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場初遇
奉九和同學烏媚蘭正在四平街閑逛,自從一九二二年,民國的教育部開始執行“美國六三三學制”,也就是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們現在都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但年齡只有十六歲。
這個年代,正是新舊觀念激烈碰撞的年代,社會對于讓女子受教育的态度更是無法統一,奉九和媚蘭這樣的名門閨秀,都是從小在自家族裏的私塾上課;象她們這種開明人家的私塾開設的課程,除了不可或缺的漢語課,還有英文課和數學課,待長到十二歲,才到正規中學上學。
通常她們先參加一個入學試,測試結果證明奉九和媚蘭的文化水平都可以直接上初三,她們在班級裏相遇了,一見如故,已經做了四年好朋友了。
她們倆每周都一起上鋼琴課,由一位法國女鋼琴家授課,順便練習法語。
現在學校放寒假,鋼琴課也從以往的下午四點半提前到了上午十點了,下了課,倆人就由烏家的司機護送着到四平街逛街。
離着故宮不遠的四平街是中國最早的步行街,歷史悠久,成型于明朝,呈現井字型,按照“左祖右社,面朝後市”的原則修建而成,兩邊的商鋪鱗次栉比,包羅萬象,是整個北方最繁華的商業街,連北平也沒有這麽有人氣兒的。
街上熙來攘往,做生意的人熱情招呼客人的聲音也不絕于耳,來來往往的人,除了中國人和一些西洋人外,更多的,就是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了,她們大多矮小不起眼兒,但神情倨傲,大冬天的也趿拉着木屐鞋,得意洋洋地敲擊着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旁邊跟着點頭哈腰一溜小跑的翻譯,陪着這些駐奉天的或是日本領事館的親屬,或是日本商人的太太們進進出出各個首飾鋪、西服店、綢緞鋪和日式料理店。
奉九和媚蘭憤怒又無奈地看了幾眼,幹脆躲進一家新式書店眼不見為淨。
盤桓了小半天,一人買了幾本小說,奉九多買了幾本辭典,烏家的司機抱着書和其他兩位小姑娘買的小玩意兒送回停在東口的汽車裏去了。
她倆挎着胳膊一邊慢慢走一邊說着閑話,眼睛還溜着兩邊的鋪子,倆人年紀尚輕,都未定親,女孩子家裏富足,又沒成親,那這段歲月,可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時光了。
一會兒功夫,倆人拐進相熟的皮貨店,奉九一眼相中了一頂淺灰色的水貂皮帽子,打算送給過一陣子過生日的大姐,大姐奉琳在北平讀大學;媚蘭受了啓發,幹脆也給自己一個月後過生辰的母親買下一件黑色的水貂皮大衣,看這兩位小姐買衣物付帳這幹脆利落勁兒,喜得皮貨店老板直搓手,心情可真是豔陽高照一般。
媚蘭家是開綢緞莊兼成衣鋪的,重點做東三省富人生意,不過“老天合”綢緞莊連鎖店鋪在全國都是赫赫有名。
“要說做工,還得是咱自己的裁縫,你看看,鎖邊、绗線多精細。”奉九翻來覆去地看着這頂帽子,滿意地說。
“可不是,老毛子那手藝,還是不成。”媚蘭表示認同。
一頂貂皮帽子就價格不菲,更不用提那件毛色發亮毫無瑕疵的貂皮大衣,皮貨店老板把帽子打包,媚蘭則熟練地報出母親的身材尺碼,留待老板對衣服的尺碼做進一步的調整後再送上門。
逛了這麽長時間的街自然有點口渴,她倆就進了“雪酪坊”冰點店打算吃點涼快的解解饞:在家裏,有長輩們管着,冬天吃冰是萬萬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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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倆還沒進店,就被一個年輕男子盯上了。
