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離開酒店, 大雨頃刻便将她頭發衣衫淋濕, 明晞在路邊攔了趟計程車, 匆忙坐進去,“司機, 麻煩你去沿岸大道, 快一點!”

司機說:“小姑娘,那邊封路了, 這頭過不去啊。”

“我出雙倍錢!”明晞急得眼睛發紅, “麻煩您了!”

整條沿岸大道中段已拉起封鎖線, 車子只能停在外圍, 明晞放下錢便匆匆推門下車,傘也顧不上打。

司機在身後喊:“诶你別去那!那邊剛出了工程事故!很危險!”

明晞無暇顧及。

明水澗施工現場一片狼藉,34層的高樓整棟倒下, 連帶損壞了周邊兩棟尚未建好的居民樓房;

四處碎石殘磚,暴露在外的地樁鋼筋有拇指般大小的粗, 成片折斷, 觸目驚心;

工棚被壓坍塌,隐隐聽見有人低聲痛嚎;

外圍警車,救護車,消防,圍觀群衆,人群擠擠攘攘,亂成一團。

消防員挖開碎裂的樓體,把壓在下面的人救出, 擡上擔架;那人身上的血混合着雨水砸在泥地裏,滿目鮮紅。

經過她面前的時候,她不住紅了眼眶。

“怎麽會這樣……”明晞用力捂住嘴巴,心髒某處劇烈地顫動,不可置信眼前的狼藉。

外圍人潮擁擠,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腳下高跟鞋不穩,朝後摔坐在地,掌心倏然傳來鑽心的痛。

碎石劃破掌心,血肉模糊。

事故發生後,現場很快趕來大批媒體,其中一位記者眼尖認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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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快看,那不是長明集團千金嗎!”

“真的!好像就是她!”

“快!不要讓她走了!”

……

人群一下子瘋湧上來。

以她為中心,将四面八方圍堵得水洩不通。

密密麻麻的話筒推至她面前,數十名記者你擠我攘,攝像機鏡頭全都對準了她,幾乎要直接貼到她的臉上。

“明小姐,長明作為明水澗的總開發商,您對這次的工程事故有什麽想說的嗎?”

“長明一直是業內标杆,對外號稱樓盤絕不會存在安全隐患,此次尚未竣工就發生這樣的事故,請問你們對得起購房者的信任嗎?”

“明小姐,請您給外界,給購房者一個明确的交代,謝謝!”

“明小姐,你知道一棟樓房倒塌可能帶來多嚴重的後果嗎?你們長明為了賺錢連人命都不顧了嗎?”

……

工人渾身是血的樣子在眼前一閃而過。

明晞望着記者咄咄相逼的面孔,本能想後退,可到處都是人,把她每一絲去路都堵死,她根本無處可退;

雨水在視野裏縱橫,沿着她的發梢,眉目,臉頰,浸透衣衫;寒意刺骨,像是把思緒都侵蝕。

“我不知道……”明晞整個人都崩潰了,成棟坍塌的樓房,工人痛苦的低嚎,亂作一團的警隊和消防;四周群衆不斷對她指指點點,叱罵指責,記者手裏的話筒和攝像頭像一只只黝黑的鬼手朝她伸來。

她根本無力應對,狼狽至極地摔坐在地上,怔怔地回應:“我不知道……”

記者們仍不肯放過:

“明小姐,你是在逃避我們的問題嗎?”

“請您正面回答一下我們,謝謝!”

“出了這麽嚴重的工程事故,長明後續會如何處理?會對傷員及購房者進行賠償嗎?”

“明小姐,請您正面回答一下!”

……

人群擠攘着她,斥責着她,好似要把整個工程事故的怨氣都撒在她身上,把她往絕境裏逼。

她被席卷在人群風暴的中央,逃脫不掉,害怕地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孤立又無助地把臉埋進膝頭。

眼淚淩亂落下,不斷搖頭,“你們不要再靠近我了,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再靠近我了,求你們了……”

忽地,人聲混亂之中,有道聲音撕開嘈雜,隐約傳入她的耳。

似是在喊她的名字。

“明晞!”

