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雁北王府。
趙宗冕去後半個多月,王妃請陸知州夫人跟小姐過府看戲。
原來這戲班子來雁北也有些時候了, 如今時值五月, 春光融融,草長莺飛, 便打算回江南去。
本來他們只是應陸康所請,在春節時候以娛衆賓,其實早該啓程回南邊了。
卻沒想到竟合了王妃的眼緣, 所以又來至王府多留了一陣子。
半月前趙宗冕還未去白山的時候,戲班的管事已經悄悄跟陸府管家透露過想走之意, 陸康礙于鎮北王的面子, 仍是勸他們稍安勿躁,才又強留了這數日。
今日演的卻是《碧玉簪》,講的是李秀英給人污蔑私通, 被丈夫王玉林誤會,最後真相大白, 玉林高中後, 捧着鳳冠霞帔跪在李秀英面前認錯賠禮, 然後大團圓的故事。
正演到李秀英給折磨成疾, 玉林後悔莫及的時候, 王妃嘆道:“雖然知道結局是好的,可這一段卻總不忍看。”
陸夫人笑道:“娘娘說的很對, 可我私心想, 若沒有這些叫人心酸流淚的地方, 怎能顯得出最後結局的好呢?”
王妃想了想, 也自笑說道:“原本是我當真了,但只要想想,若真有此事發生,這李秀英只怕也活不到玉林高中榜首的時候就被折磨死了,哪裏還能等到後來的揚眉吐氣呢。所以總叫人心酸不忍。”
陸夫人點頭,嘆了口氣。
忽然陸爾思說道:“娘娘縱然是慈心仁善,不忍看人間疾苦的。不過妾私心想,凡事也不必總是往最壞處打算,譬如這李秀英如此貞節賢良,老天爺也是不忍心的,自然會暗中照看着她,所謂人善人欺天不欺嘛,所以才能逢兇化吉柳暗花明。”
王妃微怔。
陸夫人笑斥責道:“當着娘娘的面兒,也敢如此多嘴。”
“不妨事,”王妃笑道:“我倒是覺着爾思說的很有道理,也盼着如此。倘若這人世間所有之事都有天神佛祖暗中照看着,我又何必在此杞人憂天的為一處戲傷神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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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罷,陸夫人又說道:“我們只是心粗,只顧看戲瞎樂而已。王妃心軟且細,才會格外為戲中人擔心。”
王妃道:“也是他們演的好,才會叫人不知不覺的入戲呢。”
西閑在旁聽着她兩人的對話,并不言語,只默默地含笑看戲,卻見那扮李秀英的小旦演得着實是好,悲悲戚戚哭的叫人心酸。
王妃終于受不了,便笑對陸夫人道:“還是把這段先過了吧。”又回頭問西閑,西閑自然是無可不可。
陸夫人笑道:“一切都聽王妃的。”
于是一直跳到最後一幕,是玉林終于高中狀元,親自捧着鳳冠霞帔跪着向李秀英請罪,夫妻們争執了一場,秀英訴說滿腹委屈,終于盡釋前嫌,重歸于好。
王妃舒心地笑道:“果然這個才和我的心意。方才聽得我心裏一陣陣地難過,只怕妹妹也禁受不住。”
西閑笑道:“娘娘看個戲也惦記着我,其實不礙事。”
陸夫人忙道:“我倒也疏忽了,側妃娘娘月份也大了,的确不宜聽先前,大家還是歡歡樂樂的最好。”
衆人一團和氣,西閑也笑着颔首。
戲臺上大喜落幕,王妃命賞賜,衆戲子跪地謝恩。
西閑掃了眼,眼角卻仿佛看到了什麽東西似的,重轉頭望那“出将”的入口,卻見簾子垂着,像是風吹過似的一動而已,卻并沒看見什麽人。
待大家盡興後,撤了席,西閑略坐陸爾思因跟西閑投契,便陪着她回房。
經過花園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說道:“這李秀英也是個沒氣性的,原先給人污蔑,就該一頭撞死。”
兩人對視一眼,西閑聽出說話的是王琴兒。
卻又聽另一人道:“妹妹怎麽變成貞潔烈婦了?還是跟王妃一樣也入了戲呢?”這卻是柳姬。
王琴兒道:“呸呸,入的什麽戲,就算入戲,也不要選這個呀。你知不知道,這處戲原先不是這樣的,這還是改過了的呢,原先的叫做《三家絕》,你聽聽這個名字,可是個好的?”
