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話是笑着說的, 可話裏的冷意迫使在場諸位齊齊打了個寒顫。

王大小姐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動了你又如何,你動不得嗎?別以為得了殿下幾句誇獎就敢在本小姐面前逞威,今日,我就教教你,何為禮數!”

雲瓷一只手摸向腰間, 不等她有進一步動作, 稚嫩驚惶的聲音平地乍起:“你們在做什麽?!”

不遠處,身着粉色裙衫的女孩子提着裙角跑過來, 看了眼王大小姐, 又看看冷漠淡然的雲瓷, 趕緊道:“阿瓷姐姐,過會該你講學了,社鐘敲響後再進學堂是要挨罰的,快跟我走!”

箭拔弩張的氛圍倏地被打散, 女孩子個子小小的, 兩條腿生得倒不短,跑起來快得王知禮的人根本沒法追。

再者說了,在社裏不顧儀表狂奔,哪是世家女應有的體統?

土包子。

王大小姐暗罵一聲。

想要教訓的人跑了, 顧忌着社規她不想鬧得太過分, 社裏公開講學,介時會來很多人旁聽,真要遲到, 臉面就丢光了。

王知禮暗道:暫且放過雲瓷,反正那畫師她一定要弄到手。

家裏為她提前看好一門婚事,對方她也看得上眼,想趁他生辰偷偷送幅肖像,畫師都找好了,可自打那日見了雲瓷報名遞來的畫,一下子就被吸引——妙筆丹青,活靈活現,畫得比本人還好看。

雲瓷待人疏離冷淡,不及畫像明媚嬌俏,可見為她作畫之人定與她熟稔。王大小姐自問禮賢下士,沒想到對方一點情面都不給,如何能忍?

想到講學日未婚夫也會來,她不敢耽延,加快步伐領着人往大學堂走。

離學堂還有段距離,小女孩捂着領口好一頓喘息,待氣息平定後怯生生問道:“阿瓷姐姐,你怎麽她了?

“沒怎麽她啊。”雲瓷整斂衣袖,沖她溫和的笑了笑:“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阿瓷姐姐喊我西蟬便好。”

“西蟬。”雲瓷問道:“那些人,你不怕嗎?”

“怕。可我不想見到阿瓷姐姐被欺負,王大小姐手段兇殘,得罪了她沒好果子吃,阿瓷姐姐,你要小心呀。”

小女孩看起來就是個膽小的,她肯出言提醒,雲瓷欣慰的拍了拍她肩膀:“放心,她奈何不了我,再說了,有殿下主持大局,她一個禦史千金,哪來那麽大氣焰?”

“可殿下并不常來啊。殿下不常來,社裏有時候也會亂的。”西蟬神情黯淡下去,似是想到什麽不愉快的回憶。

雲瓷眸光輕轉,聲音越發溫柔,俯身問道:“她們…欺負你來着?”

西蟬臉色一白,快要哭出來,“她們…她們拿了蛇放我包裏!”

這樣啊。

雲瓷腦海裏自動浮現出小女孩吓得哭哭啼啼無助可憐的畫面,淡笑:“那你以後跟着我,我罩着你怎麽樣?”

“我可以嗎?”西蟬忍着淚意問道。

“你救我不就是為了讓我替你撐腰嗎?以後你跟我混,我給你撐腰。”雲瓷一番話說的斬釘截鐵,“怎麽,你不敢嗎?還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蟬衣不由自主揪着雲瓷衣角,弱弱道:“那阿瓷姐姐,你一定要為我撐腰啊……”

“放心。”

雲瓷輕易不與人許諾,她說要為小女孩撐腰,便打定了主意護她。

兩人趕在社鐘敲響前踏入大學堂,臨近開講,學堂坐滿人。雲瓷覺得新奇,來到紅妝社,這已然不是她第一次感到稀奇了。

紅妝社每三天一次小講,七天一次大講,社員輪流制。有人在學堂一戰揚名,有人失了顏面越挫越勇。來到紅妝社,每人抱着不同目的,四四方方大學堂,俨然濃縮的名利場,無人能夠獨善其身。

她想強大起來。

她要名,要聲名顯赫,四海鹹聞。

紅妝社開講日,接受天下學子前來旁聽,然能踏進這四方學堂的,哪個不是禹州城小有名氣的?

景陽也沒想到今天會來這麽多人,暗暗為雲瓷捏把汗。

“先生,要開始了。”侍女前來回禀,雲瓷點頭示意。

純白色繡着花鳥魚蟲的三面屏風緩緩豎起來,遮擋臺下所有人的視線。

她一身女子款式的淺色儒衣,從容優雅的踏上講臺,開始腳下征程的第一步。

稍頃,一道清冷女聲徐徐從屏風內流出。

不見其人,只聞其聲。素來是大學堂授課的規矩。

新手初登講臺免不了被挑剔,可今日,便是最愛挑刺的老夫子都被她聲線吸引,下意識聆聽。

隔着三面屏風,雲瓷沉浸在書海。以前她習慣了一個人在書房鑽研學問,阿兄上戰場後,那些年的日日夜夜,她也是一個人慢慢看遍家中藏書,到如今,已經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禹國不設女子科舉,考場向來是男人的天下,未曾經歷過檢驗就連她也不知自己學了多少。只阿兄偶爾贊嘆一句,阿瓷,有狀元之才。

