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人歡喜有人愁。
風涼山,剛劫了小肥羊的女山賊打心眼裏并不開心。羊是肥羊,就是愛胡說八道——鳳城世家名姓她多少知道些,可要說天降餡餅,一串兒腰纏萬貫的纨绔子弟齊落她手,她是不信的。
女山賊思量着最近入不敷出還平白多了幾張嘴的窘境,瞥了眼跟前寡淡得不能入口的飯菜,火從心起,一巴掌拍在桌子:“天天蘿蔔青菜,喂兔子呢!”
“女大王言之有理,不如咱們幹票大的?”
鳳城小霸王哪怕被搜刮的就剩件裏衣,鬧事的心仍不死:“你不信哥幾個是有錢人,你劫了我們,沒銀子我們也沒法兒回鳳城。不然你派人往鳳城書家走一趟,告訴他們本公子栽你手裏了?”
女山賊冷眼瞧他,嘴裏罵罵咧咧着‘小白臉,’聽得小霸王喉頭一梗,臭脾氣一時沒壓住,氣道:“要不是你們不按規矩辦事,我們能有家回不得?說好一個人頭五兩銀子,怎麽就坐地起價了?這倒好,敗家娘們,攥不住劫來的銀子全花出去,反成我們錯了?”
“就是就是!敗家娘們!快放我們走!我乃鳳城墨家子,你放了我,我送你一架機關弩!”
“對!我乃鳳城宣家二少,你放了我,我送你——”
“閉嘴!”女山賊大馬金刀的往那一坐,瞪眼:“再啰嗦,統統喂狗!”
“……”
底下的蝦兵蟹将心思活泛:“老大!你說怎麽辦?我們聽你的!”
女山賊眼珠子轉得賊快,當即想了個馊主意,拍案而起:“劫富濟貧!”
“啥玩意兒?”蝦米們瑟瑟發抖,臉都綠了::“咱們都吃成兔子了哪來的錢周濟窮人?老大,你別想不開啊,日子再苦都得過下去……”
“呸!我說咱們是貧!”女山賊叉腰道:“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聽說風涼鎮近日來了個外來戶冤大頭,還是什麽将軍,闊綽地很,咱們不妨……管他借點?”
衆纨绔和衆蝦米耳朵紛紛支楞起,就聽那女山賊得意道:“我想到辦法了。”
“借錢嘛,自然要管不差錢的借,那将軍有錢沒處花,咱們就幫幫他。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咱們風涼山十八好漢,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
紅彤彤的太陽高高挂,午飯剛過,雲平巷外來了一群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乞丐。
鳳城小霸王欲哭無淚,和身邊難兄難弟交換着悲催無語的眼神——他娘的,早知道跟過來會遇到劫道的,他們該把仆從喊上,沒事浪啥?逞什麽能呢!
女山賊大咧咧坐地上,靠着牆角捅了他一下,不滿道:“裝什麽二愣子?喊啊!咱們是來‘借錢的,’不是讓你來裝大爺的。”
鳳城大霸王當即呸了聲,梗着脖子道:“說得好聽,還借錢?咱們純粹來讨飯的!”他一拳不小心砸在破碗,差點被豁口割傷手。
女山賊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他:“都落魄成這樣了還矜貴呢?再啰嗦,信不信把你褲子扒了!”
“……”鳳城小霸王和身邊的難兄難弟齊齊打了個寒顫,說她女大王還擡舉她了?這妥妥是個女流氓啊!
小霸王不敢浪了,真要扒了褲子,他還要不要做人?想到來此的初衷,他忍氣吞聲嗷了一嗓子先開開嗓,慫兮兮道:“可憐可憐吧…我們三天沒吃飯了…”
“行不行啊?聲大點!”
“可憐可憐吧!我們三天內吃飯了!”
