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堪
“這就是尊夫人吧?好生美麗。”到底是名利場上的常客,也被衆多位高權重的男人給寵壞了,雲歌傲慢地向後一仰頭,目光直直地注視着奉九。
奉九的臉慢慢漲紅了,她到現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怪不得一個個的眼光都這麽意味深長,原來除了自己,可能就沒有人不知道吧。
寧铮蹙了眉,寥寥幾語洩露了一絲不耐煩:“難為你數九寒冬地到了奉天,這杯敬你。”
一飲而盡。
“不請我跳支舞麽?”雲歌嬌俏地伸出手,等着寧铮挽住。
寧铮沒理她,附耳在奉九耳邊說:“這首田納西圓舞曲很适合跳舞,我們去跳一支。”
說着,不等奉九反應,他已經摟住她的腰,帶着她滑進了舞池,兩人踩着慢三的節奏,舞姿和諧優美,引人注目。
有好事的緊盯着奉九的後背,可惜白色的高領緞子晚禮服把奉九的肌膚遮蓋得嚴嚴實實,只能通過寧铮纏繞過她纖腰的胳膊還富餘出一截看得出來,也是個纖腰不盈一握的,一旁的男士不禁都豔羨起寧铮的好命來。
雲歌不以為意,兀自盯着兩人的身影,臉上慢慢浮出一絲笑容,“郎才女貌,般配。”
可不,旁邊的人本想看一場争風吃醋的好戲,沒想到有人不配合,只好紛紛舉杯再次高呼聖誕快樂。
巧心在一旁瞧見了,忽然拉拉巧稚,“我才看出來,這雲歌的長相,有點眼熟呢。”巧稚以手遮嘴:“像三嫂,不過,還是差不少。”兩人面面相觑,忽然雙雙沒了話。
沒一會兒,雲歌也和黑龍江督軍李國昌跳起了舞,不可避免地與寧铮夫婦擦身而過,奉九看着雲歌唇邊那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免不了頭痛起來。
寧铮目不轉睛地盯着奉九看,一看到她緊抿的唇瓣,立刻把握着她腰的手緊了緊。
奉九瞪着他,眼裏有無需言說的控訴。
寧铮一下子笑了,輕飄飄地在她耳邊說:“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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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這兒這麽多的人,她真想把他的腳跺掉。
“都是認識你之前的事兒。她,什麽都不是。”寧铮言語輕松,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寥寥幾個字,裏面卻透出幾分警告之意,奉九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怎麽?冷了?”寧铮又把她往懷裏帶了帶,摟在她後腰的手張得更開,盡可能蓋住更多的她的後背,好像這樣就能把更多的熱氣傳給她。
奉九身子掙了掙,覺得兩人靠得太近了,她不喜歡衆目睽睽下與人這麽親近。
寧铮幹脆把她的頭往自己肩上一按,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她後背有些力度地摩挲着,充滿了安撫之意。
奉九索性把口脂蹭在他的晚禮服上,寧铮感到她的小嘴巴跟小雞啄米一般點了又點,不禁低低地笑了起來,他雙手交叉在奉九身後整個摟住她,兩人硬生生地把優雅有禮的華爾茲變成了貼面而舞。
這時候,他倆已經轉到了大廳左邊的露臺裏,說是露臺,但為了聖誕舞會還是封上了落地窗,因為是冬季,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燈沒有開,只有一些小小的珍珠般大小的燈泡,纏繞在旁邊一棵高大的聖誕樹上,一閃一滅,若有若無。
清冷的冬月不受阻礙地照了進來,照得露臺裏一片銀白,剛才還響在耳邊的音樂,現在也變得飄飄渺渺,若隐若現。
奉九一進去就恨恨地甩開寧铮的手,走到露臺的落地窗前,抱着雙臂向窗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灌木叢和冷杉,屋裏屋外,好像兩個世界。
寧铮一頓,再度走上前去。
奉九只覺得寧铮堅硬結實的身軀貼了上來,也不說話,只是雙臂合攏将她抱在懷裏,雙手交握在她小腹前,下巴順勢杵在她的肩頭。
寧铮是容長臉,下巴略尖,讓他看起來俊秀非常,但作為軍人,偶爾就會覺得少了點彪悍之氣,更多看起來倒是個翩翩少年郎。當然,把他當成個少年郎來看的,或明或暗都吃了不少虧。
