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張全再出現,臉上雖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情願,但還是做了個請的手勢,“随我來。”
把季唯帶到大廳後,讓侍立一旁的丫鬟去沏茶,張全解釋道:“老爺午睡剛醒,你可能要在廳裏稍作等待。”
季唯并不在意,左右打量着張家內部。
從外頭看時,還體會不到這張家如何富庶。此刻身處其間,看牆上的畫作,桌上随意擺放的精致花瓶,處處都在顯示着張家的殷實。
沒等多久,丫鬟就托着盤子出現。
在季唯手側放下呈花瓣狀的桂花糕,以及一杯冒着騰騰熱氣的清茶。
“請。”
張全說罷,就背着手站在側門邊,一副把季唯當空氣的模樣。
季唯不惱,随手拿了塊桂花糕吃着。
淡淡的桂花香,加上入口即化的綿軟口感。雖略顯甜膩,但配上清苦的茶水,甜苦交織,只剩下恰到好處的滿足感。
不愧是大家。
季唯沒再吃糕點,右手輕輕拍打扶手。約有百十來下時,一人叫住了張全。
“全叔,你怎麽在這?”
張全是張家遠房表親,少年時就跟在張家老爺身邊搭手。他為人心思謹慎,卻不大有做生意的腦子,因此張老爺子讓他留在張家做個管家,平日裏受到張家上上下下的尊敬,就算是張家少主人,見到他都得稱一聲叔。
張鳴遠在屋裏念了一日書,本打算上街轉轉,卻沒想此時張全沒在屋裏照顧父親,竟站在廳裏不知做什麽。
他有些不解,朝他走來,就看到不遠處坐着的季唯,揚聲道:“家中有客,我竟是不知,鳴遠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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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遠從十歲起,以考中舉人為目标,如非必要,甚少出門,大都關在書屋苦讀。他從未見過季唯,也沒聽過關于他的傳聞,見他氣宇軒揚,高大威武的模樣,心道不凡,便生出幾分結交的念頭,快步朝他走來,站在他身前,舉手作拱。
“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季唯起身,學他行禮,朗聲道:“在下季唯,家住隔壁西巷,前來拜見張老爺子。敢問可是張家新中秀才?”
“是我,找父親何事?”
季唯拎起放在一旁的油紙包,“前些日子,多虧張老爺子,肯把多餘磚土贈我。我心中感激,也沒什麽好送的,就把自個兒做的吃食送點過來。張秀才既然過來了,不如嘗嘗?”
他一邊說,一邊拆紅繩。
“雖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勝在新奇。是我閑來無事琢磨出來的,別地兒沒有。”季唯捧着油紙包遞到張鳴遠跟前,張鳴遠不好拒絕,将信将疑地拿了塊黃油餅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咔擦。
這響聲過于清脆,出乎張鳴遠意料,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他細細嚼,慢慢覺出了裏頭的好,竟有些停不下來。
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有些窘迫,把剛要擡起的手又放下,局促地在季唯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這是什麽?”
“我管它叫黃油餅幹。”季唯把油紙包推到張鳴遠跟前,笑眯眯道,“這本就是送給張老爺子的禮物,張秀才無需客氣。若是你愛吃,我下回再送些來。”
張鳴遠喃喃重複一遍,“黃油餅幹?我怎的從未聽說過這東西。就算是城裏最大的糕餅鋪子,也沒見過。”
季唯失笑,要是你見過,那才奇怪。
“看來是對了張秀才的嘴,真是巧了。”季唯心中暗喜。
長柳鎮考上秀才的人不多,每回只寥寥數個。但混的最差的也是教書先生,受人愛戴。
更不消說張家是鎮上的顯赫人家,要真能讓他們喜歡,說不定能借上一陣東風,到時省不少力氣。
季唯這邊耐心十足回答問題,站在一邊的張全密切注意兩人,心裏頭的震驚可稱得上翻江倒海,難以言說。
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也不是沒跟季唯打過照面,那樣一個兇神惡煞的人,怎麽一下子變化這樣大?
