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中飯快吃完時, 尤桂枝在桌下踢了柳山兩腳, 用眼神示意。
柳山一開始沒看懂尤桂枝在擠眉弄眼什麽,尤桂枝伸手比劃了下手指, 柳山恍然,給柳意綿夾了一大筷青菜。
“意綿啊,家裏也沒什麽能拿來招呼的, 你就将就着吃。等家裏日子好起來了,你來就可以給你買肉了。”柳山絮絮叨叨,邊說邊瞅柳意綿的表情。
見他微露困惑,又繼續道, “以前家裏還能隔三差五吃點肉,秀姐兒出生後,開銷大了不少, 現在一個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了。”
尤桂枝看柳山半天都不肯說到重點,急的狠狠剜了他一眼,做了個口型讓他閉嘴。
“你爹他好酒, 你不是不知道, 三五天就要去外頭喝一次,有時還得點下酒菜, 一次就得好幾十文。家裏現在添了口子人,困難不少……”
柳山确實好酒,柳意綿在家中時也是知道的。他有很重的酒瘾,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都要去喝上一壺。有時喝得醉了, 回來就會找人發脾氣。
尤桂枝性子潑辣,他也怕她發瘋。
柳成蔭待在屋裏看書,也很少出來。
柳山耍酒瘋的對象,就成了柳意綿和柳飄絮,當然最多的是柳意綿,畢竟柳飄絮年紀小,又是個小姑娘,碰到事兒就怕的躲起來。
只不過——
若說前半句,柳意綿還頗有感觸。
可聽到尤桂枝的後半句,心中就生出了些許的厭煩來。
家裏頭過的難,她出了主意,把他這賠錢的哥兒賣給了人牙子。
家裏添了秀姐兒,連着他剛十四歲的小妹,就送去了田員外家做小妾。
這麽算起來,家裏還少了口人,該是輕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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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柳意綿心中的怨就止不住的翻騰起來。
娘親還在時,家裏頭和和睦睦,甚少紅臉。
可自從有了尤桂枝這個二娘,柳成蔭這個大兄就與柳意綿漸漸疏離起來。更不用說遇着事兒,柳山總偏幫着尤桂枝。
日子久了,柳意綿對這尤桂枝就越發埋怨了。
“飄絮呢?她不是已經嫁出去了,為什麽家裏還這樣難?”
尤桂枝的話卡在喉嚨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看了眼柳山,又看向柳成蔭。
“還不是都怪你爹這個死鬼,要不是他成天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也不會耍潑打爛了人家店裏的酒壇子。家裏日子都過成這樣了,哪還有錢來替他還債啊……”
“所以呢?”
“欸?”
正在抹着莫須有眼淚的尤桂枝一下子哽住,有點接不上話,傻傻的應了句:“所以什麽?”
“當初賣我的時候,不是得了二兩銀子嗎?”柳意綿微微皺眉,“二娘怎麽不拿那錢出來,替阿爹賠償。”
“你大兄要趕考,一去半月,給了盤纏。”
“那飄絮的聘禮……”
“家裏出了點事,花去了大半。”
柳意綿輕輕哦了聲,也沒什麽表情,不知信是沒信。
尤桂枝幹笑兩聲,有幾分心虛。
當初賣了柳意綿後,他們就拿了一半的錢,讓柳成蔭去秋試。
一去半個月,柳成蔭沒考中,這錢也算是打了水漂。
秀姐兒一日日長大,吃喝用度樣樣要錢。
家裏又沒有同歲數的孩子,只得重買重做。
再加上平日裏的開銷,剩下的那點積蓄沒多久就揮霍一空。
後來柳山去外頭跟人吃酒,聽說田員外要第七房小妾,專挑面嫩年紀小的姑娘,就塞了錢讓媒婆去做這個媒。
柳飄絮長得清秀漂亮,面嫩聲細,田員外一眼看中。
沒多久送了綢緞布匹、首飾珠寶若幹,和五兩銀子,用一頂小轎就把柳飄絮擡進了門。
尤桂枝和柳山從未見過這麽多錢,一下子敞開了膀子花,今天下館子,明天買衣裳,再加上柳成蔭要去了一部分,不到兩個月,就花的所剩無幾。
前幾日又出了柳山醉酒打碎酒壇的事兒,剩下的積蓄全都搭進去,也還差七八錢。
他們一下子沒地兒籌,就想起了要找柳飄絮。可惜去了兩次,都說是不方便,到底也沒見上。
柳山抓耳撓腮急的不行,柳意綿卻在這時從天而降,豈不是老天的意思?
