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柳意綿跟在季唯身邊, 耳濡目染之下, 才恍然想起來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了。
中秋佳節, 是該合家團聚的。
可除了剛被賣出來,過年那會趁季唯不在家,偷偷溜回去, 又被趕出來,就再也沒見過父兄了。
到底是從小被家裏養大的,思念之情平時壓@在心底不敢冒頭。
也就是碰到了這個中秋契機,一下子迸發出來, 做事情颠三倒四,渾渾噩噩的,一看就知道出了狀況。季唯一問之下, 才總算明白他這是想家了。
遠在異世界的季唯,是有家回不了。
若是能回去,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價, 季唯也可以去奮鬥。可現在最簡單的回家, 卻成了他畢生不可能之事。
他唏噓傷感,自然不能讓柳意綿重蹈覆轍。
季唯不可能回家了, 但柳意綿可以。
他專門準備了兩盒包裝精美的月餅,讓他提回去送禮。
所謂近鄉情怯。
回家前一@夜,柳意綿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
後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夢裏還都是些不怎麽美好的回憶。
他比平日還要早些起床, 煮了番薯粥,蒸了雞蛋,洗了衣裳,跟季唯一起用過早飯,兩人拿了東西各自出發。
從長柳鎮到大溪鎮另一頭,光是靠腳走少說也要一二個時辰。怕他耽擱時間,季唯早早就的就跟林二嫂定好了牛車,讓柳意綿自個兒趕着過去。
柳意綿雖是個哥兒,但卻從小幹農活長大,駕牛車難不倒他,一路坐在牛車上晃蕩着到家門口,統共也就花了一個時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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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沒有回來了,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沒變。
柳意綿站在門口,從糊了籬笆的院子裏頭,傳來女人中氣十足的喝罵。
他把牛車系在顯眼的地方,這裏有片到膝蓋的雜草地,用來共老牛休息再好不過。
再怎麽怕,也是要進去的。
柳意綿提心吊膽地深吸了口氣,上前敲門。
“誰啊!”女人高高喊了聲,又嘟囔了什麽,跑過來開門。一看到門外站着的柳意綿,震驚的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二娘,我回來了。”
“你都賣出去了,還回來幹什麽?這裏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尤桂枝嫌棄的堵在柳意綿跟前,不肯讓他進去。
叫她二娘,是因為柳意綿的娘親,在他很小時,就已經病逝。後來沒多久,柳山又續弦,就給他們找了個叫做尤桂枝的二娘。
當初家境是不差的,父親獵戶,時不時能分到不少野味。
可後來獵戶雨後上山捉捕獵物,一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下來,摔斷了尾椎骨。前後卧病了幾年,就跟着去了,沒了岳父家的補貼,連帶着柳家的日子也難過起來。
不僅季唯的大兄要去大府考試,尤桂枝還生了個嗷嗷待哺的閨女,家中日子捉襟見肘,尤桂枝起了賣掉柳意綿的念頭,就找了牙子來。
當初是讓牙子賣的越遠越好,特意賣去了長柳鎮另外一頭,可偏偏柳意綿心不死,還屢屢找回來,尤桂枝煩的不行,退了他一把要柳意綿趕緊滾。
“既然二娘這樣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柳意綿把手裏的兩盒月餅遞給尤桂枝,失落道:“這是月餅,中秋節吃的,二娘替我向父兄問好,我先走了。”
明明都已經在家門口了,可卻不能進去,柳意綿通紅着眼眶,不想再尤桂枝面前丢人,強忍住淚意說完這番話轉身離去。
尤桂枝哼了一聲,才有功夫去打量柳意綿送的禮。
這盒子就已經如此精美,也不知道要多少錢。
他從哪來的?
尤桂枝想了想,提着月餅盒子沖回了屋子裏,大聲叫喊來柳山和柳成蔭。
“什麽事?”柳山打了個哈欠,渾身散發出濃郁的酒味,是剛剛才躺下去就被叫起來,眼角眉梢都寫着不樂意。
而柳成蔭,出來時手裏還捧着一卷書,面對尤桂枝,臉上看起來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你們猜猜看這是誰送的?”尤桂枝神神叨叨地說完,把手裏的月餅盒子放在桌上。
柳山眼前一亮,跑過來左摸一下,又摸一下,“誰送的?”
“你們誰也猜不到,這可是你寶貝兒子送的!”尤桂枝譏笑了起來,“他日子過得可比你滋潤多了。”
“賣都賣去別家了,還提這個做什麽。他有說回來幹什麽嗎?”柳山找到了口子,把外殼給拆了,随手從裏頭拿了個小盒,湊在鼻子底下聞。
“這是什麽?”柳成蔭被月餅盒子吸住了目光。
“他說是叫什麽月餅,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誰知道是個什麽。死鬼,這能吃嗎?”
