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日來, 無法欣賞洞庭燈火通明、游船倒映的美。
湖上最大一艘巨船足足疊起五層樓,以特定的法子用鎖鏈将船樓穩固。
禹州城的男男女女都喜歡趴在窗子前俯瞰洞庭,一眼,能裝進所有繁華景色。待到月上柳梢頭,星辰沉入湖底,盛開出人間俗世的豔麗嬌花。
大禹國最風流浪蕩的詩仙說過:洞庭湖的水是有溫度的, 白日歡聲笑語, 入夜高樓笙歌,水裏浸入的, 是盛世安穩、人心太平。
人們來了又走, 一擲千金, 或充滿脂粉氣的花船十八坊,或洞庭邊上屹立不倒的四景樓,人間豔麗,浮華過後, 真心砸進湖底, 細微的聽不見響。人間的俗和雅,真與僞,如一口巨碗倒扣湖面,泱泱盛世, 靡靡風景, 誘着世人唏噓觀望,流連忘返。
此時蒼穹蒙了層淡淡暗光,湖面升起微薄霧氣, 姜槐指着洞庭湖西邊直聳入雲的高樓道:“看到沒有?那就是四景樓,是你蘇姐姐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雲瓷極目遠眺,看得非常仔細,“四景樓有四座高樓,哪座是蘇姐姐的呢?”
“春之樓。”
春夏秋冬,人間四景,四樓之首的春之樓,除了嬌俏美人,更多的是絢麗盛開的花。
蘇簌簌置身花香着了身薄衫穩坐琴臺,舉目望着遠處繁華落盡的洞庭湖,一抹惆悵浮上心頭。
她了解阿槐,阿槐說一不二,性子看似溫和無争,實則兩人中她是最有主意的那個。真的沒法續結良緣了麽?蘇簌簌不甘心,她不想放手,而今,亦不是放手的好時機。
阿槐答應為她贖身,答應要用真金白銀砸在春之樓最高的歌臺,砸碎她噩夢的初始。
這是阿槐答應的。
簌簌,我幫你打碎那個噩夢,從今往後,你就是自由的了。
那句話從她口裏笑着說出來,蘇簌簌看着她眼裏波瀾流轉的光,驚喜的想跳起來!阿槐是她的知己,是她這輩子都無法放手的美好。
身為四景樓豔名滿天下的花魁,想要贖身,以她如今的家産,想走?簡直太容易。但她沒有,她不想就這樣輕易離開。
當年被騙到那高高的歌臺,哭着奏完一首流離,屈辱印刻在骨子裏,她擦幹眼淚告訴自己:簌簌,別哭,總有一天你會親手毀了這地方!她堅強多年,隐忍多年,生命中突然有人站到她面前,溫柔的承諾她:簌簌,我來幫你。
那時候,教她如何不心動?又怎能放手?
想贖身簡單,想用銀子砸碎高高在上的歌臺,難。
穩住歌臺的,是權。
在禹州城,有錢也動不了權。好在她遇見阿槐,愛上阿槐。
那人被她欺哄着,甚至感恩戴德滿心歡喜的要和她做一對假夫妻,企圖騙過天下人,卻在緊要關頭清醒。
蘇簌簌以手撫琴,暗生悔意,她不該将愛意提前顯明,更不該去招惹雲瓷,覆水難收,她與姜槐,沒可能了。
不甘心麽?
是,不甘心。喜歡一個人哪能說放下就放下?
