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翻雲覆雨十三寨(二)

次日清晨,陽光臨窗。魚兒驚醒,一摸身下柔軟,是白淨的被褥。身上被換了幹淨的衣裳,呆思了半日,方才相信昨夜的不是夢。

昨日落了雨,今日碧空如洗,空氣甘冽清爽。魚兒一腳深一腳淺出了房門,身子鈍痛去了不少,勉強能下床走動。

院子角落裏的桃花樹上鳥兒清鳴。那桃花樹上綠葉滿布半吐紅,桃花多是花苞,零星開了幾朵花兒,嬌嫩的紅色甚是喜人,便只是看着,都能嗅到清爽的香氣似的。

魚兒伫足,想起那個忽然出現,仙人一般的人來,抿着嘴牽出一個很秀氣的微笑。

魚兒走到廚房裏燒了水。水開不久時,身後響起一道聲音:“在屋子裏沒看到你,你跑到這裏來做啥子?”

魚兒沒聽到腳步聲,猛地聽到人說話,身子一哆嗦,驟然回頭,身後站着一個女人,一身玄黑勁裝,眉眼英秀。這人昨夜雖未摘下面具來,魚兒卻憑藉着她奇怪的口音認出了她來。

魚兒朝唐麟趾跪下:“魚兒想報答大人的救命之恩。”

自己沒有銀錢,力所能及的也只是些灑掃燒水之事,便是如此,這救命之恩也該能報答一分就報答一分。

唐麟趾手上拿着臉盆,肩上搭着洗臉帕,提着熱水倒入盆中:“起來,唐麟趾,我的名,我不是啥子大人,莫那般叫我。”

唐麟趾拿着臉帕沾了沾水,覆在臉上:“你叫魚兒?”

“嗯。”

“身子還沒好,不宜走動,莫亂跑。”

說罷,她将盆中的水倒了,又打了一盆熱水端走了。

魚兒走到竈前,一年前她被那山賊打斷了腿,沒能好好的治,現在走起路來總不免一搖一晃。

在小凳子上坐下後,這瘦弱的身軀是極小的一團,她看着自己身上雪白的衣衫,臉龐貼在袖口上,閉上眼露出餍足的笑。

魚兒知道這是昨晚昏睡後,她們替自己換的新衣。這衣裳上沒有烏黑的腳印,沒有油煙、血腥氣和馬廄潮濕溫腥摻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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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在凳子上坐到正午時分,又聽到人詫異的道:“你怎麽坐在這裏?”

魚兒心頭一顫,忙站起身來。清酒跨過廚房門檻進來,她穿着水藍的衣衫,衣角雲濤滾滾,如仙飄缈,外邊一件雪白紗衣,腰封處一只玉簫,橫背長劍,劍柄從右腰後探出,劍穗輕晃,右腰下還挂着一只酒葫蘆。

在白日,她的面容更加真實清晰,清極雅極。

“坐了一上午?”

魚兒兩手抓着身側的衣裳,拘謹的站都不知道如何站:“嗯。”

清酒走到木盆邊,洗了手,用汗巾擦着手:“你的傷要多休息才能恢複,回去床上躺着。”

魚兒沒有言語。清酒又問:“喜歡在竈臺邊上坐着?”

“嗯。”魚兒的手緊了緊,抿着唇角,想看她又不敢看她。

非是喜歡在竈臺邊上坐着,是自己曾經只能在廚房裏待着。

清酒走到竈臺邊上。魚兒垂着頭,見她白履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她的聲音就在頭頂響起,輕緩的:“你覺得身子恢複的如何?”

“嗯……”

“嗯。嗯。嗯。”清酒将語調拉的老長。魚兒擡起頭來看她時,她笑意盈盈,“倘若不是昨夜聽見你說了那句話,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如何說話。”

清酒将右手扣在竈臺上,五指纖長,如象牙,如白玉,在灰黑的竈臺上更顯秀美。

魚兒道:“哪,哪句話?”

“你想活着。”

魚兒怔愣着,清酒已在架子上取過罩衣穿上。

“你要做飯嗎?我,我來……”

清酒道:“不必了……”

魚兒局促的站在原地,過去也不是,呆呆的站在原地又十分不安。

“在竈前幫我加柴罷。”

“嗯!”

