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十一座煙雨樓(八)

清酒和魚兒從唐麟趾房中出來,彼時人間六月, 夏雨陣陣, 屋外落過雨後,鳥鳴綠意, 更加清新, 讓人心曠神怡。

魚兒和清酒走在游廊上, 魚兒問道:“清酒,你說的那些事是麟趾自己跟你說的嗎?”

清酒道:“嗯?”

魚兒道:“我覺得她不像是會主動開口談論這種事的人。”

“她确實不是。”清酒手背掩在嘴側,湊近了魚兒, 壓低聲音悄悄道:“這是我将她灌醉了,從她口裏套出來的。”

清酒眼中閃着狡黠的光,她這樣的笑, 叫魚兒如咬中一粒花椒, 心底發麻。魚兒心想這人是蔫壞的,一向如此, 可此時此刻, 卻覺得她這般模樣又美好又可愛, 直想緊緊抱着她。

魚兒感嘆道:“你對我們的事都很了解。但是你的事,我……我們知道的并不多。”這是一年相處後, 魚兒的感受。清酒對幾人身世經歷都十分了解,但對于清酒自己的經歷, 另外幾人知道的程度卻是大不相同。魚兒雖然好奇,但不會從厭離幾人處打探,她覺得這事要了解, 當直接從清酒口中問明才好,只是一直缺少個契機。

清酒目光移來,她墨黑的眼眸明亮,微微一觑,露出幾分探究,自然而然的帶上少許威勢。這種威勢同凜凜殺意一般,叫人見之膽寒。她并不主動,卻也總會不經意間露出。

魚兒聲勢一軟,說道:“這不公平……”

清酒微微一笑,神色之中頗含深意:“魚兒想要了解嗎?了解我的過去?”魚兒心中怦怦直跳,略一猶豫,點了頭。

清酒神色一轉,黯然低聲道:“但那并不是什麽很美好的事,倘若那個人與你想像的不一樣,會讓你大失所望的。”

游廊檐上兩邊還在滴水,滴答滴答。魚兒因她那般神情,心中驀然揪緊,柔聲說道:“不會的,不論怎樣,清酒就是清酒。”

清酒斜眼偷掃了魚兒一眼,嘴角微翹,壓着歡意,語調仍顯出幾分恻然:“是嗎,魚兒這樣覺得嗎?”

魚兒心中軟軟的,對她又憐又惜,鄭重點頭道:“嗯。”

清酒見魚兒說的認真,不禁眉眼展開,撫了撫魚兒臉龐,語聲更見溫柔:“是嗎,我好歡喜。”

魚兒望着她翕動的唇瓣,又想起流雲房中一幕,驀然紅了臉,心中急跳不止,不敢再看她,待得平靜下來,不知不覺中,已過了許久。

Advertisement

魚兒回思起來,不由得一愣。

竟叫清酒将這事給糊弄過去了,以前怎樣,終是不聽她提起。

清酒和魚兒離去後,流岫依然在藥房中照看唐麟趾。她端了一把小杌子坐在床頭,托着香腮,凝望唐麟趾睡顏。見這人生的清秀端正,英氣奪人,是個飒爽女子,倘若沒有先前那些不愉快,這人倒是十分合她胃口。但是轉念一想,唐麟趾對青樓女子厭憎,她雖不能寬容接納,卻也能夠理解。

流岫伸着根纖細的玉指戳着唐麟趾微微隆起的眉心,說道:“說起來我們還是同流,你又厭惡我們什麽呢,嫌我們不幹不淨,貪圖富貴嗎?”

流岫努着嘴,語帶不滿,又道:“我們煙雨樓又哪裏是這樣呢,你偏要拿我們煙雨樓與那尋常的煙花巷柳做一般。”

然則流岫心內明白,按世人眼光,兩者差別也不大,賣笑陪坐,與那出賣肉體并無二致,不過名聲好聽些,一個是賣藝,一個是賣身,他人心中是同樣的不屑。

只不過世人怎樣看待,她流岫不在乎罷了,她并不會因此就這覺得自己輕賤。真正讓她氣悶的只有唐麟趾那‘無情無義’四字。

煙雨樓樓中衆人,自有自己的忠義在!

流岫想着心事,手下不自覺就重了些。唐麟趾忽的呻/吟一聲,眉心微動。流岫吃了一驚,連忙将手縮回:“你醒啦!”

唐麟趾緩緩睜眼,初時眼中一片迷茫:“這是哪裏?”唐麟趾沉睡已久,聲音暗啞,喉嚨幹澀,一說話便忍不住咳嗽。

流岫扶着唐麟趾靠在床邊坐起,倒了一杯水,到床邊喂唐麟趾:“這是煙雨樓,陽春将你帶了回來。”

唐麟趾見是流岫喂她,雖有些抗拒,但實在是口幹的很,還是乖乖的湊上前去,就着杯口慢慢喝了幾口。

流岫問道:“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唐麟趾皺眉回憶,先是迷茫,而後眸中漸漸清明,回響起之前發生的諸般事來。她沒有差點喪命的驚惶後怕,反倒是笑自己道:“命真硬。”

流岫再喂唐麟趾水,見她推拒不喝了,便将杯子放在床邊櫃子上,正色道:“這一次是煙雨樓欠了你一個人情。這個恩情,煙雨樓會報答的。”

唐麟趾見流岫溫言軟語,和順殷切,性子大改,以為她這是又打什麽鬼主意,當下往後縮了縮,捂着傷口,皺眉輕吟;“交易而已,那些都是責任範圍之類的事,少樓主不用這麽客氣,說這些虛話,膩味的很。”唐麟趾學着清酒耍官腔,正兒八經的說話,也是一套一套的。

流岫閱人無數,哪裏看不出來唐麟趾的心思。她見唐麟趾這樣不解風情,将自己的謝意當作別有用意,不禁惱火,冷笑道:“唐女俠覺得是虛話?煙雨樓可從來都是言出必行,唐女俠既然不信煙雨樓是誠心謝恩,那不如現在就将這恩情報了罷。”

流岫欺近。唐麟趾皺眉後躲:“你做啥子!”