她愛阿槐,所以想讓阿槐來樓裏見她。讓所有人看看,她的心上人,如何為她撐腰。很幼稚,可她就是那樣想的。
蘇簌簌起身離開琴臺,看了眼盛世安穩的洞庭,照例易容從樓裏走出去。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戴着一張假面,感受鏡花水月的太平安寧。她每晚都會去游船靜心賞景。
洞庭,平滑如鏡的水面,圍滿了各式各樣的大船,大船裏不知何時混進一艘精致結實的小船。船雖小,卻比多數人租的大船看起來更好。一眼望去,極為亮眼。
隔着很遠,看不清船上的人,依稀能猜到是對年輕男女。
入夜偷跑來洞庭幽會賞景,醉時吟一場風花雪月,清醒縱情高歌,已然成為權貴子弟心照不宣的雅事。不得不說,大禹國從皇室再到權貴平民,都彌漫着一股獨特的風流氣質,這氣質揮灑在洞庭,猶甚。
雲瓷坐在船板,梨花木桌擺放着天青色茶具,正有一搭沒一搭和姜槐說着話。氣氛正好,就聽嘭的一聲炸響,雲霄璀璨,開出極大極美的煙花。
“阿兄,好絢麗的煙花啊!”
雲瓷拽着某人衣角,提醒她去看。姜槐眯眼枕着胳膊躺在甲板,長腿伸展開,神情慵懶,揚起得逞又得意的笑:“喜歡嗎?一會還有。”
“嗯?”雲瓷陡然反應過來,不可思議道:“這是阿兄準備的?阿兄一直和我在一起,怎麽會……”
“笨啊你。”姜槐笑容燦爛,露出八顆齊整潔白的牙齒,語氣輕快:“和阿瓷出來玩,不能什麽準備都沒有吧。書上說女孩子喜歡驚喜,我也想哄阿瓷開心呀。”
“書上說?”雲瓷紅着小臉觑她一眼,往日溫柔如水的眸子多了抹探尋,像試探着伸出小爪子的貓咪,看得姜槐又想揉搓她小臉了。
雲瓷眸光稍轉,輕哼一聲,涼森森道:“阿兄背着我到底在看什麽不正經的雜書?”
“人之常情,哪裏不正經?”姜槐不自在的摸摸鼻尖:“反正不告訴你。煙花不美嗎,你不開心嗎?你開心就不要煞風景呀,好歹也是為兄一番心意嘛。”
雲瓷被她問得一愣,腦袋懵懵的,僅餘下一個念頭:阿兄果然沒從書裏學好,都敢頂嘴了?阿兄可從來都是對她百依百順,這才哪到哪兒,她不過問了一句,阿兄都能駁得她啞口無言了!?
趁着小姑娘想事情,姜槐低聲壞笑,撐着單臂坐起身:“阿瓷,我問你,洞庭美嗎?”
“美。”她又不是瞎子,沒法睜眼說瞎話。
“阿瓷,你要聽嗎?”
“聽什麽?”
姜槐湊近她,小聲道:“洞庭風光無限,再美也比不過你美。”
嘭!頭頂的天空被煙花照亮,一盞盞煙花漸次綻開,那些細碎的歡呼聲或近或遠的響蕩洞庭,聲音再大,也進不了雲瓷的耳。
阿兄不僅送她天上繁花,還讓她的心開出了一朵朵小花。煙花總會墜落,但她心裏的花永不會傾頹。她擡眸,姜槐含笑不羁的樣子就這樣刻進了心板。
雲瓷心想,阿兄笑起來才最美,美得能随時撥動她心弦。阿兄一笑,她也想笑,什麽人間疾苦紛紛退去,只剩下一場夢幻般的人情溫暖。
克制不住心底欲炸開的歡喜,她音調軟軟,帶着些許感嘆和惬意,問道:“阿兄,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姜槐點頭:“會。”
雲瓷又問:“會永遠牽着我的手一直走下去嗎?”
