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怎麽行?!”雲瓷迅速從醋勁裏掙脫出來,“阿兄不必為我委屈至此。”
“算不得委屈啊。”姜槐清澈明亮的眼眸倒映着她的影,“阿瓷,我娶妻不是為了讓你不開心的。明白嗎?”
阿兄溫柔的聲線聽得她耳朵一陣酥麻,她軟軟道:“阿兄開心的話,我也會開心。”小口飲着清茶,這事便揭過去了。
雲瓷臉頰紅紅,那紅暈中仿佛蘊藏着秘密,想當然的讓姜槐憶起三年前挂在天邊的晚霞,晚霞似火,能灼燒一切黑暗……
她十六歲啓程前往邊關,出落得越發水靈的阿瓷抱着一壇子腌菜跑過來,細長的胳膊帶着給她準備好的行李,包袱裏面裝着徹夜為她趕制的衣裳。
她推說不用,小姑娘不依不饒,哭着求着讓她收下,哪怕貼身穿着也好。
那些年她的貼身衣物都是阿瓷在做,她清楚自己的尺碼,又或者什麽時候該穿多大的衣服,提前估算好将長的身量,做出來的衣物,極好得熨帖了她的心。
往後三年不見的日日夜夜,她坐在營帳翻看着阿瓷為她做的錦衣,舍不得穿,更舍不得別人碰。
“阿瓷。”
“嗯?”小姑娘小聲回應着。
姜槐覺得好笑,問:“你那年送我衣物也就罷了,怎麽突發奇想送我一壇子腌菜,你怎麽想的?”
“唔,腌菜啊……”雲瓷小姑娘害羞的幾乎要把頭低到塵埃的勁兒,在姜槐的注視下慢吞吞道:“我聽人說,剛進軍營的新兵蛋子常常會被欺負。鹹菜好保存,不容易壞,我想着阿兄去到軍營免不了要和那些人打交道,大家吃吃喝喝湊在一塊兒最能培養感情。且邊關物資匮乏,吃食粗糙,我也想不到其他易保存的調味菜了。”
姜槐聽得心疼,“你那時候才多大就這麽多鬼心思,誰教你的?”
“阿兄教我的啊。”雲瓷理直氣壯道:“阿兄說過,無論去了何處,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錢財乃身外之物,行大事者不拘小節。”
“可你有一點錯了。”
“嗯?”小姑娘沒了羞澀,仰頭耐心聽着。
姜槐不放過任何能教導妹妹的機會,她輕聲道:“你那法子用在別處好使,在軍營不行。軍營那地方,靠的是拳頭,誰拳頭硬誰說話。的确有人不開眼欺負我,不過嘛,被你阿兄我兇巴巴的欺負回去了。”
雲瓷跟着笑,想着阿兄欺負人的畫面忍不住彎了眉眼,她問:“那鹹菜阿兄吃了嗎?沒放壞吧?”
“唔。”
“阿兄說嘛。”小姑娘搖晃她的手臂。
姜槐被她嬌柔的嗓音喊得沒法繼續裝傻,頭疼道:“我就吃了兩口。”
“咦?難道是我做的不好吃嗎?”
“當然不是。你可知道我那罐子腌菜被誰搶了?”姜槐憤憤道:“是顧大元帥!你說他三軍元帥,也好意思搶新兵蛋子鹹菜吃?”
雲瓷躺在她懷裏笑彎了腰,眼淚都笑了出來,淺淺的濕氣浸在眼角,“那阿兄肯定很生氣,而且因為搶吃食的是顧元帥,所以只能吃啞巴虧。阿兄,你可真可愛!”
姜槐賭氣似的用手蹂/躏她頭發,“就知道你會笑話我,早知道不告訴你。”
那年邊關戰事吃緊,糧草供應不及,軍營裏缺米少鹽,她抱着一罐子腌菜傻乎乎就着幹糧吃,正好撞上前來巡查後廚的顧元帥。
不巧,當時她就蹲在後廚外的牆角吃獨食。
結果可想而知,顧大元帥盯着她的腌菜壇子眼睛都冒綠光了!毫不留情的搶了她的下飯菜,氣的她做夢都想罵人。不過顧元帥還算講義氣,第二天喊了她去主營帳談話,兩人痛痛快快打了一架,而後,姜槐一躍成為元帥親兵。
憶及往事,總免不了唏噓。姜槐用指腹抹去小姑娘眼角淚痕,“笑吧笑吧,別笑岔氣了就好。”
“不、不笑了。”雲瓷憋着笑,眼裏藏着壞。
“還吃醋嗎?”姜槐問。
“我若說不吃醋了,阿兄是不是就不哄我了?”
“你這鬼靈精,好吧,你讓阿兄怎麽哄你?”姜槐懶洋洋的枕着胳膊,長腿在榻上伸展開,然後翹着二郎腿側眼看她家的小姑娘,結果小姑娘愣在那犯起傻來。
“我…我也不知道讓阿兄怎麽哄,阿兄摸摸我的頭我就覺得很開心了。”
姜槐哭笑不得,靈機一動,問道:“你舟車勞頓,肩膀累不累?阿兄我三年來學了不少本事,要不要試試?”
雲瓷點頭:“好啊。”全然信賴的姿态。
她答應的痛快,姜槐倒不好下手了,她從沒給人按摩過,往常都是看別人上手,元帥脊椎時不時犯痛,三年來她學到的只有理論,這第一次實踐就拿阿瓷練手,萬一手勁控制不住,把她家阿瓷肩膀捏碎了怎麽辦?
