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事情的發酵遠比明晞想象中更快更迅速。

明水澗樓房整體倒塌時間是在晚上八點十五分, 情況發生得十分突然, 從大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南傾斜, 直至徹底倒塌,總共不過十幾秒的時間。

上百米的高樓連根卧倒, 連帶損壞了周邊兩棟尚未建好的房屋;唯一慶幸的是樓房所建地區并非在主幹道上, 沒有造成居民傷亡事故。

然而其中三名未來得及撤離的工人遭到樓房重壓,雖然及時送院搶救, 已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但身上大傷小傷無數, 最嚴重的一個右腿要進行截肢手術, 下半生只能依靠假肢和輪椅生活。

第二天早上相關新聞已經鋪天蓋地,長明集團股份開盤即遭到股民恐慌抛售,半小時內跌至停板。辦公大樓底下的玻璃門窗被人用石頭砸碎, 大批工人家屬和購房者拉橫幅抗議,要求他們退款賠償。

一時間“黑心開發商”“草菅人命”“豆腐渣工程害人不淺”“退房還錢”“長明集團良心何在”等等鮮紅刺目的标語到處都是。

更有偏激者直接拿着紅漆沖進大樓, 潑在安保和前臺身上。

前臺報了警, 但無濟于事。

維權抗議的人群一波又一波,各大新聞媒體和網絡平臺持續發酵,要求長明負責人出面回應此事。

車剛開到長明辦公樓外,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人群,橫幅鮮明刺目,激進者和保安起了肢體沖突,大聲怒罵。

老劉提醒道:“明小姐,等下車開進去的時候您把臉遮一下, 不然讓那些人看到您就不好了。”

裏面有些是工人家屬,有些是提前預訂了房源要求退款的房主,情緒激動憤怒。記者時時守在樓外,不放過任何一個從辦公樓裏出來的人。

明晞看着完全失控的場面,頭一回覺得孤立無助。

事情發酵到此種地步,沒有人願意聽他們的解釋。

集團內部也是一片混亂。

明湘雅從昨日下午起便無法聯系上,助理疲于應付各路媒體、供應商以及銀行打來的電話,已經一整夜不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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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水澗工程事故發生後,以往與長明有過合作關系的企業避之不及,紛紛在媒體面前與他們劃清界限;銀行打電話來催債,連本帶利地讨要;尚未拿到尾款的供應商把他們告上法院,凍結了他們企業賬戶資金。

現在集團內部項目被迫全面罷停,資金鏈完全斷裂,即使楊萱和秦霄他們願意幫忙,終究有限。

明水澗工程前期資金投入,金額高達60個億。

以長明目前的情況,這筆巨款如同一座大山,只會把這個原本就剩下一具軀殼的企業壓得稀巴爛。

不要說60個億,他們現在連下個月員工工資的發放都成問題。

助理急得快要哭出來,“明小姐,怎麽辦呀。我剛才給以前合作過的企業負責人打電話,他們都跟約好了似的,要麽就是不接,要麽就說不行,沒辦法借錢,還有直接讓我們向法院申請清盤的。”

“剛才一上班,好多人說要辭職。現在主席也聯系不上,怎麽辦呀……”

明晞腦子裏也是一團亂麻,外部抗議者聲音不停,內部員工又集體鬧離職,所有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束手無策。

明晞強撐住辦公桌邊緣,心裏不斷暗示自己要冷靜、鎮定。她說:“長明是明家三代人的心血,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它走到清盤這一步的。”

“可是……”

“你去聯系相熟媒體,召開新聞發布會。長明不會逃避問題,會對此次明水澗工程事故負責到底。”明晞說,“另外,你去聯系我舅舅……”

“我剛才想起要跟您說這件事。”助理更急了,“總包方那邊今早上給我打電話,說一個星期以前就聯系不上明總工了。”

“什麽?”明晞臉色白了白,心頭某種不好的預感逐漸浮現。她不可置信地道:“……怎麽可能?”

“是真的!”助理帶着哭腔道,“現在外面好多人都說樓房倒塌是因為施工方偷工減料,明總工擅自修改了施工方案,出事就挾帶公款私逃了!”

明晞身體晃了晃,險些倒下。

助理焦急地問:“怎麽辦呀明小姐,集團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你讓我想一想……”明晞整個大腦都在暈眩,“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她手邊碰到遙控開關,電視打開,畫面正是昨晚酒店聲勢浩大的婚禮現場,工程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記者對韓舒曼進行了采訪。

記者問:“林氏與長明關系一直交好,您對這次明水澗工程事故有什麽想說的嗎?”

