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一)
“小賤人,你想燙死老子!”
碗盞在地上摔得匡當響,接連一聲鈍響,滾湯的茶水四濺,燭臺上的棉芯□啵一聲,燈火搖曳。
短衫的漢子衣襟大開,露出毛絨絨的胸膛,大手往前一探,抓住撲倒在地的少女。
少女細頸削肩,身子瘦弱,腕上,腳踝上,皆有鐵圈束縛。少女被這漢子一把輕易的提了起來,鐵圈連着的鎖鏈碰撞,響聲刺耳。
這漢子一雙虎目,瞪了少女半晌,忽的一巴掌又把她打的摔倒在地。少女面頰登時腫起,嘴角溢出一縷血絲。
一張四方桌的長凳上還坐着一人,小眼鼠須,恍如未聞,撚着胡須緩緩說着:“前段日子兄弟們抓了個不俗的貨色,大當家的想要收了,年前大雪封山,寨子裏年末酒席沒能辦成,這一次要連着喜宴一起給辦了,大夥鬧騰鬧騰……”
大漢毆打不止。少女趴在地上咬牙不吭聲,實在忍不住,只得用手捂着嘴。
大漢停了手,咧嘴粗笑起來。他蹲在少女身旁,抓起她的頭發:“嘿!這小賤人倒是越學越乖,曉得哭了惹得老子心煩,揍得更狠,竟然能咬着牙不出聲。”
少女身子鈍鈍的疼,呼吸已十分艱難,本以為熬了過來,這人今日的毆打應當結束了,卻見大漢神色一轉,冷笑道:“你不哭?老子現在倒想看你哭了!”
大漢手在少女身上一扯,單薄的棉衣嘩啦一聲破開。大漢一手壓着少女,一手扯着褲子上的腰帶。
少女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心頭一震,寒涼上湧,舌尖冰冷。手腳俱已發麻,推拒掙紮,卻如蚍蜉撼樹。打罵已是習慣,痛過就好了,這件事卻是恐懼到她魂靈之中,任她再堅強,也驚慌叫喊了起來。
奈何九天之上無神明,誰也不會來救她。
坐在桌邊的男人忽的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喝道:“老子跟你說正經事,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點!”
“聽着呢,你說!”
少女掙紮不止,指甲刮破了大漢的手背。大漢擡起一腳,踹的她蜷起身子,半天氣沒回上來。
大漢罵道:“他娘的,現在曉得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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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的男人幽幽道:“這丫頭還沒長好,玩的有什麽意思,寨子裏有的是好貨給你解渴,難道你也好護法那一口?”
少女伏在地上,恹恹的。大漢啐了一口,系好腰帶,坐回桌邊:“娘的,真掃興,說正事!”
“寨子裏酒肉都有,就是一些細家夥用完了。特別是鹽、蠟燭、藥材之類,這次采辦馬虎不得,出了什麽岔子,三月頭不能送過去,誤了大當家的好事,你看大當家的不扒了你的皮!”
“哪能啊!這些東西兄弟早在年前就準備好了,在庫房裏存着,就等寨子裏來人押回去。”
男人笑道:“你小子還挺細心,不枉費大當家的将這差事給你,你也好些年沒回寨子裏了,這一次你跟我一道回去,見見兄弟們,喝杯喜酒。”
“什麽時候走?”
男人低頭沉吟片刻:“這幾日寨子裏忙,我們過幾天就動身。”
大漢道:“那好,今晚上我們兄弟倆痛飲一杯。”
“行!”
大漢向少女呵斥道:“魚兒,還不去拿酒來!”
喊了半天,少女躺在地上沒半分動靜。大漢怒道:“沒用的東西!”
起身過來提起魚兒,推開屋門,闊步走進後院。鎖鏈在地上拖拉,哧啦聲響。
院子左邊是個馬廄。三匹健馬低首噘着草料。大漢将魚兒丢在馬廄裏的草堆上,轉身去庫房裏拿了兩壇酒,進了屋,合上了門。
魚兒難以動彈,面朝着堂屋斜躺着,張着眼睛看那門合上,将屋內洩露出的暖黃燈光隔絕。
屋內兩名山賊正把酒言歡。
“春寒正重,你把那小丫頭打這麽狠,丢在外邊,怕是熬不過去。”
“死了幹淨。那賤人偷偷跑出去告官,惹得武林人士注意,差點害死老子,那賤人的女兒就是個小賤人,也不是什麽好種。”
“兄弟我确實沒見過這麽能忍的黃毛丫頭,說起來她這韌性子我瞧着也不免心驚,不是個簡單貨色。”
“可不是,指不定她什麽時候就蹿起來咬老子一口,死了正好,這次回山寨挑幾個順心的回來伺候老子。”
“她屍首怎麽處理?”
