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十一座煙雨樓(七)
陽春抱着赤霓,一眼瞥見那男人面色不善, 不自覺的往後一縱, 跳到桌子上,卻未立即離去:“唐姑娘, 那你……”
唐麟趾抽出常用的兩柄短刀, 如臨大敵:“走!”
眼前這男人, 豐神隽秀,眸色如死水一般。唐麟趾估摸着這人功力不低,甚至比她要高出一些的, 若兩人一起離開,必然走不了,只能留一人斷後拖延了。
這男人身影陡來, 寒光倏閃, 已朝陽春攻去。陽春驚的大叫一聲,不再停留, 從先前屋檐上破出的大洞縱身而出。唐麟趾橫裏攔截, 打亂男人攻勢。
這男人用的一把柳葉刀, 舞動起來真是輕飄飄如柳葉,霎時間刀光籠罩, 将唐麟趾束縛在內。
唐麟趾從容面對,她手中兵刃要短, 更好貼身打,身姿迅捷,尋着空隙往那男人跟前鑽。那男人退後一步, 她便跟前一步,當真是如影随形。
唐麟趾貼地而來,一腳踢中那人手腕,手腕一轉,手中短刀朝那男人胸膛疾射而出。只聽當的一聲,那男人左手拔出一把短刀,将唐麟趾投射而來的刀擊開,順勢下刺。
唐麟趾就勢雙手纏住他左臂,右手短刀順着他胳膊向那男人脖頸處劃去。
那男人回柳葉刀自救,來的峻急。唐麟趾不得不松開對這男人的束縛,向側一滾,躲了開去。
唐麟趾站起身來,胳膊上已被劃出一條血痕。那男人一把撕開被刀劃破的外衫,露出裏面勁裝,問道:“輕斥侯是你什麽人?你武功路數與他一般。”
唐麟趾朝他看了半天。這人神色嚴穆,也正看着唐麟趾。
唐麟趾一向不是怕事的,也不管這人是不是可能與自家師父有什麽血海深仇,就直說道:“我師父。”
這男人頓了半晌,開口說:“我叫飛絮。”
這人既然已經自報家門,唐麟趾也依着規矩,說道:“唐麟趾。”
兩人再整兵刃。唐麟趾将匕首益算拔了出來,仍是兩把短刀迎戰。飛絮雙手長短雙刀,已是全力以赴之姿态。
當兩人眼神一彙聚,身随意動,迅捷如電,堂中只聽铿锵叮當之聲,淩厲刀氣将堂中桌椅斬得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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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兩人打了這麽久,流沙幫中卻沒有一人趕來,因外邊守衛人衆,已是一堆死屍,早在不知不覺時便被飛絮潛進抹殺。
這飛絮也是一個刺客,且是一流的,身法靈敏,勁道兇悍,刀法招式如行雲流水,毫不拖沓。他身上隐蔽處也有諸般暗器,與唐麟趾交手時,卻未使出,因而唐麟趾也并未用暗器。
兩人從堂中一路鬥到前院中。那幫旗旁累着酒桶,唐麟趾腳力出處,将一桶踢向飛絮。飛絮一斬,酒桶破成兩半,酒水登時滿空潑灑下來。
唐麟趾刀轉處,平面刀身挨住幾滴酒珠,巧力使出,幾滴酒珠如飛石一般,射向飛絮諸身大穴。
這一招有個名頭,她師父給起的叫做‘天女散花’,名字雅致優美,招式卻是十分兇狠。
飛絮柳葉刀舞動,将那水珠悉數攔下,那水珠拍打在刀身處,四濺開來,細小的水星飛行方向莫測,數量多,速度也快。飛絮未及注意,叫兩滴飛到眼中,不禁閉了下眼。
唐麟趾趁勢直追。飛絮當機立斷,迅速将一長一短兩刀合在一處,朝唐麟趾左側斬來。唐麟趾右躲,左手短刀攔架,右手益算襲向飛絮。唐麟趾心想:“他何至于這般大意,讓左邊空擋大開。”未來得及細想,只道是他被水珠射到眼中,阻礙了視力,一時慌亂。
飛絮一刀斬在唐麟趾短刀上,內力震蕩。唐麟趾勉強接住,但飛絮攻勢未完。飛絮那柄短刀疾射而出,貼着長刀劃向唐麟趾手腕。
唐麟趾一驚,驟然回手,只這一瞬間,已知道不好。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飛絮柳葉刀沒了阻擋,一刀斜斬,自唐麟趾左肩劃下至小腹,鮮血濺出。唐麟趾益算只刺傷飛絮肩胛骨,可唐麟趾益算非是凡品,乃是青環熔鑄重造的兵刃,直刺破飛絮血肉,傷了他骨頭。
然而兩人傷處還是唐麟趾更為嚴重,她這一道傷口頗大頗深,鮮血長流,片刻間便無力跪倒在地,身上泛出許多冷汗來。飛絮仍是一臉木然的站着。熟輸熟贏,已有分曉。
飛絮收刀入鞘,并不直接取了唐麟趾性命,他道:“你師父于我有一命之恩,今日看在你師父面子上饒你一命,你若僥幸不死,他日相見,再定生死。”
說罷,真個如言放過了唐麟趾,利落離去。
唐麟趾傷的很重,已是神思混沌,連手都擡不起來,更別說點穴止血,只模模糊糊的看着一道人影離去。
耳邊風聲呼呼,像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許久。她覺得自己被一人扶住,一道溫暖的氣流自手上經脈處湧來。她清明了些,看着身旁的人,聲音疲倦:“陽春?”