韓舒曼繃着一張臉,語氣冰冷,“我們和長明只是企業間正常合作關系,并不存在因為私下交好就故意偏袒的說法。林氏在挑選合作夥伴上一直十分謹慎,為的就是确保每一樁工程的安全和質量,絕不會為了趕工期而做出疏忽樓房本身的事;後續我們集團內部也會對工程安全加以嚴查,并考慮中止目前與長明正在進行的合作企劃。”

記者道:“但今天是兩家婚禮,長明千金和您的兒子也是外界公認的未婚夫妻……”

“婚禮不是沒辦成嗎?沒辦成就算不得是夫妻。”韓舒曼擰眉道,“再說了,我是不會允許這樣私生活混亂,企業背景存在重大問題的女孩子嫁進我們林家的。”

保镖在兩旁開道,韓舒曼在助理和林文楓的攙扶下走向酒店外等候的轎車。

記者追上去,不依不饒地問:“您說明小姐私生活混亂,具體是指哪方面呢?可以詳細說說嗎?”

林文楓冷笑了下,對記者意味深長地道:“具體有多混亂,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她本人和沉河總裁。”

畫面最後是林文楓諷刺的嘴臉,隔着屏幕,也不忘向她補上最後一刀。

助理怕她看了心裏難受,趕緊把電視關掉,憤憤道:“這些人也太過分了,不幫忙就算了,還要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助理扶着明晞的胳膊,試探詢問:“明小姐,您沒事吧?”

“我沒事。”明晞對她勉強地笑了下,算作安撫。長明眼下這樣的情況,不管是韓舒曼還是其他與長明有過合作關系的企業,為求自保撇清關系是意料中事。

這個圈子裏向來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落井下石一沉百踩,最常見不過。

只是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婚禮取消,她心中某處竟覺得松了一口氣。

桌上手機在震。

是紀嘉昀打來的。

他原本在昆城,長明的事情鬧得那麽大,紀嘉昀應該也已經知曉情況。

明晞摁下接通鍵,“爸爸?”

紀嘉昀在那頭說:“小晞,你媽媽在醫院,你趕緊過來一趟。”

婚禮當天下午,明湘雅收到下面的人彙報無法聯系上明平峰的消息,便立刻啓程去機場截人,但趕到時明平峰已經離境;随後沒多久,明水澗大樓轟然倒塌,事情鬧得天翻地覆。

不會有人比明湘雅更清楚目前集團內部的情況,明水澗事故發生後,長明股價持續下跌,市值一夜之間蒸發了數十個億;工程項目投入的資金、後續的退款賠償、供應商尚未結餘的尾款,銀行融資貸款……每一項都足以把他們壓垮。

事故發生到現在,明湘雅一直在試圖聯系可能給予長明幫助的人,委托助理預約各大銀行家見面,但得到的均是拒絕。

給了明湘雅最後一擊的,是韓舒曼在婚禮現場的采訪言辭。

明晞匆匆趕到醫院時明湘雅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人還是很虛弱。

紀嘉昀扶她從床上坐起,給她喂水。明湘雅望向他,很淡地笑了笑,“麻煩你了。”

紀嘉昀說:“這麽多年夫妻,就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

明湘雅看着面前的男人,眸光有片刻無言的安靜。她微微翕唇,似是想對他說些什麽,明晞從外面進來。

明晞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睛泛了紅,“媽,你怎麽進醫院了?”

明湘雅安撫道:“心髒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是醫生小題大做了。”

紀嘉昀擰眉,“醫生剛才吩咐過讓你好好休息,這段時間不要操勞,這次是正好我在家裏,下次要是碰上沒人的時候怎麽辦?”

明湘雅沒說話了。

竟頗有點乖乖坐着聽他訓話的意思。

明晞接話道:“那爸爸以後多點在家不就好了?”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明湘雅對紀嘉昀并非已經沒有感情,只是謝毓在世時對兩人多加阻擾,避不可免地疏淡了關系;後來謝毓離世,明湘雅一心只顧着集團事務,某些處事手法又過于偏激,這才導致了紀嘉昀對她的失望。

明湘雅不是沒有後悔過。

紀嘉昀見母女二人有話要談,起身道:“我先回家一趟,醫生說你這周都得住院檢查,剛才出來的急,還有很多東西要收拾。”

明湘雅輕聲說:“謝謝你。”

紀嘉昀目光柔和,“公司的事不要多操心,你還有我們。”

明湘雅點了點頭。

門合上,病房裏只剩下母女二人。

明湘雅想坐起身,明晞趕忙上去扶她,給她調高床頭。明湘雅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說:“坐過來媽媽身邊。”

明晞眼睛一紅,“媽。”

“媽媽都已經知道了。”明湘雅久久地凝視她,“這麽長時間了,媽媽想,媽媽欠你一句對不起。”

明晞哽咽。

明湘雅說:“曾經媽媽以為是為了你好,要你嫁給林文楓。林家是媽媽千挑萬選出來的,以為你嫁進他們家,下半生就能過得無憂、幸福,是媽媽忽略了你的感受。”

明晞不知道該說什麽,眼淚止不住地落。她知道這些年明湘雅為集團付出了多少,那個曾經驕傲美麗的母親現在變得蒼老疲憊。印象中母親的脊背永遠是直挺的,此刻卻虛弱地坐在病床上,溫聲低語地懇求她的原諒。