“愁什麽,一把火燒了。”
屋子裏的交談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落在魚兒耳朵裏,如身在彼岸聽現世的聲音。
夜前下了一場雨,此時寒意起來,月色溫柔,光霧迷離。馬兒時不時擡頭嘶鳴一聲,馬尾悠然掃動。
魚兒費力的縮起身子,想要把自己團成在母親肚裏的模樣。身上又痛又冷,到後來又一陣陣發熱,手指是麻的,心是早已麻木了的,如今連腦子也要漸漸麻痹了。
她眸光癡癡,望着迷濛的夜色,喃喃喚了一句:“娘親。”
她堅持不住了,茍且活着已是艱難,報仇便更加難了。
意識越來越飄忽,夜風淅淅,遠巷一兩聲悠揚的狗嘯。在這寧靜中,魚兒想就這般睡去也是好的。
一聲異樣的響動聲打碎了這一切,驚了魚兒的幻夢。魚兒睜開眼,見馬廄前落下一道黑影,一聲清越的聲音略帶疑惑:“怎麽這馬廄裏還拴着個小丫頭?”
這話語出自那黑影之口,似是自言自語。
魚兒勉力睜了睜眼,看清來人模樣。一身黑色勁裝,身姿婀娜,是個女子,頭上帶着狐貍面具,面具的狐貍眼兒彎彎,鼻子部分向外凸起,嘴角上翹,微笑的模樣。
月色清亮起來,來人銀霜披身,薄霧相襯,她修長的手指扣在面具邊緣,摘下面具,露出了真容,面容如那狐貍一般淺笑着。
魚兒心頭猛然跳了幾下,要躍出胸來。
這人長眉清俊,一雙眼眸似乎由人間煙雨鋪就,烏發搖曳,月下的她谪仙一般。
魚兒從未見過這般的人,雖然自己一生所見的人不多,可眼前這人想必是世間少有。她如月宮下凡的仙子,她就是青空皎潔的婵娟。一瞬間,魚兒真的以為是自己遇着了仙人了……
“清酒,這倆龜兒子腦殼硬的很,啥子都不說。”
又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從堂屋傳來。魚兒面朝着那方,很容易就看見一黑衣着身的人走過來。
這黑衣人圍着圍巾,長長的拖曳在身後,狀似披風。這圍巾将她下颏遮住了,臉上又帶着一張鬼面具,兩只銀角在月色下寒光熠熠。她一手拖着兩人,正是在屋內喝酒談天的山賊。
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被五花大綁。她一手就輕易的給拖了出來,摔在地上,一腳踏上大漢的胸膛。
清酒瞥了一眼,淡淡道:“帶回去慢慢審。”
黑衣女人發現了魚兒,疑惑道:“這妹娃咋回事?”
“翻雲覆雨十三寨常幹的營生,大抵是被擄掠來的罷。”
黑衣女人深以為然,解開了大漢的啞穴,正問他道:“說話,這妹娃……”
大漢滿面赤紅,額頭青筋暴起,張口就罵:“臭婊/子,賤人,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到你太歲爺頭上動土,你他娘別想好死!”
清酒輕輕踢了踢腳,像是站久了挪挪步子一樣輕巧,腳上踢出去一塊石子,打在大漢心口。大漢一口氣沒回過來,暈死過去。
“诶!你別弄死了嘛,你弄死了,我審哪個!”
黑衣女人又是扇臉又是掐人中,總算是把人給折騰醒了,嘀咕道:“平日嘴那麽利,為啥子今天不罵他個狗血淋頭。”
清酒清泓般的眸子直視黑衣女人。黑衣女人聲音弱了弱:“怎麽了嘛?”
清酒微笑道:“與牲畜呈口舌之快,你将我看做什麽人?”
此言一出,被捆着的山賊扭動身子。他倆聽出這話是在罵他們,若是兩人此時能說話,必然又是一堆污言穢語彌漫後院!