陽春給她點了穴止血,又慌慌忙忙的扯着自己外衫給她包住身前傷口,急道:“唐姑娘,唐姑娘你撐住,我帶你去看大夫!”
陽春将她背起。唐麟趾迷迷糊糊道:“你不是走了麽?”
陽春道:“我不放心,打算偷偷回來看一眼的。”好在是回來看了一眼。
陽春将赤霓挪到前邊,足尖一點,已朝外飛躍而去。
清酒和流岫回煙雨樓後,直接拿着那所謂的解藥回後院尋莫問而來。只見魚兒在院中碾藥,不時的垂首嘆息。
流岫來問道:“魚兒妹妹,莫問姑娘在哪裏?”
魚兒見她倆回來,瞥了眼清酒,迅速将目光移開來:“莫問在書房。”
流岫便向書房而去,要找莫問鑒定這解藥真假。清酒卻不忙跟過去,依舊立在一旁。
微風吹拂,魚兒順了順鬓邊的亂發。清酒一眼瞧見魚兒發髻之上的簪子,問道:“這玉簪是哪裏來的?”
魚兒扶了扶頭上玉簪,她抿了抿下唇,向清酒笑道:“好看嗎?”
清酒笑道:“好看。”
魚兒瞧着身前的人,顏勝春華,眸盛春波,一愣神之後,臉上更覺得發熱,自覺狼狽,連忙問向它事:“麟趾和陽春呢?”
“她倆釣魚去了,不出意外,明日應當能回來。”
正說話,流岫和莫問走了出來。清酒問道:“這解藥是真是假?”
流岫笑道:“半真半假。也是,那行人能做出下毒這樣卑鄙事來,又怎麽會厚道的給出解藥。”雖能解毒,卻暗含玄機,會引發另一股毒性來,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清酒道:“也不必着急,先看麟趾他們那邊收獲如何了。”
一夜等待,及至次日,一大清早,院子裏傳來聲聲急喚:“來人啊,來人啊!莫問姑娘!”
彼時,衆人還在熟睡,清酒認出是陽春的聲音,起身披了件衣裳就出來了。一眼瞧見院中陽春背着唐麟趾,身影狼狽,臉色大變,急忙迎上來:“怎麽回事!”
清酒上來一瞧,見唐麟趾一身衣服滿是血污,正昏迷不醒。她一捏脈,好在氣息穩健,這才松下一口氣。
清酒引着陽春往莫問藥房裏去。這時衆人也被鬧醒了。魚兒幾人過來一看,也吓了一跳。衆人何時見唐麟趾這樣狼狽的,就是在成王墓裏,也不見受這樣重的傷的。
莫問将人放到榻上,把了一回脈,又把一衆男人趕了出去,揭開唐麟趾胸前的繃帶來看。只見左肩到小腹一道刀傷很是猙獰,但好在不傷及內髒,又處理的及時,是以只是失血過多,傷了元氣,能休養調理的回來。
莫問一番解釋,衆人放了心,這才得空聽陽春說事情的始末。
陽春将昨日一路發生的事細細道來,直說到他返回流沙幫,帶着唐麟趾在城中找了一處醫館,粗做包紮,生怕那人再追來,便急急的帶着唐麟趾回來了。
清酒道:“你可認出那人是何門何派?”