阿瓷等了一會兒,“阿兄,你不是說要試試嗎?”
“傻姑娘,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麽就這麽上趕着過來,會吃虧的懂嗎?”
“沒關系啊,吃阿兄的虧,我覺得能忍。”
“……”姜槐躺在那走了會神,心道,這哪裏是她在哄阿瓷,分明是阿瓷妹妹在哄她嘛。姜槐啊姜槐,你什麽時候淪落到要讓妹妹來哄了?
“好,那就試試!”她突然坐起身,小姑娘倒也不驚慌,依舊穩穩坐在那看着她,眼裏充滿眷戀。
“轉過身去。”
“哦哦。”雲瓷見她動作,問道:“阿兄是要為我按摩肩膀嗎?”
“答對了!”
“那阿兄盡管試,我不怕疼。”
姜槐輕哼,“騙誰呢,你是我養大的,你怕不怕疼我能不知?”
雲瓷笑着閉了嘴,靜靜感受阿兄手指在她肩膀的力道,那力道太輕了,輕的她微微蹙眉。
“阿兄,重點,癢。”
“哦哦!”姜槐鬧了個大紅臉,“捏疼了記得說啊,別忍着,我,我也是第一次給人按摩,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捏壞了不包賠的。”
雲瓷抿嘴笑,“阿兄,你怎麽這麽可愛?”
“哪有。”
姜槐的手指按在她的肩膀,慢慢的雲瓷笑不出來了。阿兄用的力道很好,稍微感受到疼,下一刻,那力道就會減弱兩分,隔着那層單薄衣料,她能感覺到阿兄的小心翼翼。
被人這麽呵護着,且那人還是阿兄,她心裏嘗到了甜。
肩膀酸痛處都被揉開,疲憊全消。雲瓷惬意得如在太陽底下伸展腿腳睡大覺的懶貓,問:“阿兄,你累不累?”
“不累,這才哪到哪兒,想當初和敵軍在荒野大招三天三夜,刀口卷了刃,那才叫累。”
“阿兄此次回朝,以軍功來算,官位還得往前挪一挪。阿兄年輕,且權重,以後邊關無戰事,阿兄想要保全自身,大抵只有做天子近臣才能讓那位放心。阿兄,如果你哪天累了,讓我護着你好不好?”
姜槐沒想到她會這麽想,“好啊,你護着我,我護着你,咱們相依為命,照樣過的風生水起。”
“阿兄,我不吃醋了。阿兄哪怕娶了妻,也沒人能替代我在阿兄心裏的位置。”
姜槐眼裏綻開笑,“對,沒人能取代你。”
“阿兄,我好困……”
睡着了的阿瓷容顏天真,姜槐将她放平在軟榻,細心為她脫了鞋襪,放下卷簾。
八月份,算不得涼爽,空氣裏含渾着悶熱。姜槐想了想,走出門去。回來時,屋子裏多了盞冰鑒,冒着涼氣的冰塊驅散絲絲熱意。守在榻前看了會,姜槐含笑着往院子槐樹下乘涼。
簌簌捏着一枚棋子坐在棋盤前,見她過來,調笑道:“舍得出來了?”
姜槐沒覺得她語氣有哪裏不對,點點頭:“阿瓷睡着了。”
“你讓她睡在你榻上?”簌簌指尖一顫,差點沒拿穩棋子。
“有什麽不對嗎?我與阿瓷自小便睡在一處。”
砰!棋盤被簌簌一掌拍地棋子亂顫,姜槐終于意識到不對,“簌簌,你做什麽?”她看了眼主屋,提醒道:“小聲點,阿瓷睡着了。”
簌簌被她氣的心口疼,“阿槐,男女有別你到底知不知道?”
“可我不也是女子嘛,好了,消消氣。”
姜槐一味賠笑,簌簌也不好揪着不放。但她還是強調道:“你把撿來的妹妹當寶,可你別忘了,她一日喊你阿兄,你就一日不能越了禮法。你不在意,那她呢?你女扮男裝無所顧忌,阿瓷到底是要嫁人的,讓旁人知道她一個青春貌美的小姑娘睡在長兄榻上,會怎麽想?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她思量思量!”
那句‘撿來的妹妹’,姜槐聽着刺耳。
心知簌簌皆是好意,她沉吟道:“簌簌,阿瓷不是撿來的,阿瓷是老天賞賜的珍寶,我與阿瓷自幼如此相處,若禮法連這些都要管,那禮法存在的道理在哪?心清則身正,為何要管旁人怎麽想,為何要為了無關緊要的旁人将阿瓷推開?阿瓷做錯了什麽,我做錯了什麽,簌簌,你大概不是很懂‘相依為命’四字的重量。”
蘇簌簌被她大膽發言驚着,又被她眼裏的不解刺痛,她道:“你要害她被人冠上不顧廉恥勾搭長兄的污名?”
姜槐溫和褪去,涼薄一笑,薄唇輕啓道:“若真有那日,定是我做的不夠好,權勢不夠重。”
“你…我竟不知你這麽霸道……”簌簌被她一身氣勢逼得倒退兩步。面無表情說出這番話的阿槐,冷漠傲然,不怒自威,那隐在眉梢的鋒芒,是她從未見過的銳利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