衆纨绔有樣學樣,不認栽沒法子啊,他們并不想被女流氓把扒褲子。
院外哀鴻一片。
雲瓷抱着琴往正堂走,聽着外面叫苦連天的嚎喪,一只腳踏進門檻,問道:“外面出什麽事了?怎麽這麽吵。”
姜槐正氣定神閑的飲茶,看她一身風雅,唇角揚了揚,擡手接過她懷裏的七弦琴:“阿瓷覺得煩了?要不要我把人打發走?”
雲瓷想了想:“不必了。那些人不想走,趕也沒用,阿兄不用為閑雜人等費心。”
她眉眼彎彎:“我這樣說阿兄會不會覺得我鐵石心腸啊,明明那些人哭得那麽可憐,我卻一心想要為阿兄撫琴,會不會不大好?”
“沒什麽不好。”姜槐語氣溫柔,招招手,雲瓷順從的在她身旁坐下。
“阿瓷這樣想無可厚非。需知道,世上每一個人的悲歡都不是能随意插手,一旦插手,便要負責。那些人哭得可憐,可誰知他們心裏存了好心還是歹意,女孩子可以心軟,但不能處處心軟。等他們嗓子哭啞了,眼淚哭幹了,再理會不遲。”
姜槐扯了扯唇角,眼裏存着笑意:“那些人哭得太假了。”
雲瓷見他笑,自個也忍不住笑,要說沿街乞讨裝模作樣以假亂真,誰比得過他們兄妹二人?阿兄六歲就能靠乞讨養活己身,什麽人是裝的,什麽人是真可憐,一聽便知。
院外那些人昨日還沒有,今兒個就來了一群,用腳趾想想也該知道事有蹊跷,她甜甜一笑:“阿兄,我不會再讓十年前的事重新上演。”
十年前,她因一時心軟将斷腿的老伯放進門,哪知老伯不是老伯,而是手段肮髒的人販子。
要不是阿兄及時将她搶回,要不是那些人放松了警惕,如今的雲瓷,大概生不如死。
而她的一時心軟,害得阿兄受傷,半死不活在榻上将養半月,那副慘相,這輩子她都不想看到了。
先知鋒芒,再學溫善。這八個字,從姜槐口裏吐出,入了雲瓷的耳,年複一年,愈識人心肮髒。
這對攙扶着長大的兄妹,并沒有她們表面看起來那般仁善。
院外哀嚎聲仍在繼續,雲瓷擡眼望了望,問:“蘇姐姐呢?”
姜槐摸着她的頭發漫不經心道:“你蘇姐姐帶人擡銀子去了。”
“擡銀子?擡銀子做什麽?”
姜槐道:“我要給簌簌贖身,沒銀子四景樓不會放人。”
管家小姑娘眉毛一皺,垂眸低語:“那是不是要用許多銀子?為蘇姐姐贖身是一筆開銷,阿兄娶妻又是一筆開銷……”
雲瓷從衣袖裏掏出賬本和一柄袖珍金算盤,“阿兄且不急,我算算私房錢還有多少。蘇姐姐嫁給阿兄,她的銀子和阿兄的銀子沒什麽區別,我聽說娶妻太美,男人養家難,就不要動蘇姐姐或者阿兄的銀子了吧,我這裏大概……”
手指翻飛,盲打算珠,噼裏啪啦好一頓脆響。
過了一盞茶時間,雲瓷喘口氣,掀唇淺笑:“十幾年攢了共有十一萬四千八百八十八兩,我随身還帶着些銀票,算成十二萬,夠不夠為蘇姐姐贖身?”
十二萬……姜槐微驚,奪過她手裏的賬本,氣得喉嚨一梗,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咬着一口銀牙問道:“你把我這些年送你的東西都賣了?”
雲瓷好一陣心虛,不敢開口。
看她這樣子,姜槐臉色微白,又問:“我給你攢的嫁妝你也賣了?”
“唔……”
“雲瓷,你是要氣死我?你把我送你的東西賣了,還敢把嫁妝賣了?膽兒肥了啊,是不是哪天你還敢把你自個賣了?”
