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交站能夠擋雨的地方不大,少年半個身子落在雨幕裏,雨水在他臉上肆意縱橫。

路邊轎車駛過,車燈劃破雨夜,瞬間照亮少年清隽的面容。明晞望着面前不過今天才認識的陌生男生,心頭湧上一股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顧霭沉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四十五,你的生日還沒過。”他說,“剛剛在餐廳裏,你說這是你的生日願望。”

深夜街道空曠無人,除了偶爾駛過的車輛,世界靜得只剩傾盆大雨。

明晞忽然沒了一切玩笑的興致,也沒有伸手去接他手裏的甜筒。

半晌,她低下頭,前額滑落的碎發掩住了她的神情。

她聲音很輕地說:“……我不愛吃草莓甜筒。”

顧霭沉說:“隔壁那條街還有一家肯德基,但過去要時間,你要是想吃草莓聖代……”

“我也不愛吃草莓聖代。”明晞說。

女孩子腦袋低垂着,只留給他發頂那一圈小小青白色的發旋。長發擋住了她的神情,無法辨別她此刻的情緒。

顧霭沉靜靜看着她,“你想吃什麽?我去買。”

明晞不知在想什麽,目光盯着男生腳下的黑色球鞋,已經濕透了,濺了泥濘。

持傘的指尖不自覺地摳了摳木質傘柄,心頭有塊地方發悶發堵,卻說不清原由。

她低聲開口,頗有點故意為難的意思:“……我想吃隔壁街劉大姐家的臭豆腐,只要劉大姐家的,王大姐張大姐李大姐楊大姐家的都不要;豆腐要黑皮的,四四方方長寬高大小滿足2比2比1的黃金分割比例,多一毫米不要,少一毫米也不要;豆腐一定要是腌制三七二十一個小時零五十八分四十七秒的,下油鍋大火炸三分鐘,小火炸兩分鐘,撈起來冷卻半小時再下油鍋複炸一分鐘的;哦對了,我還要蔥花和辣椒,要蔥花的味道但不要讓我吃到蔥花,辣椒要三個月的指天椒和四個月的甜柿椒,指天椒切絲,甜柿椒剁蓉,不要太辣,介乎于微辣和中辣之間四分之三的那個程度就好。”

明晞望向顧霭沉,目光注視,仿佛無聲的打探。

“這樣可以麽?”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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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眸清黑,安靜,在夜裏如同一汪無波無痕的深潭,映着路邊燈光,清楚倒映出她純真無害的模樣。

顧霭沉聽她說完全部要求,沒有任何質疑,點了下頭,說:“好,你等我回來。”

然後他腳下黑色球鞋面尖一轉,重新跑進雨裏。

明晞猛地一怔,心忽然亂了。

她着急喊:“顧霭沉!”

他沒聽見。

明晞一咬牙,舉着傘追了過去。

“顧霭沉!不要去,我開玩笑的!我——”

顧霭沉腳步停了。

站在雨裏,看着她慢吞吞又猶疑地朝他走來。

明晞在他跟前站定,神情複雜又有一絲難以啓齒的歉疚。她把傘面朝他的方向挪過去一些,替他擋雨,因為她身高不夠,和他撐傘時要稍稍踮起腳尖。

明晞指尖摳緊了傘柄,歉疚地開口:“隔壁街沒有劉大姐家的臭豆腐,只有牛大叔的……我說要吃臭豆腐,是故意刁難你的。”

顧霭沉看着她,“我知道。”

明晞不敢同他對視,垂着腦袋,語速也慢吞吞的:“……今天不是我生日,在肯德基裏說的那些話,也是我編來騙你的。”

顧霭沉沒說話。

明晞心底發虛,悄悄擡眸偷看他,男生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眼底一絲波瀾都沒有。

明晞覺得顧霭沉大概是氣瘋掉了,所以反應機能都沒有了。

她低眉垂目地說:“怎麽辦,我才和你認識不到六個小時,就騙了你三次,你是不是很生氣,你會不會打我啊?”