“意綿啊,爹也養你到這麽大,能不能借爹一點?我看你日子過得不錯,家裏應該有點閑錢吧?”柳山心中竊喜,伸手要去握柳意綿的手腕。
快碰到時,柳意綿移開手,放到了膝蓋上。
柳山抓空,讪笑一下縮回來,也沒往心裏去。
“爹,我沒錢。”柳意綿靜默片刻,如是道。
“怎麽可能沒錢呢?你面色紅潤,一看就是吃飽喝足的樣子,身上的衣服還新的很,說明也是剛做的!”柳山急眼了,抓起柳意綿袖子的布料,跟他辯解。
“可是阿爹,這是季哥買給我的。”
“那姓季的不是你男人嗎?你男人的錢就是你的,你這傻孩子,怎麽腦袋轉不過彎來!”柳山氣急敗壞道。
“阿爹,當初你将我賣給牙子,如今賣身契還在季哥手裏。你生我養我,我依舊叫您一聲爹,可卻再不是柳家人了。”
“你!”
柳意綿慘然一笑,站起身,指着身上的衣服,“這人是季哥的,衣服也是,我沒有錢。”
“阿爹,我什麽也沒有了。”
“不肖子!你這是在狡辯!”
柳山只當柳意綿不想給,氣的拍桌而起,指着柳意綿的鼻子破口大罵,“好你個白眼狼,我生你養你多少年,如今不過是開口向你要這麽點錢,你都不肯給!養條狗都知道沖我搖尾巴,你呢!你連條狗都不如!”
柳意綿本來就已被勾起了傷心事,柳山這最後一句話,像一記重擊,砸的他倒退數步,差點站不穩身子。
“阿爹……”
他心中悲痛欲絕,顫巍巍地喊柳山,卻只換來柳山暴跳如雷的怒吼。
“滾!給我滾!我沒你這個不肖子!”
一@夜宿醉,柳山頭痛欲裂,此時怒氣上湧,更是急的腦袋猶如針紮一般難受,他呻@吟一聲,扶着桌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尤桂枝扶住柳山,緊張問道:“你沒事吧?不然我去煮點醒酒湯?都讓你少喝點酒了,你怎麽就是不聽!”
“吵什麽吵!睡一覺就好的事,誰知道這兔崽子會回來!氣得我腦仁疼,我要回屋裏去躺會,你給我把他趕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柳山惡狠狠地說完,揉着腦袋,哼哼唧唧地回了房。
柳意綿還杵在那,人沒緩過來,看着柳山的背影逐漸遠去,小臉煞白煞白。
尤桂枝一改之前熱情和氣的神色,朝柳意綿呸了一口,嫌惡道:“哥兒就是上不得臺面,比不得男人,連你幺妹都比不過!沒聽到死鬼的話嗎?滾滾滾,別髒了我這的地!”
尤桂枝撕破臉皮,也再懶得做樣子,看柳意綿還不動彈,順手就從旮旯堆裏摸了根掃把,朝柳意綿身上打去。
那掃把是竹枝捆成的,又細又韌的竹枝打在身上,迅速留下紅痕。
柳意綿痛的縮手,倒退了好幾步,卻被門檻絆倒,摔得眼淚在眼眶打轉。
但他咬牙強忍着,不想在尤桂枝面前哭出來。
被這麽一鬧,柳成蔭也沒了胃口,放下碗,推開凳子起身,人剛要走,察覺到身後的視線,轉頭看向門口跌坐在地上的柳意綿。
兄弟兩個目光在半空中交彙,柳意綿心頭一顫,只以為柳成蔭要過來為他說話,剛張口喊了聲大兄,柳成蔭已頗為厭煩地轉身走了。
“大兄……?”