“……月餅?”柳成蔭呼吸一窒,就想起前日他因答不出“什麽是月餅”,而被數個學子嘲笑。
這事他壓@在心底,此時被勾起,臉色變幻莫測,十分難看。
“怎麽了?”柳山手裏的那小盒子月餅,被柳成蔭搶了去,他粗暴地撕開紙盒,露出裏頭印花的月餅,淡淡的油香味,混雜着果仁的甜味兒竄入鼻尖。
柳成蔭掰開月餅,露出裏頭黑色的芝麻花生餡兒。
他沉默良久,突然沖尤桂枝喊道:“快把他追回來!”
尤桂枝不解。
柳成蔭把月餅塞在她手上,“你好好看看,這月餅現在根本沒地兒買,他能弄到要麽是認識賣月餅的人,要麽買他的那人就是賣月餅的!”
“啊?”
“二娘,二弟可能是進了大戶人家了!”
柳成蔭念叨了許多,尤桂枝根本聽不明白。可只有這一句,她真真切切地懂了,一下懊惱地喊出聲,丢下一句等等,就提着衣角沖出去了加盟。
“你認真的?”柳山嘴裏啃着月餅,話說的含糊不清,斜着眼睛瞥向柳成蔭。
“嗯,二弟日子過得不錯,你看這盒子精美異常,恐怕不是我們能買得起的。”柳成蔭找了張凳子坐下,左手捧着書,右手拿着月餅,吃的慢條斯理,抽空還看兩眼書上的句子。
兩父子吃完月餅,柳山還要伸手去拿,尤桂枝就拉着柳意綿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半路上被攔住的柳意綿,此時眼眶還有些紅。
在看到許久未見的父兄時,他控制不住地跑上來,想來伸手去拉柳成蔭。但一看到柳成蔭略下冷漠的側臉,那剛剛伸出去的手,就收了回來。
“回來了?”柳成蔭語氣淡淡的,帶着點疏離,一點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跟激動地眼冒淚花的柳意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兄,父親,我回來看你們了。”柳意綿抹了把滑下來的眼淚,高興地尾音都在打顫。
“回來就好,中飯就在這吃完了再走吧?”尤桂枝一改之前的不耐,熱情的讓柳意綿難以适應。
“不用了二娘,我、我打算回去的,季哥還在等我做飯。”
柳成蔭目光一下子從書本上收回來,低聲重複了一遍,“季哥?”
柳意綿啊了一聲,緊張地不知道怎麽解釋。
“就是買你的那個人吧?”
柳意綿點點頭。
“他對你怎麽樣?”
“季哥很好,對我特別好。”
柳成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起身道:“我回屋念書去了。”
“去吧去吧,一會做了飯,快點出來吃。”尤桂枝囑咐了句,柳成蔭就回去了。
尤桂枝迫不及待地攥着柳意綿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個兒身邊坐着。
“這個姓季的叫什麽,家住在哪?幹什麽營生的?”尤桂枝問的又快又急。
柳意綿開始打算回答,可聽她問完了,心裏又有些猶疑,沉默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尤桂枝急的掐了一把,催促道:“快說話啊!”
“季哥是長柳鎮人,賣糕餅。”
其實剛看到久別不見的家人時,柳意綿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可尤桂枝剛才那一通問話,他突然就冷靜下來,不想說了。
只簡簡單單地答了,不肯細說。
尤桂枝見挖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勁頭一下子散掉大半,又問他月餅是什麽。
別的他總覺得不能說,但月餅可是季唯最近在努力推銷宣傳的東西,柳意綿覺得不管如何,多一個人知道總是好的,就賣力的解釋起來。
殊不知他這解釋,卻又勾起了柳山的念頭。
“這月餅不便宜吧?”
“嗯,季哥還沒定價,應該是不便宜。”
“能掙不少吧?”
“還沒開始賣呢,不清楚。”
因為問話的人是父親,柳意綿不向對尤桂枝那樣有戒心,疾苦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柳山和尤桂枝對視一眼,互相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喜色。
尤桂枝想要開口,被柳山扯了一下。
“桂枝啊 ,我剛才聽到秀姐兒好像哭了,你快去看看。”秀姐兒是尤桂枝親生的閨女,她一聽柳山這麽說,盡管沒真切聽到哭聲,但還是緊張地調頭跑了。
柳意綿看着,心裏微澀。
哪怕是二娘,也對自己的孩子如此的溫柔貼心。可是他卻早已沒了娘親了。
“你二娘她性子直,說話不過腦子的,有啥事情你多擔待着點。”柳山拍了拍柳意綿放在桌上的手,難得和藹地說道。
柳意綿有些受寵若驚,點頭應允。
“當初把你賣出去,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家裏頭境況一年不如一年,你大兄要去赴考,家裏又添了個秀姐兒,這才把你——”柳山頓了頓,看到柳意綿黯然的神色,說了好些話安撫他。
“對了父親,怎麽沒看到飄絮?”