稀奇,真稀奇。
走廊遠遠傳來一陣響,是拐杖落地的聲音。
張全謙恭地彎了腰,迎了上去。
張家家主,年過半百的張老爺子,拄着拐杖,獨身一人,慢騰騰地走過來。見張鳴遠與季唯同坐一席,眼底閃過什麽,但只咳嗽了一聲,并未說話。
“父親,您起來了。”張鳴遠走過來扶住張老爺子未杵拐杖的手,“快來嘗嘗季唯送你的禮,保管你愛吃。”
這點張家兩父子,确有共同之處。
無甜不歡。
就像那桂花糕,就比外頭做的甜膩不少。
張老爺子勞累半生,身子不好,雖只五旬上下,卻已是腿腳不便,皺紋滿臉。
他看着季唯,有一種與他年紀格格不入的威嚴和銳利。
“好,好,東西我收下了。我兒如此稱贊,定要好好嘗嘗。”張老爺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從油紙包裏随手拿了塊餅幹要吃,被季唯攔住。
“這餅幹略硬,老爺子慢些吃。”
多加了面粉的分量,口感更為堅@硬。普通人吃并無大礙,但張老爺子年邁,常吃綿軟的糕點,萬一把牙給磕着那就不好了。
張老爺子瞥了季唯一眼,将拐杖放在一旁,将餅幹咔噠掰成兩半,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除了香甜奶味外,他也分辨不出這是什麽。
最後才丢到嘴裏,費勁地咬。
味道雖喜,但卻太硬。
張老爺子默默地想。
“父親,您覺得如何?”
“想來還是我錯了。”
季唯一聲長嘆,惹得張鳴遠不解。
“季兄何意?”
“這禮若是送與秀才,那便沒錯。可要給張老爺子,就顯得有些不适。”季唯笑着道歉,“既然如此,這就當是在下送給張秀才的賀禮吧。”
張鳴遠還是沒明白,怎麽要送給父親的禮,變成了他的賀禮?
但老爺子可不一樣,越老越精,一下子就聽出季唯話外音,心裏暗暗贊許。
不過嘴上仍舊道:“言重了,就是些廢棄之物,不值一提。”
“您老家大業大,小恩小惠對我等普通人家,就是大恩惠了。”
季唯又道,“這餅幹口感酥脆,乳香濃郁,配上清茶,作為午後茶點最适合不過。張秀才是讀書人,最是懂得勞逸結合。若是念累了,嘗上幾塊,不僅能飽腹還可提神,稱得上是一舉兩得。”
他存了點小心思,話一說出口,張老爺子就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飽含深意,看的季唯一陣面皮發緊。
好在張鳴遠很給面子,一聽季唯所言,立即撫掌稱贊,“季兄果真心思玲珑,每到未時,我總有煩躁之感,有時出門走走,有時吃點糕餅,才感覺緩解一二。如此說來,怕就是這個緣故。”
季唯暗笑,臉上卻十分鎮靜,“下回我做些口感松軟的糕點給老爺子,再順便送些餅幹來給張秀才。”
“不必了。”
張老爺子盯着季唯,和善道:“哪有讓你一趟趟白送東西的理,既然鳴遠喜歡,以後每隔數日,你送糕點上門,就以售價給錢。”
“可這暫未打算出售,價錢……”季唯遲疑。
張老爺子咳嗽了幾聲,喚來張全,讓他去賬房取銀子。
張全小跑着走了。
“既然你暫不打算出售,就算是私房了。那我每月給你三兩銀子,每隔三日就上門送這——這叫什麽?”
“餅幹。”
“每隔三日就送餅幹上門,如何?”
每隔三日送一回餅幹,一個月三兩銀子,相當于每送一次得三百文,抵得上他辛苦賣半個早晨的灌餅。
這筆買賣,劃算得很。
最重要的是,還攀上了張家這層關系。
季唯沉吟片刻,欣然應允,“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
送走季唯後,張全忍不住道:“老爺,少爺,這季唯可是鎮子上有名的混子,萬一他存了什麽歪心思如何是好?”
此時沒有外人在,張鳴遠左手一塊餅幹,右手一塊餅幹,吃的不亦樂乎。聞言看了張全一眼,不快道:“全叔,有道是‘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惡’。背後論人是非者,非君子也。季兄往日如何姑且不談,鳴遠今日所見,并未有任何不妥,也不會為了些人雲亦雲的話,而疏遠他人。”
說完,他又拿起了一塊餅幹。
張全苦着一張臉,他知道家裏這個少爺,從小悶在屋裏念書,張口閉口聖人之言。他沒念過多少書,聽不大懂這些話,但人心險惡,他比他多活了半輩子,總是能更懂些。
這下倒好,聽不進去不說,少爺還怪起他來了。
“張全,慎言。”
張老爺子睜開耷拉的眼皮子,輕飄飄一句話,并不如何大聲,卻極有威嚴。
張全當即大氣也不敢出,閉着嘴,弓着腰,退到一旁去了。
“父親,你覺得季兄如何?”張鳴遠嘴裏塞得滿滿的餅幹,兩頰鼓起,說話含糊不清,兩只眼睛依賴地看向父親。
“是個聰明人。”
張老爺子拍拍張鳴遠肩膀,語調更加溫和:“都馬上要成家立業的人了,需更相信自己才是。”
語畢,起身握住拐杖,随手一抄,慢騰騰地走了。
張鳴遠呆滞望着瞬間少掉一半的餅幹,磨了磨牙,把油紙包随手一裹,回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紫月閣主 20瓶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