這年輕男子眼窩頗深,眉骨略低,發型是時髦的背頭,發蠟梳得頭發烏黑油亮,一件灰色開司米大米,黑色長圍巾,黑色禮帽放在右手邊,膚色也是微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翹着腳似乎在等什麽人。
兩個女孩子,都是最好的年華,都長得很美,一個高挑清雅,一個嬌小可人,但比較着看起來,高挑的似乎更美,性格也更活潑強勢。
他打廣東來,這是頭一次到北方來找好友相聚,順帶着檢視一下家族在東北的生意。一路看慣了南方佳麗的婉約嬌媚,北地胭脂的健美豪爽,卻在奉天發現了這個比江南最秀美的女子還要有清麗的北方女孩兒,自然勾起了濃濃的興趣。
他本也是個風流性子,卻不下流。
看着女孩子年紀頗小,衣飾也很是簡素,有一股濃濃的學生氣,但衣料質地上乘,樣式簡約大方,一看就是家境極好的。
店裏人并不多,都是年輕人——年紀大的人腸胃普遍轉弱,不能幹這麽不養生的事兒;不論男女都是衣冠楚楚,也是,能有這個閑錢在大冬天吃冰的,怎麽可能是囊中羞澀之徒。
窮人家最怕冬天:燒煤做飯取暖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棉衣不夠暖,飯也吃不飽,哪能有這等閑情雅致在冬天吃冰的。
他看着兩個女孩坐下,穿着黑色高領毛衣白色西褲顯得很西洋範兒的侍應生走上前去問好,一手背在身後等待她們點餐。
等她們點好了餐,他也借着機會走上前去,跟兩位女孩子問好搭讪。
奉九和媚蘭逛街,總有兩家的下人輪流跟随保護,烏府的司機還沒有回來。
奉九當然不擔心她們碰到了登徒子,畢竟被攔住索要聯系方式這種事情,簡直就是新式女學生必須要面對的功課。
奉九對面前這位英俊的男人客客氣氣地表示了不想有任何交集的意思,媚蘭只是眨着大眼睛沒說話。
包不屈不以為意,女孩子嘛,矜持一下總是要的。
他給兩位小姑娘道歉,落落大方地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反正隔着的距離不遠,一點不耽誤他繼續欣賞美女。
媚蘭背對着包不屈,奉九卻是正對着他。
奉九看着年輕男子面前擺着的一碗冰沙,卻并不吃,只含笑望着她,也有點微微的羞惱。
媚蘭傾過身子小聲說:“長得還挺英俊的。”
奉九輕哼了一聲,不知可否。
她自己家,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了,除了英俊帥氣的爹和大哥,還有各位叔叔、堂兄,都是容貌出色的人物,二堂兄唐奉麟甚至還是中國現今鼎鼎有名的電影明星。
但那又怎樣,人面獸心的有,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包的有,只餘下寥寥幾個還算不錯。
大家族是非多,奉九從小浸淫在這樣的環境裏,對男人這種生物充滿了悲觀的情緒。
待得兩人要的甜品都上了桌,奉九也顧不得那個男子投射來的傾慕的目光了。
媚蘭要的是店裏的招牌楓糖雪酪——濃稠厚重的酸奶澆上了一層閃着光的深褐色楓糖,讓人垂涎,等奉九點的甜品也上了桌,兩人相視一笑,媚蘭拿起小銀匙就吃了起來。
而奉九要的是一根“馬疊爾奶油冰棍”,産自哈爾濱中央大街著名的馬疊爾冰點店,據說是一位從德國來的猶太人開的店,鵝絨黃色的冰棍沒什麽花俏的外表,方方正正的,但味道卻是紮紮實實的濃郁美味,甜而不膩,冰中帶香。
奉九最是得意這個味道,一到冬天非吃不可,現在一含到嘴巴裏,大眼睛都美得眯起來了,看得出來是無比的舒心。
包不屈看着奉九吃着冰棍,那原本就水潤的唇瓣被冰一刺激,愈發顯得那鮮紅的唇色嬌豔欲滴,不禁垂了眼,不敢再看。
待看到她們吃完了各自的冰點,也不多要,結了帳起身欲走,他還是再次走上前去。
“鄙人包不屈,來自廣州,今日得見二位小姐,有心想交個朋友,敢問姑娘芳名?”