陽春搖頭:“不認得,但看身手是個刺客,而且認得唐姑娘的師父。”
陽春又将昨日在流沙幫得的那金蠱給了莫問。莫問接過一看,見裏邊躺着一只肥胖的白蠶,一邊又有一粒丹藥,她戳了戳那白蠶道:“這是試藥金蠱。”
陽春道:“我也不知這是什麽東西。那流沙幫的幫主幫那個飛絮做事,也是因為被下了毒藥的緣故,後來那個飛絮給出解藥,那幫主挑了一點解藥喂給這白蠶,這白蠶立刻就變了色。一來我覺得稀奇,二來又想那飛絮身後的組織就是幕後黑手,或許下給流沙幫幫主的毒跟樓主的一樣,因此将這兩樣東西都帶了回來。”
莫問道:“試藥金蠱能試藥性,辨各種解藥的真假。”其中用法,莫問未及細說,只一手捧着肥白的白蠶,一手拿着那粒丹藥,問陽春道:“這金蠱能給我嗎?”
陽春見莫問眼中精光滿溢,登時笑着擺手說道:“這東西給我也是沒用,本來就是給莫問姑娘帶回來的,你要便拿去就是。”
莫問遂滿目歡喜的收起,又去研究那流沙幫幫主的解藥。
待得流岫聞詢趕來,已是午時,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那流沙幫幫主所中之毒與煙雨樓樓主所中的毒相同,陽春帶回來的解藥确能解樓主之毒,乃是萬幸,了結了流岫一直勞心的事。憂的是,唐麟趾負傷,昏迷未醒。
唐麟趾一連昏迷數日。這日,流岫又到藥房中看她,見她面頰蒼白,雙眸緊閉,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還是不醒。唐麟趾身上的繃帶一直纏到脖子上去,莫問說這一刀傷的着實可怖,痊愈了也會留一道疤痕。
流岫雖然惱這人,但惱來惱去,現在到底是自己人。現下見她為了煙雨樓的事負傷至此,心中也不好受。她一向不愛欠人人情,兩方雖是交易,但她心中有一杆自己的秤。聽了陽春一番陳述,她自認為是欠了唐麟趾好大一個人情,十分不自在。
彼時,清酒和魚兒守在一旁。流岫站在床頭,見唐麟趾沉睡之時,面容平靜,倒是沒了清醒時分,惡語相向,冷峻着面旁時的那份可惡勁。
流岫看了一會兒,不禁就想起上次到煙雨樓來時,厭離和清酒所說的話,這人仇視青樓女子是有原因的。她心生好奇,忽然就想聽一聽這事,于是問清酒道:“你上次說過,她仇視青樓女子有因,她到底因何事對我們風塵女子生的這般偏見?”
清酒挑了挑眉,細細打量她神色,笑問道:“你想知道?”
流岫是心血來潮,随口就問出來的,現在清酒這樣子問她倒叫她怪不好意思的,登時就要出口說‘沒什麽’。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清酒已經說道:“你知道唐門收的弟子,都是六親盡絕之人罷。”
流岫點了點頭。唐門身為刺客之流的百年大宗,收門徒一向嚴苛。他們認為刺客就得冷心冷情,在世間不能有任何牽絆,因而大多是招收一些身世孤苦的孩童進宗門。
流岫好奇心又上來,問道:“但這與青樓女子有什麽關系,總不能是我們青樓女子把……”說到此處,流岫微揚的嘴角落了下去,臉上的笑意消散不見。
清酒看了她一眼,說道:“她娘親是青樓女子,也沒個什麽六親,只有她娘親這麽一個親人,後來……”
清酒倚着臉頰,淡淡的敘說:“後來她娘親攀上高門,被人贖身做妾,但總不好帶着一個孩兒。”
流岫沒了言語。煙雨樓中雖是賣藝不賣身,但到底是個風月場。青樓裏那些故事她不知聽過多少,見過多少。清酒說個開頭,她大抵就曉得了,唐麟趾這樣的故事,在青樓之中并不稀奇。
多的是為奔榮華富貴,抛子棄女的女子,雖說是身不由己,當初又何必生下她呢……
流岫心中似壓下一塊石頭,更不自在了。
清酒道:“她娘将她帶到城外給丢了,扔她倒也極容易。”
說道此處,清酒神色間無嘲谑,無憐憫,臉上輕帶笑意就似在說一件老友的囧事,她道:“你大概還不知道罷。她不認路的,走個十裏五裏,便辨不清回去的路了。她在唐門榜上無名倒不是學藝不精,也不是因着是個什麽頗負盛名的輕斥侯。她上不了榜,不過是因為她沒辦法單獨完成任務,她不認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