緊接着,圍堵的人群被排開一條通路,四周低論紛紛,有記者認出了那人,錯愕地喊出他的名字。明晞心頭一顫,可她此時已經害怕到了極點,渾身都在止不住顫抖,連最基本的反應力和判斷力都喪失了。

“讓開!”男人低吼。

肩膀被那人握住的一瞬,明晞身體猛地顫了下,擡頭望向他,遠遠整理呆怔的眼裏噙滿淚水。

漸漸,她艱難地辨認出他的臉,雨水也同樣在他俊朗的面容上肆意縱橫,眸光中滿是焦急和擔心。

明晞嘴唇翕動,破碎地低喚他,“霭沉……”

顧霭沉心一痛,将她抱入懷中,“別害怕,是我。”

顧霭沉脫下外套裹在她身上,抱起她朝車子的方向走,蕭辭在身旁為他們開道。

記者看見這幕像是瘋了一樣追上:

“顧總,請問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你到底和明小姐是什麽關系?”

“網傳你和明小姐私下是情人關系是真的嗎?”

“顧總,請您回應一下!”

顧霭沉把明晞放進後座,合上車門,面對記者瘋湧的圍堵,他只冷淡地回了四個字:

“無可奉告。”

轎車駛離,大批追逐的記者被抛在腦後,懷中的人還在止不住地發顫,顧霭沉心疼地抱緊了她,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別怕,我在這裏。”

去到醫院,護士為明晞處理好手上傷口,向他交代這幾天盡量不要讓傷口碰水,避免後續感染。

顧霭沉對護士說了謝謝,走進去看她。

隔簾後的人抱膝蜷坐在床角,仍維持着毫無安全感的姿勢;她身上還穿着婚紗,被雨水和泥濘浸濕,長發淩亂披散;

神情呆怔蒼白,一雙大眼空洞地盯着掌心的傷口出神。

像是喪失了一切反應,整個人脆弱得一碰就碎。

直到他走到面前,明晞才怔怔擡頭。

顧霭沉在床邊坐下,目光落在她裹了紗布的手,覺得心疼。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他問。

明晞望着他,淚霧緩緩浮上她的眼睛,“霭沉,那些工人都怎麽樣了……?”

“現場救援還在進行,有三名工人受傷,已經送院治療,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當時并非施工時間,工地留守的工人不多,旁邊波及的兩棟居民樓也還沒有竣工交付,應該不會造成太嚴重的人員傷亡。”顧霭沉說。

明晞聽着,忍不住哽咽,緩慢點了下頭。

顧霭沉翕了翕唇,還想說什麽,蕭辭進來道:“顧總,外面已經有媒體趕到,我們不方便在醫院久留。”

明晞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角,此刻她情緒處在極度崩潰的邊緣,外界任何一點細微的刺激都有可能會觸動她的神經。

她現在的狀态,顯然無法應對媒體。

顧霭沉手臂穿過她腿窩,讓她倚在自己胸膛,抱起她往外走,“讓司機把車開到醫院後門,先去我那。”

一路上,明晞的手機消息就沒停止過。

微信頻頻震動,電話幾乎被打爆。

記者來電,公司來電,圈內外的朋友,信息提示叫嚣不停。

明晞指尖剛碰上手機,被顧霭沉先一步拿走,直接按了關機。

下車前,顧霭沉吩咐蕭辭跟進工程受損情況,然後徑直抱她上了樓。

她身上禮服都濕透了,裹着他的西服外套,整個人仍然止不住地發顫;依靠在他的懷裏,雙手緊緊抱住他的頸脖,像握住最後唯一能夠依賴的東西。

顧霭沉讓阿姨提前煮好姜湯,抱她進浴室,放在洗漱臺上。

他要給她脫衣服,明晞本能地朝後挪了挪身子,細聲說:“……我自己來。”

她剛動一下,顧霭沉便按住她的腕,擡眸看她,“手上有傷,別亂動。”

“……”