他也是個留洋派,能說出這樣的話,也實屬不易了。
媚蘭沒說話,又用她那波光潋滟的大眼睛看着他。
包不屈沖她一笑,目光還是轉回到了奉九身上。
奉九揚揚眉,“你叫包不屈?”
“正是。”包不屈笑眯眯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兒。
近看就發現她一張靈秀大氣的鵝蛋臉兒上,五官生得無一不好,更是搭配得好。
肌膚雪膩,吹彈得破,小小年紀,已有絕代佳人之姿。
但最勾人的,卻是靈動的眼眸深處那一抹狡黠,捉摸不定,讓人徒增……占有之欲。
他祖籍廣東,“小巷包家”在廣州也是名門望族,從明朝海運以來,跟番邦通商走在了前頭,一直是最重要的皇商。
在南洋甚至美國,包家子孫繁衍生息,形成了繁密巨大的勢力,滲透進各行各業,保不齊在哪兒遇到的人,就跟小巷包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知道你兄長是誰。”奉九也笑眯眯的。
“哦?小姐居然認識我兄長?”包不屈覺得有些驚喜。
一時也想不起大自己幾歲的嫡親哥哥怎麽會跟奉天的小姐扯上關系,難道是生意夥伴家的女兒?
奉九不置可否:“他叫包不淫,對不?”
“……”包不屈一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一旁的媚蘭腦筋打個轉兒,也跟着笑了。
她這個好友,最是擅長拐着彎兒地罵人。
包不屈雖受的是西式教育,但從小《論語》《孟子》也是不能不學的。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小姑娘真促狹。
他笑過了,比北方人來得深的眼窩裏有什麽東西閃過,溫和又堅持地又問了一遍:“小姐的名諱,可以告知在下了麽?”
正在這時,四平街街口與高高的鐘樓相對的鼓樓傳來了沉悶的鼓聲,奉九往窗外一望,奉天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西邊傾覆而至,整點敲鼓就意味着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
臨近冬至,正是白天短、黑夜長的季節,天欲晚,她怕家裏人擔心,就語氣略帶強硬地說道:“你不是廣州包家的人麽?聽說包家很厲害,就算在奉天,打聽個把人又有何難。”
奉九說完,沖他微微一笑,一把拉過旁邊抻脖子看熱鬧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媚蘭,靈巧地穿過幾排桌椅,熟門熟路地順着“雪酪坊”的西門溜走了。
他略顯驚異地看着兩個女孩兒像溜滑的魚兒一般一溜煙兒地逃走,而周遭看着他的眼光也都不乏調侃奚落之意,他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回想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以手遮臉低聲悶笑起來。
“佑安!”,一聲不大但聽得出中氣十足的呼喚,店門又閃進一個人,黑色的大衣,小山羊皮質的手套,身材挺拔如松,圍着一條白色的長圍巾,單看氣勢已是不凡,待到他摘下同色禮帽,露出一張俊秀無匹的臉龐,微微含笑,連離得老遠的侍應生都暗暗喝了一聲彩:怎麽今天來了如此多出色的人物。
“唉瑞卿,你怎麽才來,要不你就能看到我的心上人了!”包不屈撒起嬌來可是從不避諱,生生讓剛才起就一直看免費大戲的其他顧客抖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來人是東三省的現任主人,東三省保安司令寧作相的第三子,寧诤。
他們二人是在美國讀哥倫比亞大學時認識的——都是十六歲入學,因為都是中國人,所以被分配到一個寝室以備相互照顧,讀的都是機械專業,異國他鄉自然要抱團取暖,雖然一個是簪纓世家“old money”,一個新晉權貴“new money”,難得志趣也相投,兩人一直相處得非常愉快。
但待到本科畢業,包不屈繼續留在哥大讀了碩士學位,而寧诤則轉至弗吉尼亞軍事學院成為一名職業軍人。
寧诤只用兩年就讀完了軍校,随後和碩士畢業的包不屈兩人相攜同游歐洲。
兩人家世顯赫,樣貌出衆,英俊潇灑,又都是名校畢業,別管骨子裏怎麽樣,至少外表看起來都是紳士風度十足的翩翩少年郎,一路游歷過去,不管美國歐洲還是後來回到國內,所到之處情場浪子們無不望風披靡,女人緣好到不能再好。
少年意氣,難免飄飄然,也都沒把女人放在心上。
寧诤聽得老友這句頗有些哀怨的話,也只是先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輕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這才從從容容在對面坐下,拿過侍應生呈上來的雪白的熱毛巾擦了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喲,這是排多少號的心上人啊?”