“果然不是好名字,”柳姬道:“可我竟然不知道這些,妹妹怎麽知道?”
王琴兒道:“我、我當然知道,原本那個是地方上的戲嘛。我們自然聽說過。”
柳姬笑道:“我以為呢,還當妹妹竟然也能通今博古,連戲文也有研究了。”
兩人說到這裏,就聽是李夫人道:“先前五夫人所說的,倒也沒什麽錯。”
王琴兒一怔:“什麽?”
李夫人淡淡道:“若有氣性,一頭碰死那句呀。”
王琴兒笑道:“怎麽,姐姐也覺着我說的對?”
李夫人瞥她一眼:“我非但覺着你說的對,還覺着,最後狀元雙膝跪地捧着鳳冠霞帔一節實在多餘,換了我是李秀英,該失去的已經失去了,絕不會再原諒他。”
她的口吻十分堅決,好像還另有一層意思。
柳姬跟王琴兒對視一眼,王琴兒一時不知怎麽回答,柳姬卻仍是笑道:“這也是人各有志,我卻覺着還成,狀元娘子誰不樂意當呢,我這輩子還沒試過鳳冠霞帔,何況夫君還跪地相求……啧啧,已經是夠本兒了。”
西閑跟陸爾思聽到這裏,雙雙一笑。
陸爾思送西閑回到卧房,略坐了會兒,說了些時下之事,便起身告辭,好讓她休息。
西閑正也有些乏了,才靠在榻上,就見外間奶娘滿面慌張地走了進來。
杞子道:“奶媽,你怎麽了,像是見了鬼一樣。”
奶娘一張口,卻又緊緊閉嘴,仍是走到西閑跟前兒:“姑娘,我、我……”
西閑看她一眼:“奶媽,有什麽事?”
杞子也跟了過來好奇地看着,奶娘幾度張口卻說不出來,只又回頭看向杞子。
西閑心中一動,吩咐道:“去給我倒杯水。”
杞子只得去了。
奶娘這才上前,用很小的聲音說道:“我方才去後院,我、我好像看見了……”
她到底不放心,湊近了在西閑耳畔說了那四個字:“蘇三公子。”
西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而“蘇三公子”這一聲傳入耳中,就好像極遙遠的沉睡的記憶一樣,遲鈍的讓她想不起這人到底是誰,可雖然腦子反應遲鈍,心底卻突然出現了蘇霁卿那溫和清俊的笑臉。
西閑咽了口唾沫,禁不住捉住了奶娘的手:“在哪裏看見的?是不是你看錯了?”
奶娘說道:“我、我也不知道,本來聽他們整天說戲班子,我把後面走的時候多看了一眼,正看到有個人走出來,看身量,容貌,的确是三公子無疑,我驚呆了,還沒顧上說什麽,他就一折,不見了。”
奶娘說完,自己也有些驚魂未定無法确信:“姑娘,你說我是不是老眼昏花了?還是說戲班子裏有個長得很像三爺的人呢?”
西閑雖然也寧肯相信是這樣,但理智卻不這麽以為。
奶娘見她不做聲,自己也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西閑飛快理了理頭緒:“奶媽,這件事別對任何人提起,就……也當是什麽都沒看見的。你也千萬不要特意再去後院,假如……不小心碰見了,只要他不主動同你說話,你也就當作不認得的,知道了嗎?”
