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尤桂枝早等了他許久, 柳意綿一叢季唯懷裏跳出來, 她就揮舞着手臂沖到他跟前,擰住柳意綿耳朵, 用勁的要将他拽到一旁。

她過來的時候,柳意綿心裏頭就有了預感。

真當尤桂枝伸手擰他耳朵時,柳意綿已矮了身子, 頭一扭,耳朵正好從尤桂枝手中滑開躲了開去。

尤桂枝還要跟過來,但柳意綿已繞到了季唯身後。她顧忌着季唯,一時間沒敢再動手。

“你躲什麽躲?自己幹的事情心裏頭沒數嗎?”尤桂枝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季唯身後的柳意綿,語氣蠻橫道。

原先她吵鬧時,就已驚動了不少留在校舍內的學子。雖後來季唯來了, 她安分了不少,但衆人也都在暗戳戳注意着這裏。此時又鬧起來,一眼掃過去, 從門後探出不少腦袋, 都朝這看來。

尤桂枝心中得意,反正柳成蔭已不能再在縣學念書, 那麽這柳意綿也決計不能留下。他總得付出點代價,讓他們心中爽快些,除了那日憋在心裏的惡氣!

有季唯這惡煞在面前杵着,她也不能對他做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沒臉在這待下去, 主動退學。

“我們柳家人怎麽就這麽命苦啊,他爹卧病在床,掏空了家裏的錢,連看大夫都不能了。成蔭他孝順啊,知道小畜生心裏頭怨恨,也不敢問他,拿了些銀錢回來給他爹看病……”

尤桂枝邊說邊抹淚,還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只不過就是拿了一二兩銀子罷了,他爹将他養大,又何止花了一二兩?如今他病倒了,不僅不來看他,還将這事捅的大家都知道,害成蔭沒法念書,沒法考狀元。這小畜生好毒的心腸啊!大家可不要被他這張臉給迷惑了啊!”

“原來姓柳的偷錢是為了治病麽?”

“怎麽說也是他弟弟,不需要幹出偷錢的勾當吧?實在是有辱斯文!”

“看不出來這小子和和氣氣的,心裏頭竟然怨恨自己的父親?”

“事出有因的話,還是可以理解的。”

只言片語飄進尤桂枝耳中,她眯着眼睛露出了個笑,很快就收斂了。一只手輕拍着布包裏又開始嗚咽的女娃,哭道:“我好命苦啊,他爹身子不好,又要抓藥看病,還要供成蔭念書,本想着他能考個功名回來,卻被他從小疼到大的弟弟給趕了出去……”

尤桂枝的聲音很大,每句話都很清晰,像是生怕別人聽不清楚,以至于站在邊上對此事全然不知的季唯,聽罷她一番話,已對前些日子在書院發生的事已有了初步的了解。

“柳成蔭偷你錢了?”季唯一只手握住柳意綿單薄的肩膀,挑了挑眉道。

“将我藏的二兩偷去了,還未曾要回來。”他臉頰燒的慌,是羞愧的。

季哥千叮咛萬囑咐了,要他多留個心眼,可卻還是被柳成蔭使計偷了。

他愧對季哥。

季唯改握為拍,低聲道:“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那女人添油加醋的抹黑你,總不能任由她說,你卻不說吧?”

“事實如何,你最清楚。她言語間不盡不實處,你可反駁,以免同窗誤會。”季唯說完,在柳意綿背後輕推了一把。

一開始,柳意綿步履遲疑,走的有些慢。但視線一接觸到尤桂枝臉上那得意又惡毒地笑容時,心裏頭竟生出了一縷怒火,燒的他渾身燙了起來。

他又想到了那兩道刺目的紅痕,以及當初柳成蔭回眸冰冷又厭煩的眼神。

是了,若不是她,他還有父親有大兄有妹妹。

正是她來了,他甚至不再是柳家人。大兄沒了,父親沒了,連妹妹都嫁作他人婦。

如今她還在這清淨地,污他名聲!

柳意綿握緊了雙拳,小跑着站到尤桂枝跟前。在季唯的精心喂養下,人高了又胖了些,整個人骨肉亭勻,比尤桂枝還要高出一掌高度。

這是尤桂枝頭一次發現,原來這膽小又無用的東西,竟然長得比她還要高出許多,看着竟隐隐有些氣勢。

“你幹什麽?”尤桂枝警惕地盯着他,後退了半步,與他拉開了距離。

“你怕我打你?”柳意綿笑了下,“我是讀書人,不會動手打女人的,你大可放心。以前若是有得罪處,那便是我還未開蒙,不知禮數。”

尤桂枝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冷哼了一聲,又開始反複哭訴着柳意綿的種種“惡行”。

就在她再次說到柳山病重,他心懷怨恨不肯出錢,才使得柳成蔭出此下策,偷偷拿錢救濟時,柳意綿打斷了她。

“你說柳山病重?不知是真是假?衆所周知,柳山嗜酒,家中外債無數。先是将我賣了,後又嫌不夠,将小妹賣給了富戶做小妾。如今欠了債,又想到我兄妹二人,索款不成,惱羞成怒,竟想出了這惡毒法子來縣學污我名聲。聽聞柳成蔭氣惱之下,神思倦頓,兩日不曾進食了?我們這些曾同窗念書的,也該去看看他才是!”

柳意綿看向站在後邊的那群學子,态度溫和,語氣斯文,細說往事的模樣半點不像心懷怨恨。

那些人也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反正事不關己,又樂的看戲,見他如此說話,也都附和起來。

“是啊,好歹同窗一場,既然病了,就該去看看嘛!”

“順便一道去看看伯父也不錯。”

“伯母可歡迎?”