等了一會兒,沒什麽反應,剛交代侍應生吃什麽的寧诤一擡頭,發現老友居然在笑,只是這笑容在他看來頗為詭異。
“……怎麽着這回看來與衆不同?”
包不屈剛才還一直回味着奉九臨走時那輕盈的身姿,像只知道暴雨将至的小燕子一般迅疾地飛走了,可她翩跹的身影卻像是刻在了自己的心裏。
“瑞卿,我覺得,我是真的墜入愛河了。”
“……看來是一場美麗的邂逅。那你心中的缪斯叫什麽名字啊?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
“許了人家又怎麽樣,我想要就要了。瑞卿,我想結婚了。”
寧诤被老友的三級跳弄得措手不及,他把剛剛端上來正吃着的紅豆冰沙往旁邊一挪,胳膊交叉着擺在了桌子上。
“得,難得看你瘋一次。我支持你。等下次見到了,介紹給我認識。”
“一定。”包不屈本想讓坐地戶寧诤幫忙找人,但一想到小女孩臨走前丢下的那句話,又笑了,也對,他廣州包家要找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看小姑娘家教良好,應該是個詩書世家未出閣的姑娘,沒有任何驕矜之氣,脾氣嘛,大概是個小爆竹之類的。
大冬天的應該也沒有什麽人會結婚,那就用在奉天的這段時間,好好地追尋這位美麗的小女子吧。
兩人從上次廣州一別,已有一個月未見,包不屈這次是來替父親視察北方商鋪和貿易公司的運營情況,所以住在了自家在奉天置辦的産業裏。
寧诤陪着一到奉天就吵着非要體驗冬日吃冰的老友過完瘾,就把他送回了回回營附近的包家小公館。
待得回到自己家,二妹四妹都圍上來,吵着說哥哥這麽多年沒回家,明天一定要陪着她們去冰場溜冰。
其實她們自己家的鏡湖就不小,冬天上了凍,凍得結結實實,完全可以溜冰。
但女孩子就是喜歡熱鬧,她們一致要求要去萬柳塘溜冰。
那是年輕人冬日的樂園。
寧诤從國外回來就忙得腳不沾地,父親的意思就是讓他盡早進入狀況,統領寧系軍隊。
此時外有日俄對東北虎視眈眈,內有關內陸系、白系軍閥觊觎,寧作相年事漸高,手下的少壯派軍官也漸漸成勢……自然想到了接班事宜。
正好手邊的事情忙過一個段落,明天可以放松一下,盡盡兄妹之情有何不可,于是他一口答應下來,直讓巧稚巧媚兩個小姑娘喜笑顏開。
奉天的冬日只要不下雪,一向都是晴好的天氣。
寧诤耐着性子,候着兩位妹妹穿得跟北極熊一般上了車,他開着車帶着倆妹妹到了萬柳塘,把車停在了溜冰場的東北角。
萬柳塘,其實就是一個大池塘,春天,柳樹吐出新芽兒,嬌黃淺碧,綠影婆娑;夏天,河堤道路兩旁垂柳遍地,千絲萬縧,随着宜人的夏風擺動,襯着池塘裏一碧萬頃的壯觀的荷花,頗有些像是杭州西湖蘇堤的景致。
到了冬天,池水上凍,就有市政府的人派人來打理冰面,待到臘月,凍得瓷實,這就成了一個巨大的溜冰場,吸引了青年學生、小孩子和年輕的紳士小姐們來此玩樂。
現在雖然已經是三月份,但天氣仍然非常冷,零下十幾度是常态。冰場邊上租裘皮的、租棉大衣的、租手悶子的攤子不少,手悶子名不虛傳,足有小棉被那麽厚,套在手上手指頭都打不了彎,冰面上溫度更低,年輕人愛俏,盡量穿得少,很多技術不怎麽樣的或坐冰車的人動不起來,沒一會兒就會叫冷,所以旁邊租衣服的也是很有行情。
再有賣烤地瓜的,賣糖梨膏的,賣冰棒的,雖然是冰冷的冬天,卻也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場面。
