,逗他玩。

“呀——!”賈蘭抓空了好幾次,不惱,只笑咯咯的,不時帶點旁人聽不懂的咕哝呼聲。

周夫人驚嘆道:“蘭哥兒好可愛。”

李纨真情實感的評價道:“他平常怕生,見你卻一直笑,是挺奇怪的。”

周夫人聽這話高興的很,把荷包塞到他還在試圖抓取的手上。

賈蘭小小的臉笑的更燦爛了。

周夫人走的時候語氣和緩了許多,說一些“會勸老爺多幫你一把”之類的話。

李纨全做耳畔風——畢竟上一世李家人從頭到尾就沒露過面拉把手,只漫應着。

偏賈蘭聽着很開心,咯咯笑着,幾乎都流了口水。

……

賈蘭在賈珠死時才一歲,守孝三年後,他已經到了能啓蒙的年齡了。

為子計,李纨挑了個吉日,換了素雅的衣服,避開王夫人給婆婆請安的時間,求見賈母。

賈母依舊如春風般說道:“有什麽缺的盡管來說。”

李纨心裏明白,到了賈蘭出息前,她的身份永遠是孀婦,要頤養天年的長輩是不好見的。

作者有話要說:  私設:狠舅奸兄的奸兄是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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