第一次面對許多人,她其實有些緊張。哪怕臺下諸人看不到她的樣子,可聲音總能聽得一清二楚。來之前她做好被挑剔的準備,也想好該如何不失禮的坦然應對。她想了很多,在手掀開教案的那刻,天地忽靜。

她想到了阿兄,想到了她們的未來。

以雲瓷的身份,要想名正言順嫁入将軍府做阿兄正妻,她就不能一直是妹妹,更不能,一直是那個躲在阿兄背後的小姑娘。她要闖出一片天地,哪怕不為阿兄,為這些年寒窗苦讀的自己。

雲瓷調整呼吸,瞬間進入忘我狀态。臺上臺下,有學生提出疑問,不需多想,她開口便答,條理分明,學識出衆,教人到了驚嘆的地步。

景陽坐在臺下,緩緩露出笑容。

她就知道,雲瓷身上蘊藏着無盡潛能,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成為淩駕高處的強者。看到雲瓷,她下意識想到宮裏那位宣貴妃,想到宣貴妃,景陽的心驀地生出淡淡寒意——那真是個可怕到極致的女人啊。

散了早朝,姜槐與同僚分別,回府匆匆換下官袍,着了錦衣往紅妝社趕。大學堂授課兩個時辰,此時去還能聽到小阿瓷講學。

紅妝社內,大學堂課堂氛圍極好。

姜槐悄無聲息的在座位坐下,她選的位置可能不是最近,卻是雲瓷擡頭一眼就能看到的。

隔着屏風,聽着小姑娘字字珠玑,養大的孩子做先生了,姜槐心裏自豪的同時頗有幾分感慨。

她聽得認真,坐姿端正,背脊挺直,看起來就是标準好學生的模樣,一邊聽,還不忘随手做筆記。

阿瓷學識好,不是說說而已。

同樣做筆記的不止姜槐一人,她身側,穿着青袍的削瘦女子、以及聽得興致盎然的景陽殿下,手上都沒閑着。

入大學堂後禁止交談的,更不準左右環顧。試問,有皇帝的嫡公主坐鎮,誰敢交頭接耳?

一堂大課平穩刺激的度過。

平穩,是坐在講臺的先生聲音四平八穩頗有種神仙教誨凡人的莊重。

刺激,在于從今天起,禹州城又多了位才華橫溢羨煞男兒的才女。授課水準隐隐與敬儒書院的三大夫子不相上下。一堂大課下來,令人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大禹國慕風流,是以社鐘敲響三下,結束時底下的人舍不得走,腳下生根地等着。紅妝社有如此授課水準的先生,除了前年被欽點女狀元的青敖,還沒見過第二人。

侍女有條不紊撤下屏風,柔光照進來,雲瓷捏了捏指尖,有些不習慣的眯了眯眼。

出于不自在,她神情愈發清冷。然後,擡眸,一眼望見了沖她微笑的姜槐,所有的不自在都成了自在。

雲瓷不禁莞爾,“阿兄?”

聲音喃喃,輕淺如雲煙。

大學堂人多眼雜,多數人沒聽到她這聲輕喚。雲瓷迫不及待想和阿兄說說話,走出幾步,被人攔了下來。

王知禮與未婚夫并肩而立,笑得不懷好意:“阿瓷妹妹答應借我畫師一事,這會總該兌現了吧?今你身居三尺高臺,教書育人,豈可言而無信?”

景陽臉色微沉,王家小姐搞什麽名堂?

她許久不來社裏,社團盤根錯節的勢力網一時半會沒法一一斬斷,便放任自流,由得她們去争。只是不知,王知禮到底哪來的膽子敢動雲瓷?景陽心下冷笑。

此事,不外乎王大小姐看不慣某人春風得意一戰成名,衆目睽睽下,她不信雲瓷敢拒她第二次!

世人要臉,她拿信義相迫,不信雲瓷不肯就範。

大學堂的人幾乎一個沒走,待看到先生真顏後,更不想走了!

沒順利接到妹妹,姜槐心情不是太好,按在白玉腰帶的指節下意識屈起,有節奏的敲了兩下,所有情緒如潮水退卻,她看着擋在前方的人群,不知阿瓷那裏發生何事,想了想,擡腿上前。

雲瓷根本不懼王知禮驟然發難,一聲冷笑:“王小姐,你是出門沒帶腦子還是方才課上沒睡醒?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你現在退開,看在我心情甚好的份上,我不與你一般見識。”

言辭可謂犀利。

文人士子最講究斯文,逼急了,也最不講究斯文。

罵起人來能逼人去死,想要怼誰,更是簡單直接從不拐彎抹角。

此番言論和她之前溫婉端莊的形象大相徑庭,銳利裏透着股子磊落,看起來是真得不怕事。

年輕子弟眼睛都看亮了:禹州城,何時多了個如此妙人?

“放肆!你就是這般态度對待同袍嗎?!”王知禮一臉受傷的退後兩步,好讓所有人都能看清雲瓷血口噴人的冷漠面孔。

姜槐腳步停穩,便聽阿瓷淡聲道:“何必自取其辱?西蟬,你告訴大家,我究竟有沒有應她借畫師一事。”

畫師?

姜槐心思翻轉,登時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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