奶娘聽了西閑吩咐,這才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了。”
奶娘去後,西閑的心微微地有些驚跳,突然想起在看戲的時候,仿佛察覺到戲臺上的異樣,現在看來,只怕并非偶然。
三公子……人在雁北?且還在戲班子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默默出神的時候,西閑忽然又想起今兒看的那處戲,在王妃跟陸夫人議論的時候,當時她心中所聯想的是瑛姬的遭遇,可是現在……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一連四五日,西閑行事格外謹慎,除了早晚在衆丫鬟婆子的陪同簇擁下去給王妃請安,其他時候都足不出戶,只留在真珠院裏。
戲也沒有再看,又隐約聽杞子他們說,戲班子仿佛已經跟王妃說了要離開雁北回江南的事,只是王妃還有些疑慮。
次日,王妃在閑談中,仿佛無意跟西閑說起此事:“那些人大概是江南土生土長慣了的,一直留在咱們雁北未免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叫他們呆了這數月,只怕也有什麽思鄉之情,近來有意要回江南去呢。我心想着妹妹身子不便,府裏也沒有別的什麽消遣,唯一就有這點子愛好了,所以還想多留他們幾個月,你說如何?”
西閑笑回道:“我知道娘娘的疼惜之意,不過……起初看着好玩,後來聽的多了,也不大新鮮了。何況也沒什麽出色的好戲新戲。如今他們既然要走,索性就叫他們走罷了。而且他們不是咱們王府所請,還是托了陸知州的關系,何必再讓陸知州為難呢?而且以後咱們若是想聽戲了,再請別的也是一樣的。另外一宗,萬一他們見不放人,以後到處說王府仗勢欺人強留之類的,豈非更不好?”
王妃笑道:“偏你想的周到,說的也是,你若真不喜歡他們了,我便打發了就是。如今既然知道你愛聽戲,大不了以後慢慢地再找些幹幹淨淨的孩子,買了留在王府裏調/教着,什麽時候聽,就叫他們什麽時候唱。”
西閑垂頭:“多謝娘娘。”
當日議定了這件事,王府管事便跟陸府通了氣兒,又跟戲班子說了。
這些人大概的确是歸心似箭了,于是立刻定在後天啓程。
西閑聽說他們要走,總算也松了口氣。
黃昏時候,突然又得了一個好消息,是軍中快馬從白山送回來的,說是白山的事情已經妥當,鎮北王已經快馬加鞭從白山往回趕,最遲在六七日後就能回來了。
兩邊的事仿佛都平定下來,西閑總算能睡一個好覺。
這夜,西閑熟睡之時,突然做了一個夢。
她獨自一人走在曠野之中,吹卷着天上的雲,地上塵沙飛揚,天地之間沒有一點亮光。
突然,漆黑的天幕好像給撕開了一道縫隙,有什麽東西從裏頭透了出來。
西閑吃了一驚,定睛看時,越發呆住了,原來從天幕之中飛舞而出的,竟是一條黑龍。
那黑龍在天空上飛舞騰躍,姿勢十分的威武矯健,突然他張口,一道火焰自天上降落。
火光撲面而來,西閑忙舉起袖子遮住臉,黑龍好像游戲一般,四處噴火,很快地,西閑周圍都被無邊無際的火焰籠罩。目光所及,盡是金色的跳躍的火光。
火光接天,那黑龍在頭頂上盤旋呼嘯,可西閑卻并沒有慌張之意,反而覺着那火焰十分溫暖,黑龍猙獰的可愛。
她望着那自在嬉戲的黑龍,過了會兒,試着向着天空伸出手去。
空中的黑龍凝視了她一會兒,突然飛撲直下,就在将撞到西閑的時候,黑龍竟然變成了一個很小的娃娃。
那粉妝玉琢的小孩子裹在一團白光裏,大聲叫着:“娘親!”向着她撲了過來。
西閑大為歡喜,想也不想就沖過去将那孩子抱住。
但是那孩子在進懷的瞬間卻突然消失不見,與此同時,有人用力在她肩頭推了一把,叫道:“娘娘!”
西閑猛然睜開雙眼,突然發現夢非夢,因為……眼前被掀起的床簾上,閃閃爍爍地竟是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