姜小将軍肺快氣炸了,扔了賬本,橫眉冷指:“跪到外面去,想不明白,別來見我。”
“啊?”雲瓷委屈道:“想不明白不能見阿兄的話,那我現在就想明白了,成嗎?”
姜槐不吃她這套,素來溫和的眸光染了火氣,嗤了一聲:“忽悠誰呢?跪着去。”
雲瓷提了裙角老老實實在院中央跪好,上半身跪得筆直,比使臣觐見皇帝還鄭重。
光照在她身上落下淡淡的影。
這些年阿兄疼她是一回事,該有的教導絲毫不差,十幾年來,這還是她第二次罰跪。
第一次便因她瞎好心害得自身落入賊窩,阿兄急得眼珠子通紅,提刀而去,一身煞氣抱着她回了家。
……昏死前勒令她跪在院落。
雲瓷擔心的要死,深知阿兄說一不二的脾性,不敢違逆他,更不敢火上澆油擅自出門找大夫。
起初她老實跪在院裏,後來放心不下就跪到阿兄床前,眼睜睜看着他傷口淌血,流出的每滴血,都似一把刀從她心頭割下,疼得她畢生難忘。
後來她想,阿兄狠起來怪要命的。
不僅要他自個的命,還能要了她的命。
跪着算不得什麽,無非皮肉疼點,但眼睜睜看着阿兄受傷而不能做什麽,那才是真疼。
有時候她便在想,若阿兄那次沒能扛過去該怎麽辦?
阿兄狠起來比平素溫和淺笑的模樣判若兩人,她并不想惹阿兄生氣。确切的說,賣嫁妝之前她預想過阿兄會惱,卻沒想過,阿兄會氣成這樣。
雲瓷皺了皺鼻子,她不想要嫁妝,她想給阿兄攢錢娶媳婦。
自她懂男婚女嫁時就存了這主意。哪怕如今想起心裏會酸會澀,說到底,雲瓷就想對姜槐好。以前姜槐拿她當命護着,這會兒長大了,她想護着姜槐。
若有一日賺了大錢,能養着姜槐那就更好。
可惜阿兄不懂,不懂她這犯上作亂的小心思。
見她還委屈上了,姜槐想着十幾年來風裏來雨裏去兢兢業業的打拼,氣得直想嘔出一口老血!
餘光瞥見金光閃閃的小算盤,想着她家姑娘天天不學好一心往錢眼裏鑽,氣得劈手抓起算盤往地上狠狠一砸!
金算盤質量賊好,每顆算珠都是純金打造,被她這麽一摔,除了聲響鬧得大,周身完好無損,連道痕都沒留下。
姜小将軍更氣了。
驀然想起她家姑娘連嫁妝都舍得賣,最後卻留下這麽個沾染銅臭味的金算盤,氣得心窩子疼,想拆房。
接二連三傳來的動靜,聽得雲瓷面無血色。
完了完了,她把阿兄惹惱了,阿兄生她氣了!眼淚在眼眶打轉,想着阿兄不喜歡看她哭,拼命把淚收回去,紅了眼眶。
花瓶碎裂的聲音刺耳熱烈,仿佛一瞬間撕裂誰的心,雲瓷低着頭,唇色發白。
其實她是知道的,阿兄動辄不會惱怒,阿兄氣性極溫,軟綿綿的,笑眯眯的,如今這般失控,大抵被她刺激狠了。
雲瓷周身彌漫着一股惶恐,突然間,悲哀竄上心頭。
她生性敏感,隐約覺察到阿兄滔天的怒火裏藏着教她畏懼不敢面對的真相,她想摸摸阿兄的頭,再抱抱他,親親他,好生哄他。
但下一刻,雲瓷又清楚的知道,待肆虐的怒火在骨子裏燒盡,阿兄怕是不想被她摸,被她抱,被她親。
阿兄生起氣來,遠沒她好哄。
雲瓷唇角抿成一條線,柔情癡纏,回首,竟無處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