明晞看着男人給她除下禮服的動作,眸光平靜而專注。他不是第一次幫她洗澡,可此情此景下,她竟莫名覺得緊張。

她像是一條光溜溜的小魚,被他輕輕抱起放進浴缸中,溫熱水流霎時将她包圍。

暖意侵襲,化去了身體的寒冷。

她趴在浴缸邊上,任由他沖洗頭發和身子。

濕漉漉的長發搭在光潔的肩膀和後背,剝殼雞蛋般白皙;浴室內水霧氤氲,她低垂着眼睫不敢看他,嘴唇微抿,有些局促的模樣,卻更像只乖巧等待主人揉揉腦袋的小貓。

洗完澡,顧霭沉用浴巾裹住她,把她抱進卧室,又拿來新的毛巾給她擦頭發。

明晞坐在他懷裏,與他距離得近,偷偷擡眸瞧他,視線卻被抓了個正着。

他眼裏噙着一絲饒有興致的打趣。

明晞心尖兒一顫,偷幹壞事被抓包般,慌慌張張想從他懷裏逃離,掌心撐住床沿,卻忘了自己手上的傷口。

明晞疼得忍不住低吟了聲。

顧霭沉眼快一把将她撈回來,皺眉道:“擦個頭發你也不安分。”

“我……”明晞不敢看他,目光閃躲。

顧霭沉檢查着她的手,“傷口出血了沒?”

明晞搖搖頭,“沒有,就是不小心壓了一下。”

怕她再試圖掙紮,顧霭沉便把她摟得更緊,長腿夾住她的小腿,不給她半點離開的機會。

他側身從旁邊櫃子裏拿出吹風機,插上電源,又拎着她的腕放在自己肩膀,以免她亂動碰到傷口。

颀長五指穿進她的發絲,給她吹幹。

明晞像只小動物般乖巧端坐在他腿上,任由他擺弄。維持一個姿勢久了,她難免覺得有些酸累。

她挪了挪身子,隔着褲料,某些硬朗的變化漸漸明顯。

“你……”明晞開口,聲音輕輕的。

顧霭沉神色自若地給她吹頭發,淡道:“你就這麽坐在我懷裏,我一個正常男人,有些事情我自己控制不住。”

他當初還是被她親一下就面紅耳赤的小少年。

現在說起這些話,竟面不改色的。

這回反倒是她先慫了。

明晞抿了抿唇,低聲說:“那你放我下去。”

顧霭沉摁停了吹風機,靜靜看着她,“你覺得我抓住了你,還會再放開你嗎?”

明晞怔住。

顧霭沉拿了套自己的休閑服給她穿上,她骨架子纖細,他的衣服套在她身上顯得寬大松垮,像一只小人兒被罩在了裏面。

他低頭給她別着長出一大截的衣袖,颀長五指翻花兒似地,把袖管挽上去幾層,露出她纖白的手腕。

顧霭沉問:“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明晞盯着他別袖管的動作,心頭還亂着,“我想先去醫院看看受傷的工人……”

他指尖無意識觸碰到她手腕的肌膚,微涼,明晞心頭倏地一顫,竟觸電般縮回手。

“慰問工人家屬,洽談賠償,這種事留給專門人員去做,”顧霭沉目光落在自己倏然空掉的掌心幾秒,平靜擡眸看她,“今天這種情況你還要在公衆場合露面,是嫌媒體騷動不夠大,還是擔心工人家屬下回不會提着磚頭往你身上砸?”

“我……”明晞語滞,“可他們是因為工程關系才受的傷……”

“現在總工程師下落不明,具體是什麽原因引起樓房倒塌,還需要進一步調查。”顧霭沉盯着她閃躲的目光,語氣不明地說,“你這個人吧,該堅定的時候不堅定,不該堅定的時候,你的心偏偏又比誰都狠。”

他面上和她談公事,暗地裏卻是在拐着彎子和她翻舊賬。

明晞被他看得縮了縮腦袋,像只慫巴巴的小鴕鳥。

她沒吭聲了,眼睫垂得低低的,埋頭揪着自己的衣角,眼尾也微微泛了紅。

像是他再逼近幾句,她就能當即哭出來。

顧霭沉無聲嘆了口氣,拍了掌自己床沿邊上的位置,對她說:“坐過來我身邊。”

