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又三更

白山雪谷。

雁北軍守在雪谷一側, 面對這道天然而詭異的屏障,不管用盡什麽法子都無法突破。

有将官建議從旁邊繞過去,但就算另外尋路, 至少也得用數個時辰才能轉過去, 何況天氣如此惡劣。

還是段珍道:“大家都不要着急, 我看, 王爺未必就會有事。”

段珍是趙宗冕的軍師,早先浪跡江湖, 也熟讀《周易》《六爻》之類, 會些算蔔打卦, 觀天象,算風雲之類的本事,他從方才就發現了雪谷的氣候異常, 倒像是有意要阻攔衆人。

段珍問那被擒的野人道:“那就是你們的鹿公?他想幹什麽?”

野人怒視他一眼, 并不回答。一名副官怒道:“如果你們敢對王爺不利, 就算把整座白山鏟平,也一定要報此仇。”

野人仍是不理。衆将士因心急如焚,見露出這幅表情, 就想上來教訓。

段珍攔着道:“橫豎他在我們手裏, 我們在此在等半個時辰, 時辰到了這怪風若還不散,就先殺了他!”

野人仿佛聽明白了段珍的話,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卻并無絲毫懼怕之色。

因段珍是趙宗冕身邊第一號頂用的軍師, 最是足智多謀洞察先機,有他在,衆将官勉強還能按捺,命士兵們原地駐紮,于派了斥候前哨,繞開這雪谷周圍另行找路,以備不時之需。

如此又等了半個時辰,那怪風毫無停息的征兆,段珍暗中以周易蔔算之法來測吉兇,但算來算去,卻總是一個莫測,就仿佛天意也都晦暗不明。

段珍面上雖不動聲色,心卻慢慢地往下沉,其他人更加難以忍受,這些人都是随着趙宗冕出生入死的,雖他是王爺之尊,在衆人眼中卻仿佛手足情深,過命之義,如今自覺趙宗冕兇多吉少,哪裏還能受得了。

其中一名徐統領忍無可忍,将野人拖了出來,拼盡全力往風中走了數步,那風裹着雪片跟砂礫,打在身上啪啪作響,徐統領的臉給劃破流出血來,把眼睛都迷了。

他一手扯着那野人,一手提刀,沖着風中叫道:“老子不管是神是鬼,識相的快些把我們王爺好端端地送回來,老子數到三,若不見王爺,就先殺了這個狗東西,回頭再把這白山踏平!”

風跟雪片砂石将他的聲音撕得粉碎,徐統領也顧不上了,厲聲嘶吼過後,又等了片刻,方吼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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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珍本想叫他回來,然而再等下去就是天黑,必須要及早決斷了。

寂靜之中,只有風仍在狂飙,徐統領叫道:“二……”

突然那野人用土語叽裏咕嚕說了幾句,徐統領聽不懂,恨不得一腳踹死,看看風中仍無動靜,把刀舉起,叫道:“三!”

野人大叫起來,倒像是在念什麽咒語,其實只是他們本族的話罷了。

徐統領怒發沖天,将他踢倒在地,道:“你死後記得去給那什麽鹿公報個信,老子說到做到。”

腰刀高高舉起,徐統領大喝一聲,但就在長刀将落之時,段珍叫道:“快住手!”

徐統領一怔,心有靈犀般轉頭看去,卻見在風雪之中依稀出現一道影子,他還不敢相信是趙宗冕,只顧睜大眼睛愣愣地看着。

然而就在衆人都随着定睛打量的時候,那本來狂舞的風沙雪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消退,而大家也終于看的一清二楚。

緩步走出來的人,的确正是鎮北王趙宗冕,他手中還打橫抱着一人,卻是小公爺關潛。

徐統領大喜過望,顧不得理會野人,把刀一扔便跑了過去:“王爺!”

其他衆人也在微怔至于歡欣鼓舞,紛紛向着趙宗冕奔來。

相比較衆人的喜出望外,趙宗冕卻仍極為鎮靜,他先掃了一眼臉上帶血眼中有淚光的徐統領,笑道:“徐明,你幹什麽弄成個大花臉,以為自己是猛張飛麽?”