奉九的氣早消了。如果寧铮沒點風流往事,那可真是枉顧了他的名聲。
“你是打算用下巴紮死我麽?”奉九悶悶地問。
“不生氣了?”他把奉九轉過來,面對着她,仔仔細細看她的眼睛,好像要從裏面找出些什麽。
“要這麽氣,還不得早早氣死。”奉九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寧铮卻不說話了,眼睛黑黝黝的,原本的亮光好像也沒了,兩人面對面,有一會兒都沒說話。
正在這時,支長勝找了過來。
“司令,李督軍有請。”
寧铮沒說話,看着奉九。
奉九示意他趕緊去,自己也馬上回去,他向奉九點點頭,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在支長勝的陪同下離去,他們一走,奉九就把臉一耷拉,笑得很累,索性打算就在這兒歇上一會兒。
她抱臂而站,雙眼直直望着窗外,心裏滿是清明。
沒一會兒的功夫,奉九聽到身後傳來“噠噠”的清脆的高跟鞋踏地聲,她轉頭,毫不意外地看着出現在露臺入口處的大明星,不禁笑了一下——就想到她會來。
雲歌的腳步微微有些踉跄,一看就是剛才沒少灌酒。
她手拿一杯紅酒,矮腳大肚,從這酒杯的器型,奉九猜想應該是勃良艮紅酒。雲歌袅袅婷婷搖搖擺擺,踩着舞步似的逼上前來,不愧是名利場上的女人,走個路都楊柳扶風一般,很是招搖。
奉九穿了中等高度的高跟鞋,而雲歌身材嬌小玲珑,遠不及奉九,待走到奉九跟前,只好咄咄逼人地微微仰視着奉九嬌俏的臉龐,好半天沒出聲,奉九好整以暇,任她打量。
好半天,雲歌才出聲:“真是完美無瑕的一張臉,挑不出任何毛病……不過,你以為他就會永遠愛你麽?”
傻不傻,奉九腹诽,一個女演員,天天在電影裏情情愛愛地還沒愛夠,居然還有閑心跑到這來撒野。
“你多大歲數了?”奉九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
“怎麽,終于拿出你年齡的優勢了?我告訴你,我也年輕過,剛遇到他時,我也不過才二十歲!”
雲歌是在寧铮十八歲的時候與他在美國相遇的,一見鐘情,癡纏至今,跟着他去歐洲、去北平、去南京……
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又怎麽會配不上這天之驕子……
奉九擺擺手,及時制止了這位感情豐沛的女演員的進一步發揮。
“我是說,你至少年長我六七歲,怎麽居然還看不開呢?”
雲歌驚訝地微微咧開嘴,她沒聽錯吧,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子,臉上和眼睛裏的,滿滿的都是對她雲歌,不,對愛情的蔑視。
“這麽說,你費盡心力把寧铮搶走,不過就是為了這個少帥夫人的位子,你根本不愛他?”
奉九困惑地望着這個瞬間變得極度傷心又憤怒的女子,她到底什麽狀況,怎麽聽說自己不愛寧铮居然如喪考妣?寧铮不是對她始亂終棄的麽,她應該恨他入骨才對啊?
“誰告訴你我是費盡心力才嫁給他的?”
“北平上海南京,都這麽傳的!他這麽年輕這麽美好,怎麽會着急結婚?一定是你,非要逼得他結婚!剛開始,大家都以為你是母憑子貴,沒想到,兩年了,你也真是不争氣,連根毛兒都沒生出來……”
奉九聽了半天,總算摸着點頭緒,一句話,都是自己的錯——只要跟寧铮在一起,自己就成了這些大都市貴小姐貴婦交際花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對,應該是不管哪個女人嫁給寧铮,都會榮升為這些貴女們眼中的公敵。
奉九心裏的不耐煩越堆越高,也不費心辯解,只是略帶譏諷地說:“現在也不晚,我可以馬上讓賢,如果你能說得動他的話……”
話音未落她就暗道不好,雲歌原本只是略微抖着的手忽然向前猛地一伸,奉九反應神妙,輕輕巧巧一個側身避開了她要潑過來的紅酒,順勢接過酒杯,借着這股力反手一揚,大半杯紅葡萄酒全潑到了雲歌的晚禮服上。
雲歌珠灰色的晚禮服上立時顯現出好大一塊酒漬,在昏黃的燈光下很是紮眼。
“我瞧不起你,雲歌女士——你給了寧先生很好的理由來瞧不起你,瞧不起女人。”
雲歌愣在當場,她微張着嘴,傻傻地瞪着這位明明一身白衣仿若天使的年輕女士,吐出如此言語,比她今天在奉天路邊看到的房檐下結着的尖銳冰錐還要紮人。
奉九懶得再說,把酒杯往旁邊的石頭立柱上一放,邁步向外走去,正在這時,寧铮和一個人并肩走了過來,奉九冷哼一聲,就要與寧铮擦肩而過,寧铮伸手拽住她,阻住了她離去的腳步。