姜槐到底沒忍住,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臉頰,“會。我會牽着阿瓷的手,不管到哪兒,洞庭也好,其他地方也罷,只要阿瓷需要我,我就會牢牢抓緊你,做你永遠的依靠。”
小姑娘輕笑:“我需要阿兄,不想和阿兄分開。”
“都行,都可以,只要我的阿瓷開心就好。”姜槐輕柔撫摸她的發。
雲瓷眼裏淌出絲絲甜蜜來:“阿兄,我很開心。”
姜槐一陣竊喜,書上教得果然沒錯!像阿瓷這樣溫柔美好的女孩子,就該值得最好的對待!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白日搭讪的穆三郎,心生疑惑:以穆三郎那拙劣的手段,到底怎麽勾搭世家貴女的?哼,真該讓他看看自己怎麽做的。
現學現賣的将軍眉眼飛揚,迎着從洞庭遠處吹來的涼風,她暗想:要讓雲瓷無憂無慮過一生。想讓她笑,哪怕哭,也該是喜極而泣。
“阿兄,我好喜歡你。”
盯着姜槐兩瓣薄唇,她暈暈乎乎的在心底喟嘆一聲:不僅喜歡你,也好想輕薄你。念頭如一朵明亮焰火在腦海炸開,雲瓷身子微僵——她這是怎麽了?
想靠在阿兄懷裏,想被她輕柔撫摸脊背,想感受阿兄的心跳,想那夜在頂樓兩人呼吸交纏,而她瞳孔裏只倒映一人。
阿兄是她的全部,而她也會是阿兄的唯一。
很想……占有。
是病了麽?怎會起這樣不堪的想法?雲瓷自我嫌棄的微微蹙眉,起身往甲板處吹風,沒料到姜槐拉着她手:“阿瓷,你臉好紅啊,是哪裏不舒服嗎?”
雲瓷羞赧地不敢看她,眼神躲閃,急急将手縮回來:“沒事,我沒事。”她現在這樣子可不敢和阿兄過密接觸,好似拉拉小手,她的心意就會順着掌心傳達出去。
姜槐微怔。這委實不像沒事的樣子啊。記憶裏的雲瓷,溫婉端莊,她反複看了兩眼,不放心道:“過來,我為你診脈。”
診脈?雲瓷驚得瞪大眼:那她此刻混亂躁動的心跳豈不是沒法掩藏?她深呼一口氣,難掩窘迫:“不必了,阿兄,我很好。”
騙誰呢。姜槐幽怨地望着她,最後沒了法子,“你不過來那我過去總行吧?”
“別!別過來!”
撲通!水花濺起兩三朵,姜槐臉都吓白了,失聲喊道:“阿瓷!”短暫的一瞬間,姜槐腦海空白,想也沒想跟着縱身跳進湖水。
附近隐隐約約有人大喊:“啊,快看!又有人落水了!”
喧嚣聲起,船艙內,蘇簌簌手裏握着琴譜走出去,眸光微瞥,只來得及看清那道俊秀急切的背影,阿槐?阿槐落水了?!
她急忙催促:“船家,快!靠近那艘小船!”
雲瓷被湖水嗆得臉色發白,被救上來時,衣服浸滿水頗有幾分狼狽。哪怕人救回來了,姜槐哆嗦着手怕得厲害,她搞不明白,阿瓷怎麽就想不開跳湖呢?
“阿瓷?阿瓷?!”
“咳、咳咳!”雲瓷咳了幾聲,眼角浸出淚意,委委屈屈喊了聲:“阿兄。”
聽到她開口說話,姜槐一陣恍惚:“沒事了,沒事了阿瓷……”她嘴裏反複念叨這兩句,将小姑娘抱得緊緊的,感受到她身子顫抖,雲瓷才知自己把人吓狠了,好一陣愧疚,又好生歡喜。
阿兄,好像她預想的更在意她。
只是……
雲瓷面頰浮現兩朵紅雲,她剛從水裏撈出來,阿兄這樣抱着她……
小姑娘耳朵尖燒得通紅,想把人推開,偏心生不舍,打起精神安慰道:“阿兄,我沒事啊。”
姜槐臉色煞白:“你還知道我是阿兄,你跳湖,是想要我命嗎?”
“唔。”雲瓷辯解道:“我沒想跳湖啊,我是不小心就…栽進去了。”聲音越來越弱,底氣不足的她快被自己蠢哭了。“阿兄,不要生氣嘛~”
慶幸這天不算太冷,否則非得生病不可。饒是如此,一陣夜風吹過來,兩人齊齊打了個寒顫。雲瓷趕緊轉移話題:“阿兄,冷。”
“哼!”姜槐不客氣的瞪她一眼,抱着人往船艙去。
邁入船艙,兩只落湯狗大眼瞪小眼,雲瓷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揪着衣領,尾音帶了絲不易察覺的輕顫:“阿兄,你這麽看着我作甚?”