徐統領聞言咧嘴傻笑,又忙上下打量,看他是否安好無損。

此時其他人也圍了過來,趙宗冕将關潛交給另一員副将,吩咐道:“把那個人放了。”

徐明一楞,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被俘虜的野人:“王爺,為什麽?”

趙宗冕道:“別啰嗦,他們不是咱們的敵人了。”

段珍卻看向雪谷對面,這會兒風雪消退,大家都看的很清楚,原來對面谷邊站着四個人,中間擡着一位白發蒼蒼高鼻深目的老者。

老者手中拿着一根鹿角杖,向着趙宗冕點了點頭,四人轉身,擡着老者去了。

徐明似懂非懂,卻也忙折回去,跟侍衛一起七手八腳将那野人的繩索解開,野人站起身來,竟比徐明高半個頭。

野人居高臨下地瞪了徐明一會兒,然後哼了聲,滿臉倨傲地往前大步走去,只是在經過趙宗冕身邊的時候,才站住腳。

野人轉身,仔仔細細将趙宗冕從頭到腳看了一會兒,又用土語嘀咕了一句,右手擡起在左胸口按住,單膝跪地點了點頭,這才重新站起來,追着鹿公去了。

在場衆人都看呆了,徐明道:“這混賬還真是看人下菜碟,見了我就不屑一顧大爺一般,見了咱們王爺卻還懂得乖乖跪拜呢。”

大家因為趙宗冕轉危為安,心情舒暢,聞言都笑了起來。

徐明回到趙宗冕身旁,又問道:“王爺,為什麽說他們不是咱們的敵人了?他們可坑了咱們前鋒營那許多弟兄,還有今日被殺的這些……”

趙宗冕道:“回去再說。傳令下去,三軍回營。”

吩咐了這句,又叫徐明:“調五百人上來,之前受傷未死的一些弟兄,都在前面的崖谷,去将他們帶出來一起下山。”

徐明愣了愣,忙答應,親自帶了五百士兵前往,出雪谷之時,那鹿公一行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在兩側的大石底下避風之處,看見了好些負傷的士兵,或坐或躺,見自己人來到,均都騷動起來。

徐明忙吩咐衆軍各自行事。

說來也是古怪,就在趙宗冕下令三軍出山的時候,天空那原本盤旋不退的陰雲慢慢地散開,一刻鐘不到,已經又是萬裏晴空,陽光灑滿了群山。

雁北軍下山之後,回到營寨稍事休整。

而在中軍大帳中,徐明等副官滿腹疑問,都不知趙宗冕進了那風雪陣後,跟那什麽鹿公如何交手,怎麽才把這殊死之争消弭于無有了。

趙宗冕卻并沒有要跟衆人細說端詳的意思,只道:“以後這些人就不是雁北軍的敵人了,以前的冤仇一筆勾銷。”

有将士面露不服之色,畢竟先前兩次交手,雁北軍都單方面損失,而且是對方先開的頭,按照雁北軍先前的作風,這口氣如何能忍。

趙宗冕看出衆人心意,思忖片刻道:“白山族人襲擊雁北軍,是因為受人挑唆,他們以為雁北軍是來剿滅他們,所以才主動出擊。我們要滅白山人自然易如反掌,但跟他們相拼,豈不是正中了某些陰謀者的伎倆,鶴蚌相争漁翁得利?”

“竟有這種事?”大家吃了一驚,繼而怒不可遏,紛紛問道:“是什麽人這樣膽大?”

趙宗冕道:“這個本王自會查明。但你們記着,從此後不可将白山之人當作敵人對待,這是軍令,違者斬。”

大家面面相觑,雖不敢反駁,只忍不住問:“可是王爺,這只是鹿公他們的一面之詞,未必可全信。”

趙宗冕淡淡道:“鹿公已經向本王表示誠意,這件事不用再說。”

每當聽見鎮北王是這種語氣,大家就知道是一錘定音不容疑議的時候了,這才肅然領命。

當衆将官退出各行其是,帳內只剩下了段珍。

段先生打量趙宗冕的神情,滿腹疑問,在他想開口詢問的時候,趙宗冕已經先說道:“先生去看一看關潛,他傷的有些重。”