倆妹妹下車飛快地跑過去看熱鬧,寧铮自己扛着一大包要用的器具到了溜冰場旁。冰場旁邊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照例擺放了很多木制的長條椅子,供滑冰的人換鞋、短暫休息之用。
寧诤看着兩個妹妹把穿了厚厚羊毛襪子的腳穿進白色的溜冰鞋裏,又跪在冰面上分別替她們緊了緊:她們自己把溜冰鞋系得太松,這樣沒滑一會兒腳脖子很容易因為沒有支撐而扭傷。
他看着巧稚和巧心彙入正逆時針緩緩轉動的人群裏:溜冰場中央則是坐着冰車的大人和小孩子們的地盤,新手和水平有限的都自覺地在最外圍滑,而更遠處的一個與之相連但小一點的溜冰場,則是真正的高手的天下。
寧诤換好了自己黑色的滑冰鞋,這直排冰刀鞋是他不遠萬裏特意從美國郵回來的,他已經穿了小兩年,鞋和腳已經磨合到了最佳狀态,他再看了一眼妹妹們,一切都很順利,她們倆的水平不好也不壞,興奮地互相拍打着慢慢滑。
寧铮細心地躲過幾個笨拙的初學者,防止自己鋒利的冰刀刺傷了摔倒在地的人的臉,橫穿過大冰場,進入了幾個高手正在展示高超技藝的地方。
他剛進來,左腳輕輕點一下冰,向左一轉,就停在了冰面上,左右望望這塊冰面上滑冰者的滑行方向,再決定自己到底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滑好,忽然間,他覺得眼前有紅色的雲朵掠過。
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身材高挑,身段窈窕,正穿着花樣滑冰鞋從他眼前飛馳而過,她穿着紅色軍裝式樣的女式呢子大衣,上面釘着兩排黑色的大紐扣,黑色長褲,白色女士花樣溜冰鞋,正點着冰鞋的前齒開始風馳電掣地在冰面上奔跑,忽然做了個燕式旋轉,讓人想數也數不清到底轉了多少個圈兒,同時身子後仰,腰臀連接處向後拗出一段令人心醉的弧線,身姿曼妙,就像一團火,猝不及防地燒進了寧诤的眼裏。
寧诤是運動高手,在美國時,他就是長跑、跳高等幾項運動的州紀錄保持者,對于滑冰,雖然他自己只喜歡速滑,滑雪則喜歡速降,但完全不耽誤他自己對花樣滑冰的着迷。只要有時間,在大學和軍校附近舉辦的州花樣滑冰錦标賽他都會和朋友一起去看,當然另一項難度極高的體操也是他喜歡的。
紅衣小姑娘又來個兩周勾手跳,跳得又高又飄,這水平,已經堪比專業選手了,旁邊圍觀的幾個年輕人自發地給她鼓掌,她略低頭,屈膝示意,看起來又優雅又驕傲,接着又心無挂礙地滑走了。
寧诤盯着剛才她轉圈時留下的圓形圖案,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
他擡起眼睛,去追尋剛才的女孩。
忽然看到從大冰場的連接處,歪歪斜斜跑過來一個奶娃娃,也就兩三歲的光景,照看他的人看來是疏忽了,居然讓一個這麽小的娃娃溜進這麽危險的地方。
待得大家發現情況危險時,一個背着手以極快速度速滑的男子已經來不及剎住,眼看着就要撞上這個小娃娃了,站在另一側的人有的都吓得捂住了眼睛,這鋒利的冰刀很有可能就不長眼地劃開小孩子的身體、臉蛋甚至眼睛。
忽然一道紅光閃過,剛才穿紅衣的小姑娘快如閃電地橫插過來,她一彎腰,就撈起了奶娃娃,抱着他滴溜溜原地打了幾個轉兒以卸去巨大的動力。
岸邊的人這才松了口氣,正在這時,又是一片尖叫聲響起,一個滑得都忘了觀察周遭環境的女速滑者到了紅衣女孩的身後,一擡頭才發現情況不妙,但她像是吓傻了一般,直挺挺地沖了過來。
不得不承認,女性在遇到緊急事件時,往往極其被動,大部分人……只能尖叫。
這紅衣女孩正是奉九。
今天外面不算太冷,她跟大哥求了好久,一見到她臉上總不見晴的大哥終于同意讓司機載着她來此地滑冰。