“好好管教你的女朋友,她讓我很不高興。”奉九直視寧铮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寧铮不語,但松開了拉着奉九的手,奉九提裙從容離去,寧铮沒有回頭,只是沉聲對一起進來的人說:“不屈,幫我看着她。”
這後進來的偉岸高大的年輕人,居然是足有一年不見的包不屈,而奉九剛剛目不斜視,一個眼風都懶得給寧铮,所以壓根沒看到。
包不屈應了一聲,馬上轉身追了出去。
寧铮雙手插兜,慢慢走到正徒勞地拿着手帕想揩拭髒污晚禮服的雲歌的面前。
雲歌聽到響動,擡起頭來,雙眼瞬間迸發出憤怒的神采:“寧铮!你這個傻子!你的太太她根本不愛你!你……”
寧铮走上前來,掏出手絹,幫她一起擦拭起了酒漬,雲歌先是一愣,接着不禁感激地一笑。
“雲歌,你聽好了……”雲歌“嗯”了一聲,柔順得不得了,一雙妙目貪婪地看着他,她上一次能這麽肆無忌憚地看他,好象已經過了幾百年。
寧铮湊近了雲歌的耳邊,即使沒有碰到她一分一毫,她渾身已是骨酥膝軟,“我要你乘今晚的火車,盡快離開奉天,永遠也不要再回來。如果以後在其他地方遇到我太太,務必保持一丈以上的距離,否則,我就讓你生不如死。”
雲歌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嘴唇微抖,原本的滿臉歡欣,立刻變成了無邊的絕望和悲痛。
“你是傻了麽?寧铮,我親口聽到她說……”
“她說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她……懂了麽?”輕飄飄的尾音消失在那兩片漂亮的薄唇裏,支撐着她的渾身的力氣好像瞬間被抽光,她再也支撐不住,咕咚一聲癱坐在冰涼的地上。
寧铮轉身,再也不看她一眼,走出露臺,叫上一個使者,“立刻去拿雲女士的大衣,把她送到火車站,買一張最近的票,送她離開。”
領事館裏的侍者慣于處理在宴會上發生的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非常專業地不問一個字,立刻照辦了。
于是,當晚出席聖誕舞會的很多嘉賓,都看到了當今中國電影圈裏最紅的女影星雲歌,灰頭土臉地裹着大衣被一名普通侍者禮貌地送出了領事館。
而這邊,包不屈很快追上了奉九,一把拉住奉九的胳膊,笑道:“這是連我也不理了麽?我可沒有得罪你。”
奉九原本是憋着氣往外走,現在這種心情之下,看到寧铮的臉都煩,只想離他遠點再遠點。
曾幾何時,驕傲的唐奉九居然成了別人嘴裏如此不擇手段貪戀權勢愛慕虛榮的女子,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枕邊人,果真跟自己當初的預想沒有什麽不同。
可為什麽還這麽生氣?奉九一邊檢讨自己,一邊歸咎于自己還太年輕,修為不夠,博大精深的厚黑學修得不及格,臉皮還不夠厚。
聽到包不屈的聲音,奉九立刻停下腳步,眼裏瞬間盈滿了驚喜:“怎麽是你?!包大哥,好久不見!”
包不屈看着眼前的嬌顏,慢慢地笑開來,他膚色微黑,襯得一口完美的牙齒極其耀眼,“跳支舞?”
“當然。”奉九笑着應允。
于是,一襲白衣的年輕女士被這位身高腿長、容貌俊雅的年輕男士牽引着,兩人很快舞出了露臺,彙入舞池中央的人群中。
沒一會兒,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孤身走了出來,他深幽幽的目光在舞池裏搜尋了一下,很快就鎖定了那一對看起來極其相配的男女。
身穿寶藍色西裝的男士伸手扶在她的纖腰上,身穿華貴白色晚禮服的女士笑逐顏開,嘴巴不停地與男士說着什麽,男士含笑聽着,時不時插幾句嘴,有時聽不清還要附耳過去,那種親密無間,讓離得老遠的人都感受得到。
旁邊已有或揣測或等着看熱鬧的目光掃視過他們,有沒見過包不屈的人還要低聲打聽包不屈的來歷,一番恍然大悟後,這目光,還不忘掃回到現在正落單的總司令身上。畢竟,寧铮和唐奉九這對要勢有勢、要貌有貌,實屬當今東北乃至全國最受矚目的年輕夫妻,實在是太招人嫉恨了。
寧铮看着這養眼的一對兒,插在褲兜的手慢慢握成拳,掌心的刺痛傳來,才讓他放松了一點兒,他忽然想起了初初遇到唐奉九時的情景。
那時,他游歷完歐洲,又在南方盤桓許久,剛剛回到奉天,而奉九,還是一個梳着大辮子的女學生……
奉九巧笑嫣然地依偎在包不屈的臂彎裏與他溫情對視,腦子裏卻是一片恍惚,她怎麽就和這個自己萬分不滿意的男子結了鴛盟,成了一對了呢?
所有的一切,都起于三年多前那一片晶瑩的湖面凍成的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