“你總是有理!”黑衣女人跨了兩步進了馬廄,要将三匹馬牽出來,瞧見躺在草堆上奄奄一息的魚兒,又問:“她這傷要是扔起這裏頭不管,怕是撐不到明天了。”
清酒目光轉來,與魚兒視線相接,清酒道:“你若想活着,我便救你。”
她語氣平常,救下魚兒于她而言一如救貓狗般容易。
只是這一句于魚兒來說,卻是黑暗裏射來的唯一一束光。她那雙被毆打至充血混濁的眼睛複又起了明亮的光來,光的源頭就站在她身前。
她如置身夢中,又一時分不清那數年來痛苦的日子是夢,還是眼前這從天而降的人是自己的夢。
倘若眼前這人是夢,是來接自己的,人生盡頭之時存的這一點美好,自己又怎會舍棄。
“我,我想活着……”魚兒用盡氣力,聲音依舊細微,害怕那人聽不見,蠕動身子,拼了命的想要告訴她。
清酒已跨過來,草堆在她腳下窸窸窣窣的。她一雙手在腰後一搭,只見寒光閃過,喀嚓一聲,魚兒手腳上的鐐铐斷開落在草垛上。她伸過手來,将魚兒抱出了馬廄。
黑衣女人将馬牽了出來,拍了拍馬背,贊道:“這馬要得!三匹,莫問也有份!”
清酒走來,腳尖一點,身子輕盈躍起,抱着魚兒翩翩坐在了馬背上,穩得很。
黑衣女人牽起兩名山賊,走到馬旁時,見兩山賊瞄着駿馬互相使眼色。黑衣女人笑一聲,嗤道:“你倆個想坐?想起!”
黑衣女人翻身上馬,将牽着山賊的繩子系在馬辔上,她怎會不知道這兩山賊打量着逃跑。一甩馬鞭,馬兒揚蹄,沖後院門跑出,轉向大街馳聘。兩個山賊在後跑的踉踉跄跄,勉力跟着,這萬一要是跌倒了,可是要在這石板路上被拖磨的肉消骨碎的。
清酒騎着馬,牽着另一匹馬在後慢慢跟着。
魚兒坐在馬上,傷勢太重,已是昏昏沉沉,寒風一來,身子打了個寒顫,清醒了些。
淡雅的清香若有似無,想必是夜風從後邊的人身上送來的。這香氣有些熟悉,魚兒苦思不來。眼前似乎有粉嫩的花瓣飄過,魚兒想起現下初春了,桃花要開了,原來這清雅的香氣像桃花香啊。
馬兒淺淺的颠簸一下,魚兒往後靠去,背後陷在溫暖之中,再颠簸一下,又往前離開了。
溫暖的氣息讓她向往,她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馬停在城東一戶人家前,清酒抱着魚兒下馬入內,左廂房和正房的燈亮着。清酒徑直走到正房門外,喚道:“莫問。”
過了許久,門才打開來。一女子一身酒氣站在門內,穿着苗人的服飾,衣褲花紋繁複奇異,袖口挽起,春寒料峭,卻露出腳踝和一截白瓷般的臂膀來,兩耳上帶着銀耳環,頭發未束,往後飛揚,三指寬的抹額上的花紋與衣褲上的刺繡一般模樣。
清俊深秀,卻板着一張臉,無任何表情。
莫問睡眼惺忪,不住的揉捏眼角,打着呵欠:“這是你抓的人?”
她讓開身子,讓清酒進來。
清酒抱着魚兒入內,将其放在床上:“抓的人麟趾帶着,押到廂房裏去了,這是在那山賊馬廄裏……”
清酒朝莫問笑了笑:“摘的一朵花兒。”
清酒簡述了發生的事。莫問走到床邊給魚兒把脈:“外傷加寒邪入體,不打緊,正好有藥。”
莫問摸着脈并未起身,又換了魚兒另一手摸脈。
清酒問:“怎麽了?”
“這姑娘根骨……”莫問眼中閃過一抹疑惑,看向清酒時,吐出兩字,“奇佳。”
清酒上前來摸住魚兒小臂。魚兒迷迷糊糊,沒有動靜。清酒面帶詫異,沉吟道:“普通人家的孩子有這般資質的倒是少見……”
“我摸着脈,這姑娘已是豆蔻之年了,怎的外貌這樣瘦小。”
“不外乎是那群山賊虐待過甚。”
莫問收手起身,取出藥丸來,喂魚兒吃下:“再好的花兒也能被那些山賊摧殘成泥。”
魚兒服下藥後,覺着自胃裏湧起一股暖流,烘着心口驅散了不少寒意,疼痛都淡了許多了。
莫問又掀了她的衣衫,要給她外敷。這破爛的外衣揭起一角,所露無一塊好皮,盡是青紫,背上有個腳形的血印子。
屋裏沉默了一瞬。莫問要脫下魚兒上衣時,魚兒緊緊的抓住。魚兒昏昏欲睡,也不知自己在何處,只模糊覺得有人扒自己衣裳,羞憤凄惶,如何都不肯放手。
清酒道:“待她睡了再上藥。”
莫問這才作罷。唐麟趾推門進來時,魚兒已睡意昏沉,恍惚間聽見三人談論盤問兩個山賊的事。
“莫問,把你瓶瓶裏的藥借我使使。”
“你省着點用。”
“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