奉九只能抱着手裏的奶娃娃側身,希望兩人相撞的面積能盡量小一點,讓撞擊力來得沒那麽猛烈。
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冰刀劃過冰面發出的刺耳聲音,一道黑色的身影,比剛才的任何滑冰者都要快地直沖過來,奉九忽覺得天旋地轉,連着奶娃娃一起被猛地抱進一個寬闊的懷抱,擁緊,雙腳離地,舉高,奉九吓得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把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旁觀者都看到了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和矯健的身手阻止了一場嚴重事故的發生,都心情激動地鼓起掌來。
奉九只覺得自己在轉圈兒,一圈又一圈兒,她偷偷擡頭,睜開眼,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掉進了面前的一雙眼睛裏,那眼裏隐隐含着笑意,奉九當時就想,原來,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麽好看的眼睛,像星空、像大海,像三月裏,萬柳塘柳樹梢吹過的柔柔春風。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剛才的爆發力有多驚人,他的舉動有多讓人感激。
兩個人對視着,好像都聽到了兩個人發出的砰砰的急速心跳聲。
這一鬧騰之下,沒心沒肺的奶娃娃的爸媽總算注意到自己的寶貝不見了,兩個人聽了旁邊人的描述,這才知道剛才這麽一會的功夫,自家寶貝疙瘩居然有兩次與巨大危險擦肩而過的吓死人的遭遇。
他們對奉九和寧诤千恩萬謝,又想請兩人去吃飯,兩人都笑着推掉了。
小娃娃倒是沒被吓到,還是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裏面裝滿了他比天還大的好奇心,一邊一個大紅蘋果似的胖臉蛋一顫一顫的,喜得奉九親了又親,概因年紀小,還不知道害怕是個什麽玩意兒。
待一家三口離開,等候半天的兩名差點釀成大禍的肇事者也紅着臉,局促不安地請奉九和寧诤原諒,都是無心之失,還有什麽好說的,倆人寬宏大量地表示不會計較。
最後看熱鬧的都散了,只剩下奉九和寧诤。
兩個最愛湊熱鬧的妹妹居然不在此列,寧诤遙目往冰場外一望,毫不意外地看到倆人正一人舉着一串山楂糖梨膏吃得正歡,真是傻人有傻福。
奉九對面前的年輕男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她毫不忸怩地踩着花樣冰鞋給寧诤鞠了個躬,扯開脆生生的嗓門,說起了感謝的話,寧诤只看着她紅唇一張一合,至于說的是什麽就完全沒往心裏去。
只是想着,怎麽可以有人把原本有些粗犷随性的東北官話說得這麽好聽,就像春天空谷裏的百合花瓣舒展開,夏天的雨滴敲打在竹葉上,秋天的鴿哨劃過晴空,冬天哔哔啵啵的炭火烤着壁爐。
“……好麽?”奉九說完了話,發現眼前這個剛救了她的年輕人沒有回應,只是一徑地望着她,不禁讪讪地閉了嘴。
寧诤這才發現不對,于是問了一句“什麽?”
奉九只好重複一遍要請他吃飯的話。
寧诤本想拒絕,舉手之勞就要人家請吃飯,也太好意思了。
但轉念一想,他又點點頭,“好啊,請我吃什麽?”