柳飄絮是柳意綿的三妹。
他小時親近兄長柳成蔭,到了大些,就跟柳飄絮走得近了。
回來許久,都沒見她出來,有些奇怪。
“你妹她啊,嫁了個好人家!”一提起這個,柳山就得意地摸着下巴,嘿嘿笑起來。
“嫁了?飄絮才剛滿十四吧。”柳意綿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他被賣出去的時候,柳飄絮才十三。
就算是剛剛才嫁人,現在也不過十四歲。
“都十四了,也不小了。”
柳山滿不在乎道,“反正幺妹也同意了,那可是員外家,不愁吃不愁喝,以後穿金戴銀有福享,有什麽不好?”
“你說的是田員外?”
“是啊,鎮子上還有哪個員外。”
“父親……”
“咋了?”
“沒什麽。”
柳意綿張了張嘴,一種無力感席卷全身。
鎮子上只有一個員外,今年已年過五十,眼瞧着半只腳踏進了棺材,柳山卻把年僅十四歲的如花少女,送進了那樣一個地方。
一想到柳飄絮,柳意綿的心就隐隐作痛。
他不想再與柳山說話,就尋了個借口要去看秀姐兒,柳山欣然應允,帶他去了與尤桂枝的房中。
秀姐兒才不到兩歲,正趴在床上咿呀呀呀地跟尤桂枝玩。看到柳意綿進來,扁着嘴像要哭的模樣。
尤桂枝回頭要罵,又想到那月餅,強壓了火氣,讓柳意綿找個地兒坐。
“我把秀姐兒哄睡了,就給你們做飯。”
“二娘照顧秀姐兒吧,我去做。”
“怎麽可以,你現在已經是外——”外人二字差點脫口而出,尤桂枝一陣後怕。
“秀姐兒乖,娘親去做好吃的,一會來喂你。”尤桂枝招來柳山,讓他看着,又跟柳意綿說了些話,沒敢耽擱地走了。
柳山一身酒氣半天沒散,一靠近秀姐兒,她就開始嗷嗷叫起來,鬧得柳山也不高興,甩着手說不管,讓柳意綿幫着看,跟在尤桂枝後頭也跑了。
秀姐兒沒了人看着,在床上使勁兒翻騰,滾了兩圈就滾到了床邊,柳意綿不過是走個神,吓出一身冷汗,趕緊跑過去把秀姐兒抱在懷裏,生怕她出事。
雖非同母,但畢竟是血親。
柳意綿抱着秀姐兒,看着她烏溜溜的眼珠子,心軟成一片,右手拍打着秀姐兒的背,輕輕地唱起了兒時的睡眠曲。
秀姐兒玩鬧了許久,聽着這溫柔的歌聲,肉乎乎的小手在柳意綿臉頰上拂過,不多時,雙眼微合,睡了。
****
中飯時,四人圍坐在小小的圓桌上。
菜不多,統共只有三道,苦瓜蛋湯、炒青菜和涼拌黃瓜。
尤桂枝招呼着柳意綿多吃,還主動給她夾了不少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的柳意綿渾身不自在。
“我自己來就好了。”柳意綿有些尴尬道。
“可能二弟吃慣了好的,看不上這清粥小菜。”柳成蔭喝關了一碗苦瓜蛋湯,話說的有些刻薄。
“不是的!大兄,我沒有,我只是想要二娘自己吃。”柳意綿急急辯白。
“你若不是看不上,為何從來到現在,連你夫家姓甚名誰,都不肯告知?難道我不是你兄長,你邊上坐着的不是你父親?”柳成蔭甚少說出這樣多的話,柳意綿又不善辯,一下子臉色發白,抖着嘴唇說不出話。
“你看,從小到大,你的心思就藏不住。”
“季哥他、他叫季唯,大兄,他以前不好,但是他現在很好!”聽到季唯名字,柳成蔭露出幾分詫異,柳意綿生怕他誤會,着急着要替季唯說話。
“瞧你這心急護夫的樣子,我說什麽了嗎?”柳成蔭敲了敲柳意綿的腦袋,是很多年前二人表示親近的動作,“我只是覺得這名字略有耳熟罷了。弟弟找了個好人家,我該高興才是。”
他其實并不知道季唯是誰,只曾在一張紙上看到過這個名字。本來是不作他想,但想起柳意綿剛到時提到過買主做的是糕餅買賣,一下子把人對上了。
說道季唯,就不得不提起曲奇。
這小東西在短短的時間內,幾乎讓大溪鎮上的人都對其有了印象,何止是成功二字所能囊括。
顯然是個不差錢的主。
柳成蔭微微一笑,又裝了一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