柳意綿心口驟痛,死死地攥着胸前的衣服,再也控制不住蓄在眼眶的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手上。
“哦你看成蔭不替你說話,你難過的哭了?你還有臉哭?剛才是誰說自己不是柳家人。”尤桂枝揮舞起掃把,枝條末端掃在柳意綿的手臂上,一下就紅了一片。
“那你都不是柳家人了,成蔭又怎麽會為你說話呢?你再不走,我手上的手把可就不留情了!”
柳意綿用力擦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
他沒有立刻就走,而是深深地看着尤桂枝,那雙眼睛又大又圓,應是漂亮的。
可就是這雙漂亮的眸子,此時卻寫滿了仇恨。
尤桂枝頭次在面團似的柳意綿身上,看到這樣的眼神,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看什麽看!快點滾!”
尤桂枝又擡起掃把,不過這回柳意綿沒再讓她得逞了。在掃把拍下來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尤桂枝的手腕,用力甩向了一邊。
哥兒畢竟不是女人,尤桂枝又沒防備,被柳意綿的力氣帶的整個人朝旁邊倒去,肩膀正好摔在門框上,疼得她龇牙咧嘴,連聲呼痛。
掃把脫手掉在地上。
“你你你怎麽敢!”尤桂枝捂着肩膀喊起來。
“我為什麽不敢?”柳意綿挺直腰杆,俊秀的臉上毫無表情,“你是我的誰?又憑什麽打我?”
柳意綿看也沒看尤桂枝,走進屋裏,收走了桌上的月餅,沒理會尖叫的尤桂枝,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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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意綿申時才到的家。
哪怕是擦幹了淚,眼眶仍是紅的。
“怎麽回事?被誰欺負了?”季唯乍一看到,吓了一跳。
很快就看到柳意綿手裏提着的月餅盒子。
除了其中一盒已經拆開,另外一盒原封不動,再看看柳意綿這傷心的模樣,季唯又怎會猜不出發生了什麽。
他猛地一拍腦袋,臉上全是懊惱。
“是我沒考慮周全,竟讓你一個人回了家。”
柳意綿默不吭聲,跟在季唯後頭進了屋。
季唯按着他在凳子上坐好,“你跟我說說當時情況。”
“沒事的季哥,不是什麽大事。”
柳意綿不想叫季唯擔心,本不打算讨論此事。可季唯卻不肯善罷甘休,非要他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拗不過季唯,再加上心中堵的難受,就一五一十地說了。
“豈有此理!”季唯怒喝一聲,拍桌而起。
他本以為,那個家會讓柳意綿留戀,哪怕是曾将他賣給了人牙子,也是迫于無奈,總該有幾分可取之處。
可現在看來,他竟是錯得離譜。
不僅沒有絲毫可取之處,還利欲熏心、見錢眼開!
這樣的父兄,還是斷了為好。
“季哥,我是不是特別沒用?”柳意綿擦着不停滑落的淚水,因為用力,眼尾留下一道紅痕。
“不會的,你還小,碰到的事也少。等你再大些,見多了人和事,處理事情的方法也會好很多。”
季唯安撫地拍着柳意綿的脊背,鼓勵道,“其實你能把月餅搶回來,已經做得很好了。要知道這兩盒月餅,可值得一兩銀子呢!”
“一兩!”柳意綿失聲驚呼。
“是啊,一兩銀子。這麽貴重的東西,他們不配拿,你幹的好!”季唯說得誇張,刻意去逗柳意綿,又安撫了幾句,才總算看他舒了口氣。
“綿綿,季哥告訴你一個道理。”
“嗯?”
“人生在世,總要為自己多多考慮。忍字頭上一把刀,該忍則忍,若是一味忍讓,傷的就會是自己。”
季唯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看着柳意綿,“你把這話記在心裏。”
柳意綿順從地點頭,“好。”
“要是下一次,再碰到這樣的事該如何?”
柳意綿沉思片刻,遲疑道:“掉頭就走?”
季唯笑着搖頭。
“動手反擊?”
“都不是。”
季唯輕嘆,“你要試着去思考,尤桂枝為什麽追出來找你。若是能想通,就能化被動為主動,懂得如何應對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