有了要做的事,魚兒手腳十分快,竈中的火焰燒的正旺,魚兒手拿着一根木柴坐的筆直。

“方才問你的,你身子如何了?可有覺得哪裏不好?”

“我,我沒事了。”

清酒笑,魚兒便也跟着淺淺的笑,她的笑幹淨。竈中噴吐着火舌,熱浪一卷卷來襲,熏得魚兒面色微紅,她兩腳并攏規規矩矩的坐着,偷偷望了清酒一眼。

午飯做好,整整五大碗羊羹冒着滾滾熱氣,濃郁的香味襲人。

清酒朝外揚聲喊道:“莫問!”

腳步亂響,莫問急急的進來,抄起兩碗羊羹就出去了。唐麟趾在後慢悠悠晃來,端起羊羹與一盤子白馍。

清酒從懷裏取出一串佛珠,纏在右手上,端着剩下的跟在兩人後邊。

魚兒依舊坐在竈前,竈中明火已熄,仍有餘熱。

她扯起袖子,兩截蒼白的小臂瘦的幾乎只有骨頭,在兩只手腕處有一圈黑紫。

這是常年被扣上鎖鏈的痕跡,腳上亦有的。

魚兒環抱雙膝,仍舊覺得現在的一切像夢一樣。

“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清酒去而複返。魚兒立刻緊張的站起,伸手指了指,也不知自己指的何處:“我……我在等着洗碗……”

以往給那人做了飯,都得等他吃完了,她去收拾幹淨碗筷,才能吃飯。此間她得坐在廚房內,不礙他的眼,但是要随叫随到,慢了,少不得挨頓揍。

是以這種時候她都緊繃着精神,就怕聽漏了他的呼喊。

“碗等會兒自有人來洗,先去吃飯。”

見魚兒還站在原地不動,清酒道:“過來。”

清酒轉身離開,魚兒只得跟上。魚兒跟在清酒後邊,望見她披肩的墨發,其發繩有兩條白色的流蘇,融在發中,似白發而非白發,像是墨玉臺上落下的皚雪,十分配她,魚兒的目光不禁随着流蘇輕微的擺動而動。

兩人到了堂屋。清酒在桌前坐下,魚兒還站在門邊。清酒道:“過來坐。”

莫問和唐麟趾同時擡頭看向她,魚兒在三人的目光裏走來坐下,莫問在左,清酒在右,自己的面前擺着一大碗羊羹。與人同桌而食已像是前生的事,現在坐着,十分不習慣,握着湯匙久久不動。

莫問道:“羊肉驅寒,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莫問瞄了瞄她的碗:“你要是吃不完,剩下的可以給我。”

莫問面前擺着兩大碗羊羹,其中一碗已吃了一半了。她身子比清酒和唐麟趾要健實些,在女人之中卻還是正常的,只這食量卻很驚人。

她說話時一絲表情也無,嚴肅的很。魚兒有些怕她,連忙道:“嗯。”

莫問問道:“你們昨天問出多少了?”

唐麟趾道:“差不多都招了,今天晚上再唬唬他們,看看還有沒得隐瞞。”

清酒正在掰馍,右手握着白馍,左手撕扯,暗紅的佛珠貼着雪白的小臂:“問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明天回寧城,彙合了厭離和花蓮再做打算。”

清酒将馍掰完。唐麟趾舀了一小半去,又将桌上的油辣子加了兩勺。莫問端着馍倒了一半。清酒将剩下的推到魚兒面前:“羊肉泡馍是你們這特有的吃食,你嘗嘗看我做的合不合格。”

魚兒接過,舀了些在碗裏,羊肉的香氣越發醇厚。

魚兒拿着湯匙攪拌,動作很慢,嘗了一口,鼻子驀然一酸。

唐麟趾問道:“魚兒,你曉不曉得那兩個人是翻雲覆雨十三寨的山賊?”

“嗯。”

“你啥時候被他們抓起來的?你爹娘咧?”