流岫嬌笑,當真是百媚鬥生:“俗話說的好‘無以為報,以身相許’,自問我們這煙雨樓裏最珍貴的就數我們這些女子,而這些女子當中更以我這少樓主為尊。你救我師父一命,我便用一命來報答,從今而後,我就是你的人了。”流岫知道唐麟趾厭煩風塵女子,心中火起,存心要惡心她。

唐麟趾剛醒,并不知道陽春帶回來的那流沙幫幫主的解藥解了煙雨樓主的毒一事,只當是流岫戲弄她,往牆邊靠,嘴裏叫道:“你做啥子!莫挨我!莫問!清酒!厭離!”這一激動,鄉音便蹦出來,連連向好友呼救。

流岫一見她這慌裏慌張的模樣,心裏發笑,這一樂,更覺得戲弄她有趣,便越發賣弄風姿:“能做什麽,我來服侍主人穿衣。”

唐麟趾已經靠到牆邊,那牆邊一扇月窗半開,她見流岫欺近,不假思索,翻身躍了出去。

流岫一怔,哪裏想到自己能把這人逼到這個地步,心中挂念她的傷,連忙到月窗邊看,嘴裏叫道:“诶!你的傷!”

朝外一看,只見唐麟趾雖重傷在身,幾個輕身,依舊躍到天井對面的屋檐上,再一縱躍,越飛越遠。流岫怒嗔:“飛那麽高,摔不死你!”

又過的一些時日,天氣炎熱,蟲鳴不止。下毒之人再未有過動作,煙雨樓幾番查探,也沒查出對方什麽來頭。期間一些小魚小蝦打着煙雨樓主意,卻也興不起什麽風浪。

唐麟趾傷勢恢複極快,已能下地随便走動。煙雨樓中受傷的人也大多恢複。魚兒得空練功,功力大有長進。

這日,流岫一身雪青輕衫,臂彎裏挂着竹籃,走到後院裏來,瞧見院子裏清酒在指點魚兒招式。

流岫走到石桌邊,将那竹籃放下,笑道:“這是煙雨樓新進的鮮果,星君嘗嘗。”

清酒拿起一只血李來,上邊水珠瑩潤,冰涼入骨,已是用冰鎮過了的:“費心了。”清酒将這血李扔給魚兒。魚兒劍身一挑,血李飛起,左手輕輕接過,身姿潇灑。清酒含笑看着,目光不移,口中與流岫對話:“那幕後的人查得如何了?”

流岫嘆道:“對方藏得很好,煙雨樓沒找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就連與唐麟趾交手的那個飛絮,也像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了一般。如今他們不再出手,可能也是知道煙雨樓請了援兵,緩過了氣來,心中顧及。他們越是不動作,煙雨樓要抓住他們的狐貍尾巴可就越是不容易了。”

清酒問道:“一點蛛絲馬跡都未找到?”

流岫搖頭。清酒道:“能在煙雨樓眼皮子底下做到這種地步,一般門派可沒有這種能力,至少對面這情報能力是與煙雨樓相差不了多少……”清酒倚着臉頰的手,食指點着面旁,沉吟道:“唐門、鬼門、玄機樓、丐幫,都有嫌疑……”

流岫聽清酒細數,秀眉擰的更深:“這般說來,當初縱火燒煙雨樓,看來不僅是要讓局面混亂,趁機盜走赤霓,更是存了讓煙雨樓元氣大傷,擾亂我們消息流通,無法出手反擊的心思。”

清酒道:“對方心機深沉,不是好對付的。就我知曉,唐門門主不參與江湖紛争,丐幫幫主一向狂放不羁,行事光明磊落,兩人嫌疑倒是少一些。”

流岫明白她意思,說道:“我會吩咐樓中多留意鬼門和玄機樓動向。”

清酒又問道:“不知樓主傷勢恢複的如何?”

說到此處,流岫愁容滿面,答道:“師父的毒是解了,但內傷……”

清酒道:“七弦宮獨門內功特殊,被他們琴音震傷,倒也不是那麽好恢複的。”

這煙雨樓主的傷勢是流岫的第一大心事,她師父未完全恢複,她便始終放不下心來:“若得七弦宮妙音相助,也不過數日功夫便能好了,只是七弦宮與煙雨樓多年前曾鬧過一點不愉快,從那之後不相往來,所以,這……”

流岫一聲嬌嘆,滿是愁緒:“我也曾厚着臉皮去信到七弦宮相求,但人家理也不理。”

“少樓主倒也不必這樣煩惱。”清酒站起身來,将腰間那管玉簫解了下來:“受人之托,終人之事。”

清酒将玉簫遞給流岫,笑道:“受了少樓主這樣多的禮待,也當盡點心力。少樓主将這管玉簫帶上,去到七弦宮給宮主宮商過目,他會留樓主在宮中診治的。”

“這……”

清酒笑道:“少樓主信不過我?”

流岫接過玉簫,只見玉簫樸素雅致,除了尾端有裂紋,背面刻了一個‘藺’字,并沒有什麽稀奇:“多謝了,家師若能痊愈,此恩此情……”

清酒揮揮衣袖,說道:“罷了,別說這些了,聽得膩味。只好好護着這玉簫,別弄壞了就行。”

這話倒是與唐麟趾說出的一般。流岫心知他們率性,真摯笑道:“日後八位便是煙雨樓的朋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