段珍聞言便明白他不想再提此事,只好躬身行禮,悄然退出。

帳內只剩下了趙宗冕一人。

這會兒在山腳下,風停雪消,陽光和煦,猶如春日盛景。

大帳外是士兵們來往奔走之聲,趙宗冕靜坐桌前,心底卻想起在雪谷中的那一幕。

當時他獨自一人,提刀逆風往前,就仿佛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住,而随着他跟鹿公越來越近,也終于看的清楚,原來遠處所見那漂浮在半空的人,只是坐在四人擡的木床之上的白發老者而已。

他手中握着一柄鹿角杖,靜靜地望着趙宗冕,眼睜睜看他靠近卻毫無驚愕恐懼之色,反而像是等了他很久一樣。

而他所說的第一句話,更是讓趙宗冕吃了一驚。

鹿公在木床上微微欠身:“陛下,您來了。”法杖上微微傾斜,鹿角也随之向前傾倒。

趙宗冕本要糾正他叫錯了,自己是“殿下”并非“陛下”,但轉念一想,這老鹿公畢竟不是中原人,且又年老,大概不是很清楚中原對于皇帝跟王爺之間的稱呼區別,倒也罷了。

趙宗冕掃了一眼,把刀朝下拄在雪中:“你想怎麽樣?”

鹿公說道:“我要将跟雁北軍起沖突的事向王爺解釋清楚。先前在我病倒之時,有人挑唆我的族人,說雁北軍是來剿滅我族的,子侄們年輕氣盛,才做了錯事。”

“死了人,開戰,可不是做錯了能解釋了的。何況……”趙宗冕微微揚首,“方才在外面,又是一筆血債。”

鹿公面不改色道:“方才……卻是我故意叫他們這樣做的。”

“你說什麽?”趙宗冕幾乎重又拔刀。

“因為王爺并沒有見識過我們族人的能耐,所以方才一戰,是我叫他們傾力而為,讓王爺知道,我們白山族人,并不是酒囊飯袋。”

趙宗冕冷笑:“你是在向本王示威嗎?”

鹿公道:“恰恰相反,是效忠之意。”

“哦?殺了我的人,卻說是效忠?”

“因為只有讓王爺看清楚我們的能力,才會相信我們,肯跟我達成契約。”

趙宗冕皺眉,半晌才道:“你在說什麽,契約?”

鹿公道:“我們原本是多夷國叛逃的子民,因為受不了國主一味的索取跟欺壓,才逃來白山,習慣了這種自由的生活,再也不想回去給人當奴隸。但王爺應該也知道。多夷國主兇殘暴戾,向來對中原虎視眈眈,貴國讓王爺鎮守雁北,也是有威懾之意吧。”

趙宗冕道:“所以呢。”

鹿公低頭道:“我想求王爺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鹿公道:“求陛下允許我們族人,世世代代可以居住在白山,不受官兵侵擾,作為回報,我們的世代子孫都會做天/朝對多夷國的第一道藩籬,矢志效忠,百死不悔。”

趙宗冕聽他說的如此鄭重,本想告訴他,自己只是鎮北王,有朝一日離開此地,說話當然就不算數了。

但是對方求的是他趙宗冕,而非別人,且看老鹿公的談吐舉止,絕不像是個昏聩的老家夥,他既然肯鄭重其事這樣要求,自然是早就想到了這種可能。

但他仍是提出了,那他一定有必達成的把握。

多夷國的确不容小觑,也正如鹿公所說,雁北軍的意義所在就是鎮邊跟威懾,但如果多夷國意圖進犯,光是兩國複雜的邊境跟白山的存在,注定了雁北軍的防備不會太嚴密,也絕不會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可如果有白山族人做第一道藩籬,他們行動敏捷善于隐藏,而且武力超群,一個白山族人的行動力足以比得上一個斥候團……那自然就事半功倍,百利而無一害。

趙宗冕思忖了會兒:“好,我答應你。只要我趙宗冕在的一日,雁北軍民跟白山族人便秋毫無犯。”

“多謝陛下。”鹿公俯身,同時将手中的鹿杖放下。鹿角磕在床板上,發出“噠”地輕響。

雖然趙宗冕不太明白,但也知道這一下,就等同契約達成了。

可是如今回想當時的情形,趙宗冕總覺着可疑……這老鹿公,是不是太相信自己了。

正在此時,一名親衛進來禀告道:“王爺,小公爺醒了,說是有急事立刻要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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