“三年前……”這一聲應答尾音發着顫。

“那你曉不曉得……”

“麟趾。”

清酒出聲打斷,唐麟趾茫然問道:“怎麽了?”

“食不言。”

“……”

魚兒雙手捧着碗,勉強的笑了笑。這一笑,牽引的眸中滾下一滴熱淚,落入碗中。

她極力忍住,奈何眼眶酸意難止,淚水開了頭,便接二連三了。

唐麟趾嘀咕道:“這妹娃奇怪的很,被兩山賊揍的這狠都不哭,怎麽現在問兩句就哭了嘛……”

魚兒心想,确實奇怪,自己在那裏活了三年,再痛苦的事都承受住了,然而現在突如其來的溫暖讓自己神經松懈,讓自己軟弱,只是一湯匙味道熟悉的湯羹而已,便崩潰了,再忍不住了。

莫問給魚兒遞來一方手帕,用着與她表情不符的低柔的聲音說道:“給你。”

魚兒接過:“謝謝大人。”

“我叫莫問,叫我莫問就好。”

晚來,魚兒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即便是服了莫問的藥,依舊沒有睡意。

午時的談話,讓她想起家中的無妄之災。

爹爹早逝,與娘親相依為命,三年前,翻雲覆雨十三寨的勢力向外拓展,選地方做出山采辦接應的點,便是噩夢的開始。

家中房子被奪下,母女倆被迫為奴,鄰裏莫說相助,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兩年前,娘親逃脫了出去,去尋武林俠士相助,然而人沒有殺死,反倒是被捉了回來。那人當着自己的面割開了娘親的喉嚨,又脫了褲子,将垂死的娘親淩/辱了一番。

粘膩暗紅的血液鋪在冰冷的地上,娘親喉嚨裏混濁的呻/吟,那人粗重惡心的喘息,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夜裏,魚兒發了一身冷汗,她掀開被子下了床,蹑手蹑腳去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來到廂房前,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什麽都沒有,正中放着兩張椅子,椅子上綁着兩人,凄迷的月光從窗棂間透進來,将兩人的面孔照的清晰。

這兩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卻又完全不像了。兩人壯實的身軀幹癟了下去,特別是那個一嘴鼠須的男人,敞開的胸前肋骨根根透出,猶如幹屍。

魚兒朝前走了兩步,雙手握着刀柄,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依舊控制不住的發顫。

兩人眼眶深陷,一夜之間竟是蒼老了數十歲。兩人呆滞的目光望向她手中的刀時陡然起了亮光,遽然間瘋狂掙紮,身子拚命往她的刀下湊:“求求你!求求你殺了我!”

聲音像是腳踩着砂礫摩擦。

“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罷,求求你了!”

昔日耀武揚威的人如今像瘋子一般,一味的求死。

魚兒呼吸急促錯亂,手抖的不成樣子,刀險些落下。

身後伸出一只溫軟的手來,将她的刀緩緩按下:“殺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清酒,她來的悄無聲息,似鬼似魅。

魚兒提着刀,一剎間紅了眸子,哽聲道:“他,他殺了,殺了我娘親。”

清酒眼睫微垂,夜色之中,她雙眸如幽潭,如最深的井,定定看了魚兒許久,半晌,幽幽道:“殺人也不是什麽好事。”

清酒取過她手中的刀,帶着她走出了門檻:“夜深了,回去睡罷。”

魚兒一瘸一拐,三步兩停頓的回了屋。清酒再進廂房,自梁上落下一人來,輕盈落在兩人身畔。

“麟趾。”清酒朝兩人擡了擡下巴。

唐麟趾會意,十指捏的脆響,笑道:“今夜來試試我唐門的逼供法子。”

“我什麽都說了!求求二位高人大人大量,手下留情!”

“知道的,我們都說了,都說了!給個痛快罷!姑奶奶!祖宗!”

兩人一通糊叫,涕泗橫流,點頭如搗蒜,倘若不是被縛着,定是要下跪磕頭的。

唐麟趾看向清酒,詢問她的意思。清酒手指撚搓着暗紅的佛珠,眼神匿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清酒唇瓣輕啓,涼涼的說道:“繼續,事後處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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