明晞怔愣,擡頭望他,對上他寧靜深邃的眸光。

他那麽認真的神情,眼裏釀着對她的包容和情意。在這段感情裏,他付出的好像總是比她要多,她無法給予他同等的回應,還總是傷害他;

明晞知道他心中想法,可她沒辦法接受。她覺得愧疚,甚至無法坦然地面對他。

她沒有動作,指尖揪緊了衣擺,眼尾泛紅。

顧霭沉靜靜看她半晌,伸手想牽她過來,明晞倏然醒神,竟下意識逃避地站起,局促磕巴地說:

“我、我要回去了……”

她轉身往門口方向跑,還沒走出幾米遠,手腕被身後的人帶住。

眼前視野一瞬暗下,她踉踉跄跄地被他牽回懷裏,堵在牆角之間。

顧霭沉微微皺眉,“你打算逃到什麽時候?我就這麽可怕,讓你一而再地想要逃開?”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明晞更不敢看他,別開臉低啞地說:“……你別管我了。”

“你現在這樣,我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去?”顧霭沉盯着她怯懦蒼白的臉,嚴峻道,“你知道已建成的樓房整體倒塌是件多嚴重的工程事故?接下來不用媒體那邊發酵,工人家屬和房屋購買者也會想方設法把事情鬧大。長明穩坐地産業龍頭多年,業內多少競争對手盼望你們倒臺,且不說洽談賠償方面,光是輿論就能把你們壓死。”

明晞回想起在施工場地外記者圍堵逼問的那一幕,眼淚不禁落下,哽咽地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明水澗工程對長明來說很重要,我們不可能随便對待。當初設計方案是經過嚴格審核的,并不是像外界說的那樣,我們為了賺錢連人命安危都不顧了。”

她搖頭,嗡嗡無力地道:“那些記者說的話太難聽了。”

“但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只能去面對。”顧霭沉直直看着她,沉聲說,“逃避解決不了任何事。”

明晞哽咽,無言。

她手足無措地和他對視,眼淚一串串往下掉。

顧霭沉只覺得心疼,語氣放軟了幾分,似是輕哄:“讓我幫你,好不好?”

“我……”明晞翕了翕唇,眼淚沿着臉頰滑落,沒入唇瓣,味道澀得發苦。男人凝望她的目光深沉而柔和,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融化了。

她一時喪失了反應能力,任由他用指腹替她擦拭淚水。

她的眼淚溫熱,觸上他的肌膚,卻像火一般灼痛了他的心。

顧霭沉低頭緩緩靠近她的臉,想親吻她濡濕的眼睫;彼此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眼中依賴,掙紮……

唇瓣即将觸上的一瞬,卧室門被敲響,門把擰動,蕭辭從外面走進:

“顧總,媒體那邊的最新消息……”

看見屋內的兩人,蕭辭腳步滞住。

他略微尴尬地道:“我好像……來得不太是時候?”

那份親近被倏然打斷,明晞思緒漸漸清醒過來。她逃避面前男人的視線,低頭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趁他不備,從他臂彎底下溜出。

顧霭沉還沒反應過來,明晞已像一只兔子似地竄逃出了門外。

顧霭沉站在原地,看着她慌張跑走的背影,有片刻無聲。

蕭辭猶豫問:“顧總,您就這樣讓明小姐走了?”

顧霭沉走到辦公桌前坐下,随手翻開一份文件,“讓司機送她回去,确保她平安到家。”

“只是讓司機送她回去?”蕭辭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不去追嗎?”

“明水澗工程對長明來說至關重要,長明幾乎把所有的人力資金都投放在了明水澗裏。此次發生嚴重工程事故,以長明目前的情況根本無力招架。”顧霭沉腦海裏全是她剛才脆弱流淚的模樣,胸腔心疼和煩悶交織,竟連工作文件也沒什麽耐心看進去。

他揉按着兩側發痛的太陽穴,略微疲累地閉上眼道:“讓她去吧,她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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