明晞立正站好,一動不動,乖巧筆直得像等待大人處罰的小孩子。

她心裏忐忑,總覺得顧霭沉的目光像懸在她天靈蓋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時會落下。随着時間推移,明晞心底愈發歉疚沒底氣。

忽地,頭頂傳來男生淡淡的嗓音:“眼睛閉上。”

明晞還沒反應過來,腳下男生的黑色球鞋朝自己走近一步。濕透的襯衫裹着雨夜微涼的氣息,颀長身姿投下的影将她籠罩其中。

顧霭沉屈起食指,很輕地在她額頭彈了一下。

“好了,打完了。”他說。

他已收回手,明晞還怔然着,沒回過神來。

半晌,她呆呆地擡起手,揉了揉腦門剛才被他彈過的地方。

大腦好似有一瞬的停機空白,喪失了反應能力。

明晞低下頭,唇角向上翹起一彎淺淺的弧度,說:“好了,你打也打完了,我們就算扯平了哦。”

回到小區外,雨勢已小了許多,天空只剩零星鵝絨細雨飄落,拂在面上,有種輕軟的溫柔。

收了傘,兩人并肩而走,男生肩寬腿長,一步等于她兩步。明晞跟在他身邊腳步輕快地走一下,跳一下,心情很好。

上樓前,明晞嘴裏叼着甜筒,對他說:“今天謝謝你送我回來,下回換我請你吃甜筒。”

深夜寧靜,路燈光亮暈在少年清黑的眼裏,水波一般淺淺漾開。

“快回去吧。”他說。

“诶!”明晞應着,轉身往樓裏走。

剛走出兩步,聽見他在身後喊:

“喂。”

明晞腳步頓住,奇怪回頭,少年站在闌珊光影下,隔着細雨望向她。

“你今天真的沒帶傘嗎?”顧霭沉問。

明晞一愣,旋即沖他做了個鬼臉,笑說:“也是騙你的!”

出了電梯,明晞一路小跑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背靠在門後面,一偏腦袋,看見鏡中自己泛紅的臉頰。

心跳莫名地加速,唇角也不自覺向上揚着。

她好像,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換下鞋襪,明晞拉開書包鏈子,那場雨實在太大,書包也被淋濕了大半,中招的當然還包括那疊練習冊和試卷。

她把練習冊攤開放在架子上晾幹,又去包裏拿另外一本。最底下壓着手機,布料被雨水浸得透濕,手機也半泡在水裏。

明晞心底一涼,糟了。

她趕緊把手機拿出來,嘗試解鎖,慶幸水沒浸到內部,不影響使用。

屏幕上躺着三十幾條未接來電。

一半是司機老劉的,一半是紀嘉昀的。

明晞想起紀嘉昀說晚上讓司機接她回家的事。她在肯德基刷題時把手機調了靜音,回來路上也沒注意,徹底把這事忘在了腦後。

聽到門口動靜,紀嘉昀從房裏出來,微微皺眉,“小晞,怎麽回來這麽晚,劉叔叔和爸爸打電話給你也不接?”

明晞跑過去抱住紀嘉昀的胳膊,撒嬌說:“今晚和朋友出去了,忘了跟爸爸說……然後手機調了靜音也沒聽見。”明晞垂下眼睫,“爸爸對不起。”

紀嘉昀嘆了口氣,他是個脾氣十分溫和的男人,對妻女的态度一直是寵讓着的,從來不會疾言厲色。

紀嘉昀看她淋了雨,催促道:“先去把衣服換了,別着涼。”

明晞點點頭,“好。”

洗漱完,明晞在書房收拾明天要帶回學校的課本,猛地記起她上樓前信誓旦旦說下回要請那個男生吃甜筒,可她連人家的聯系方式都忘了拿!

他今天最後一天在肯德基兼職,明天去找肯定也不在了。

沒有聯系方式,也不知道他是哪所學校的學生,就只知道個名字。

南城那麽多所學校,單憑名字找人簡直是大海撈針。

明晞暗暗懊悔自己的失策,絕望癱倒在床上。

客廳隐約傳來講電話的聲音。明晞看了眼門縫底下透進來的光,從床上爬起,開門出去。

她在一旁用風筒吹頭發,紀嘉昀跟電話那頭的人交談,內容應該還挺沉重的,紀嘉昀眉心緊鎖着,臉色很不好看。

低沉地應了幾句“嗯”“好”“我知道了”“會照顧好清河的養子的”,随後便挂斷了電話。

紀嘉昀長長嘆了口氣。

明晞摁停吹風機,問:“爸爸,剛才電話裏的是誰?”

“是爸爸朋友的委托律師。”紀嘉昀摘掉眼鏡,疲憊地揉了揉鼻梁兩側,“你還記得,小的時候有個顧叔叔,經常過年過節來看你,給你買糖吃嗎?”

“記得。”明晞回憶道,“他是爸爸的朋友。”

“爸爸和他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感情很深。”紀嘉昀嘆息說,“後來我們搬來南城定居,這些年大多靠電話聯系。”

“上個月你顧叔叔和他妻子駕車前往香格裏拉的路上不慎滾落山崖,搶救無效去世了。”

明晞拿浴巾擦頭發的手頓住,錯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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