姜槐尴尬的收回視線,她忽然發現,小姑娘長得這麽好看啊。幾年不見,腰肢身段,簡直無可挑剔。她猛地想起一事:“壞了,忘記買替換的新衣了!阿瓷你等等,我這就去!”
“哎?等等阿兄!”
姜槐回頭,水滴從發梢落在衣領:“怎麽了?”
雲瓷擔心她貿貿然跑出去染了風寒,忍着羞澀道:“阿兄這般模樣,便不要亂跑了,使了銀子差使附近船夫便是。”
說着她打量姜槐單薄的小身板,想起那夜攬着她雙肩時的瘦弱感,不放心道:“阿兄合該注意身體,早去早回吧。”
姜槐眼底殘存的驚惶因她這句關心煙消雲散,她點點頭,哪怕心裏還生小姑娘的氣,也不忍再沖她冷臉:“你好好呆着,我很快回來。”
洞庭湖面不僅游人衆多,來往買賣的商販也不少。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洞庭三天兩頭有人想不開跳湖,或為情債,或為其他,這些年,跳來跳去,驚奇的是,竟無一人葬身湖底。
洞庭甚美,誰也不肯以血肉之軀糟蹋了這分純美。往往有人想不開跳湖,下一刻就會被專門負責巡邏在洞庭的船夫撈上來,船夫不僅負責撈人,還順帶買衣服鞋帽。大活人,總不能衣衫不整走在人前吧?
姜槐招招手,立馬有就近的船夫踏上船板,接了銀子,來去匆匆。
船艙內,小姑娘咬着唇回想今夜之事,雙手默默捂臉,嘴裏低聲哎呀一聲:“好煩啊,雲瓷你也太蠢了吧!”
經受過洞庭湖水的洗禮,滿腦子胡思亂想被沖刷的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想起來就羞惱的小情緒。
姜槐站在簾子外聽着雲瓷暗惱,好氣又覺得好笑,她手上拿着兩套整潔的衣袍,打趣道:“想什麽呢?”
雲瓷別過臉不看她,委屈道:“阿兄就知道取笑我。”
姜槐笑了兩聲,笑聲爽朗悅耳,“把衣服換了吧,不難受麽?”
船艙就這麽大,雲瓷咬咬牙,抱着衣服往裏間走,隔着道屏風,姜槐很快換好衣服,等了好一會不見雲瓷出來,她問:“阿瓷?”
“阿兄……你怎麽給我買的男裝啊?”雲瓷一身白袍從裏面走出來,錦衣發帶,有種別開生面的美。
姜槐道:“好看。”
真的好看麽?雲瓷打量着自己,笑了笑,也不覺得難為情了:“阿兄喜歡就好。”
恰是此時,腳步聲傳來,隔着一道珠簾簌簌的聲音急急傳來:“阿槐!”
蘇簌簌來的急,珠簾被挑開,船艙內的溫馨氣氛陡然一滞,她抱着嶄新的衣袍怔怔的看着唇角含笑的姜槐,慢吞吞的,又看向一身兒郎打扮的雲瓷,驀然,心底深處湧起一股巨大的落差——她好像不該來。
雲瓷上前一步,驚訝道:“蘇姐姐?你怎麽在這裏?”
蘇簌簌澀然擡眸,明知故問:“你們呢?你們兄妹二人,又在做什麽?”
她故意将‘兄妹’二字咬得清晰分明,眼睜睜看着雲瓷白了臉,暢快的同時,亦有種說不出的難堪。
她一次次的提醒,而姜槐,自始至終都不在意。
什麽男女有別,什麽倫理綱常,在阿槐心裏,若此生只記得一人,除了雲瓷,別無其他。
姜槐似是沒聽出那些隐藏在話裏的深意,她笑:“簌簌,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