離尤桂枝最近的青年學子笑嘻嘻地問道。

尤桂枝臉色難看,卻也知不能據實回答,勉強的笑了下,應道:“那自然是歡迎的,想來成蔭也會高興。”

“其二,你說心懷怨恨,對柳家不肯上心。那我請問自從你入柳家大門,可曾關心過我只言片語?我十歲那年發了高燒,可你卻只讓我多喝熱水,不聞不問。後來燒至昏迷,倒在路邊,三叔将我送回,若不是直接将我背去了大夫那,恐我今日沒命站在此處!”最後一句,柳意綿厲聲叱道。

“小孩子身子結實,小病小痛二三日也就好了……”尤桂枝小聲嘀咕,一點也沒覺得哪裏做錯。

柳意綿冷笑了一下,自顧自道:“這六年來,我每日卯時就得起床做飯,喂雞喂鴨,打掃屋院,清洗你夫妻二人的衣物,近子時才能睡下。屋裏漏了水,修也不給修,每每臨近雨日,滴滴答答的雨水總會将床角泡的發爛發黴,後來我便自行爬上屋頂補了。瓦片生了青苔,我爬下踩中,從屋頂跌落,摔斷了腿,即便如此也不能偷懶片刻,劈柴做飯洗衣一樣不落。”

“試問,我也是個人,如此數年,心中如何不怨?”

深藏在心底裏的怨,克制不住的顯露出來,可柳意綿卻只覺得痛快淋漓。他壓抑的太久了,久到早已不知肆無忌憚的滋味。

他其實已不欠他們什麽了。

柳意綿問的擲地有聲,這麽多年來,這是他頭回敢于在衆人面前直面他昔日生活。他吐了怨氣,他也看清了自己,他終于挺直了腰杆,能夠真真正正的做他自己了!

衆人嗡嗡地議論起來,顯然是看不出素日溫和有禮又耐心的柳意綿,竟活的如此艱難。但即便是如此艱難,也還能保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光只是這點就十分難得了。

這番過後,大家看向柳意綿的目光已溫和許多,寬容了許多。

但柳意綿自身還未發現。

如此步步緊逼的柳意綿,是尤桂枝不曾見過的。她被問的啞口無言,只能一步步的倒退,不敢拭其鋒芒,“當爹娘的在外頭掙錢養家,讓你們這些做小輩的幹點活難不成也是錯了?”

“敢問你與柳山,平日裏靠什麽為生?”

尤桂枝被問的愣住了,一下子還真不好回答。

柳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幹不成事還幹不好,掙的錢去掉喝酒,也沒剩多少。尤桂枝偶爾做點小東西拿去賣補貼家用。尤父在時,會打獵接濟柳家,但他去世後,柳家日子舉步維艱,到了需要将人賣了換錢的尴尬處境。

若非幾個兒女都争氣懂事,幹得多,花的少,恐怕柳家早難維持下去了。

“柳意綿!我可是你娘!怎麽能這樣跟我說話!”尤桂枝惱羞成怒,一巴掌扇向柳意綿,卻被他迅速地抓住,沒有打成。

柳意綿目光冷冰冰,直勾勾地盯着尤桂枝,“我娘早已去世多年,如今我已非柳家人,尤大嬸可千萬別認錯了兒。”

站在遠處的季唯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怎麽也沒想到,一月不見,他的綿綿竟變得如此伶牙利嘴,倒真讓他刮目相看。

“你!”尤桂枝怒極。

“父子都卧病在床,柳家就靠尤大嬸撐着,你可別氣壞了身子。”柳意綿說得懇切,目光中卻帶了幾分嘲意,“至于被柳成蔭拿走的二兩銀子,我就當是盡了最後一分父子情分,從今往後,柳家與我再無幹系!”

他抽下束發白玉簪,用力擲在地上。

白玉簪脆弱,瞬間碎成四段。

“碎簪斷義!以此為證!”柳意綿轉過身,沖面露震驚的學子鞠了一躬,“多謝各位百忙之中,還抽空看了這出鬧劇,柳意綿多謝大家支持!”

說完又鞠了一躬。

好些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他這是鬧的哪出,一下子竟安靜的有些詭異。

“哇——”女娃娃清脆稚嫩的哭聲打破了安靜,尤桂枝一把捂住小小的嘴唇,目光飛快掃過衆人以及柳意綿,心中暗恨,卻只得趁他們說話不經意間,掉頭就跑了。

今日這出鬧劇,不僅沒折了柳意綿名聲,還讓他借此揚了名,卻是誰也沒想到的事了。

看熱鬧的人散光了,柳意綿披散的發絲擋住了半張臉。

他能夠感覺到季唯的目光,低着頭,有些羞澀地盯着腳尖看了會,突然仰面親了季唯下巴一口,又迅速垂下腦袋。

“一月未見,膽子倒是大了不少。”季唯語帶笑意。

“季哥這回來是為了什麽?”柳意綿盯着泥地上被他踢出來的小土堆,微撅着唇道,“我知了,新鋪開張,你來主持,對不對?”

永安街就在縣學外,他路過不知多少次,早知道是季唯的鋪子。

他來,柳意綿高興。

他為了它來,柳意綿又有些不高興。

連柳意綿自己,都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了。

“不對,猜錯了。”

“那是什麽?”柳意綿猛地擡頭,目光晶亮地盯着季唯,小臉滿是希冀。

“是——”季唯點了點少年鼻尖,“自己的生辰,自己忘了?”

柳意綿呆呆看了會,好半晌遲鈍的腦子才轉過彎來了,驚叫了一聲,摟住季唯胳膊跳起來,“你記得!你記得你記得!”

“說什麽傻話,當然記得。”季唯刮了下他鼻子,“再過六日,你滿十六,我送你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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