奉九覺得這個人很大方,高興地笑了,說旁邊不遠的北市場就有一家老北京紫銅炭火鍋,羊肉味道極鮮美,都是科爾沁草原養的羊,羊肉片得極地道,可要去嘗嘗?
寧诤欣然同意。
寧诤趁機問奉九的名字,奉九對于恩人還有什麽可隐瞞的,也直接說了,寧诤則告訴奉九自己叫寧瑞卿。不過,趁現在天色還早,是不是再滑幾圈兒?
兩人客客氣氣分開,一個接着速滑,一個接着練花滑技巧,又過了一會,奉九坐到長凳上休息,就看到幾個生氣勃勃、看起來像是中學生的男孩子溜過來,坐在奉九身邊,轉頭跟奉九說話。
看起來像是認識的人,奉九也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寧诤遠遠看着,其中一個坐得離奉九最近的,長得很是俊秀的男孩,紅着臉,那脫了手套的左手,正不動聲色地慢慢地向奉九移過去,就要接觸到奉九暫時撐在長凳上細白的手時,奉九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接着很自然地擡起右手整理頭發,又說了一句什麽,随後一笑,飛快地起身接着滑冰去了。
這個差一點就成功牽到心儀女孩手的男孩子難免垂頭喪氣,其他幾個幫着加油鼓勁的男孩兒們也是一臉惋惜,但還是拍拍他的肩膀,好像讓他繼續努力的樣兒。
寧诤若有所思,這個小姑娘,她能照顧好自己。
寧诤看奉九正翩翩滿場飛舞,于是脫了冰鞋換上長靴去旁邊的攤子上買糖梨膏,紮得高高的玉米稈上紮滿了各種糖梨膏,他買了兩串麻山藥的,兩串山裏紅,兩串海棠果的,還有兩串山裏紅裏夾紅豆沙餡的,舉着走了回來,正好奉九滑過來,他沖她晃晃手上的東西,奉九笑着加速滑了過來。
正在這時,寧诤一側頭,看到自己的貼身侍衛,穿着便裝的畢大同匆匆走了過來,眼露焦急之色。“三少,北大營嘩變。”
寧诤面色不變,心裏卻是有些波瀾,前一陣子的鋪墊,今天終于要有個結果了。
奉九已滑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又沖着剛到的畢大同點個頭,展示了一下陌生人的善意,馬上轉向他滿手的糖梨膏。
“你要吃哪幾樣?”寧诤沒馬上做出表示,只是問着奉九。
“麻山藥和夾紅豆沙的。”
寧诤笑着遞給她,“看來你喜歡甜食。抱歉,家裏突然有點急事得回去,吃飯的事情只能約在下次了,方便給我留個電話麽?”
奉九沉吟了一下,機靈的畢大同已經掏出随身帶的小記事本和一只自來水鋼筆。
奉九很快報出了唐府大廳的電話,又說了分機號。
寧诤記性極好,回來後父親一直讓他去唐府拜望,他雖然毫無興趣拖着沒去,但唐府的電話號碼看了一眼就記住了,當聽到這熟悉的電話號碼時,他不禁一怔,又深深地看了奉九一眼。
兩人迅速與奉九告別,大踏步地離去了。
畢大同偷眼看了一下自家少爺:“三少,這位小姐不是……?”
“嗯。”寧诤心不在焉地應道。
“那就是未來三少奶奶的哪個妹妹?”
“……不”,寧诤忽地停下腳步,畢大同差點撞到他堅實的後背上,“就是三少奶奶。”
畢大同:“……”
他們迅速趕赴北大營,果然,有吉松齡在,他的靈活機變能力值得信賴:按計劃放出的□□果然讓石青山這個“六姓家奴”上了鈎,“倒戈将軍”又一次打算帶着部下叛變到寧軍的死對頭陸系去。
因為早有防備,所以寧铮兵不血刃,終于解除了他一直看着不順眼的的石青山這個第三軍軍長的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