“現在婚禮取消了,集團和林氏的合作案也中止了。”明晞流淚哽咽地說,“我和助理打了好多電話給其他企業的負責人,他們都不肯幫我們。”

“這些都不重要了。”明湘雅對她安撫地笑了笑,話語仍是虛弱的,已把事情看得很透,“我已經委托律師發布聲明,會對韓舒曼和林文楓所說的不實言論追責到底。不管是聯姻還是合作案,都會即時解除。”

“你是女孩子家,對外要保全你的名聲,林氏不顧往昔合作情誼,想趁機打垮我們,我不會讓他們得逞;要讓所有人知道,是我們先取消婚約的,而不是林家。”

“可是沒有了林氏的合作案,我們根本沒有錢賠給工人和房主。”明晞說,“現在銀行也不願意貸款給我們。”

“這些事你不要擔心,你那些叔叔舅舅的,還有長明上一輩積攢下來的人脈,我親自去游說,應該還會給我三分薄面;先把銀行債務應付,其他的,再慢慢想辦法。”明湘雅緊緊握着她的手,“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這些求人的事就讓媽媽去做吧。人這一輩子什麽都可以輸,但自尊和驕傲不可以。”

“可……”

“不要可是了。”明湘雅對她說,“乖,聽媽媽的話。”

那一瞬間,明晞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時候,面前坐着的,緊握住她的手的,始終是那個溫柔疼愛她的母親。

明晞已經無法說出任何,只是落淚。

護士進來給明湘雅更換點滴,明晞退出去,隔着病房外的玻璃看向床上的母親。

進醫院這麽長時間,明湘雅的手機消息一直沒有停止過。更換點滴的間隙,她一通接一通地聽電話。

有的是外面打進來的,有的是她主動撥出去的。

明晞不難猜到來電的都是什麽人,無非是媒體、供應商、銀行,要麽要求她出面對工程事故作出回應,要麽催促她還清款項,否則就向法院申請清盤,拍賣他們現有的資産抵債;

放下一通,馬上又接起另外一通。

這是明晞第一次見到明湘雅低聲下氣求人的樣子。

不管是作為曾經衆星捧月的芭蕾舞首席,還是集團高高在上的董事會主席,明湘雅一直是驕傲的,從來沒有對誰低過頭,也從沒有開口求過誰。

如果不是因為走投無路,明湘雅不會把最後的希望都放在明家那些所謂的親戚和合作夥伴上。

明晞很清楚,此時此刻的長明就是一艘千瘡百孔的船。船上之人争先恐後地想要逃離,船外之人唯恐被卷入事件的漩渦,紛紛避之不及;

明湘雅剛才一番話只是對她寬心的安撫,是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最後的保護。

明晞看着明湘雅虛弱疲憊的模樣,對電話那頭低聲的懇求,她忽然覺得心酸。

她也許也欠母親一句對不起。

至少當初,她不該否認一個母親對她的愛。

明晞不忍再聽下去,轉身背對病房。

長廊外的電視正在播報一條早前的新聞媒體采訪,與最近雲南山區開發合作案有關。

幾個月前市政工程公開招标,雲南山區開發工程最後中标的是時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由于山區工程耗資巨大,企業中标後除了需要巨額融資,還需要大量的人力資源。

時新這段時間也在物色合适的企業,共同進行雲南山區的開發合作。

當時時新最先考慮的對象是長明,一來長明基底深厚,名聲足夠響亮;二來長明在大型基建方面有經驗基礎,這點業內目前無人能比。

但由于長明那時候把大量的資金都投入在明水澗工程,項目部的人考慮到山區開發耗資巨大,且短時間內無法得到可觀的利益回報,便婉拒了時新的合作邀請。

時新和長明自打成立便維持着良好的合作關系。只是近年雙方企業發展不同,便減少了合作機會,但這層關系一直在。

畫面中是男人熟悉的臉孔。

明晞才知道,原來當時沉河也參與了市政招标,并且一直在争取與時新的合作案。

記者詢問:“可以問問您為什麽一直執着于雲南山區開發工程嗎?其中是有什麽緣故嗎?”

席上男人沉吟片刻,語調平緩地說:“我養父母生前一直致力于雲南當地的慈善事業,雖然他們現在已經不在了,但他們的心願總要有人去替他們完成。”

“當然對于我來說,雲南是我的故鄉,即使這些年身在外地,在我有能力的時候,希望盡己所能地幫助故鄉變得更好。”

“衆所周知,您的養父母是著名土木工程師顧清河先生和著名建築學家沈笛女士是嗎?”記者問。

“是。”男人說。

采訪到這裏便結束了。

離開醫院已是傍晚,暮光沉沉壓至天際,整座城市都仿佛籠罩在一層模糊不清的舊影裏。

明晞低頭在包裏找車鑰匙,一輛黑色轎車從門外駛入,緩緩停在她面前。

蕭辭解開安全帶,從車內走出,對她說:“明小姐,顧總讓我來接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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