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戲劇節

從上一次與包不屈當面說清楚後,此人表現很消停,也沒找虎頭的麻煩,奉九表示很滿意。

而寧瑞卿也沒再約她,奉九表示非常滿意。

不過,倒是也有新鮮事發生:有那麽一天,與大姐有婚約的寧家公子寧铮到了家裏拜訪,其他各房的妹妹們聽到風聲,都跑到奉九家裏,躲在客廳後面的小隔間興奮地偷看,很快被大哥發現,低聲訓斥她們的無形無狀,統統趕了回去。

奉九對軍閥完全不感興趣,只是怡然自得地在書房裏該幹嘛幹嘛,沒去。

到了四月份,同澤中學一年一度的戲劇節又要開始了。

這也是同澤中學高二年級的學生們最後一次參加戲劇節,因為明年這個時間很多人都會奔波在參加各大學入學考試的路上,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參加戲劇節了。

感興趣的同學們都全力以赴,不想讓自己的學生時代留下任何遺憾。

寧帥對教育的投入是有目共睹的,得到了各界的交口稱贊,整個東三省的教育界都因此受益。老帥在財政收入吃緊的情況下,寧可壓縮軍費,也要按時按額把教育經費發放到位,這對于把打仗當作主流日常工作的各路軍閥而言,實在不同尋常。

大概因為老帥自己就是吃了沒受過教育的虧吧,除了簽名還算熟練,其他時候,跟別的稍微有點文化的軍閥交往起來,聽人一掉書袋他就頭大。

聽說他老人家攏共才上了一年私塾,所以才會如此熱心教育,也算得上是個“為家為國則計深遠”的了。

後來的少帥完美繼承了父親對教育事業的态度。寧氏父子對教育不只是給錢給人,還會具體關心日常運作,比如校長如何選拔,開設課程是否符合新的要求等,往往會直接關切具體的教育環節,也正因如此,教育口的官員都不敢怠慢,工作做得也稱得上兢兢業業,這個時期的東三省教育,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讓人驚喜。

所以同澤中學校長接到通知,說奉天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同時也是寧軍第三軍第三師第七旅的寧旅長将到校觀看戲劇節演出時也并沒有感到驚訝,可能就是今年正好輪到他們了。再說同澤的戲劇節一向很出彩,學校方面也不用刻意叮囑,學生們的演出水準之高,一向是有口碑的。

曾經有一個學生在讀期間一向是戲劇節上閃耀的星,後來大學沒畢業就跑去上海演電影,早已成了全中國家喻戶曉的大明星,這個著名的校友就是奉九的二堂哥,比她大了六歲的唐奉允,藝名叫做春山。

同澤學生家長裏,有權有勢的不少,所以每年的同澤戲劇節,都有不少位高權重的家長不請自到前來觀看,但各方來賓也都很低調地直接坐下,校長也不會做特別的介紹。

在戲劇節演出上,沒有人有特權,由學生們組成審查委員會,每個節目都要過審,先行篩掉一部分公認水平較差的。

此次奉九除了出演英文劇,還有一個單人節目——“西洋評書”,這是她自己起的名,她想着從小就給堂弟堂妹和不苦講故事,很受歡迎,而之所以想自創一種表演形式,是因為她回想了一下,到目前為止,同澤的戲劇節上還沒有過女生說評書的——的确是,唱京韻大鼓的都有,但都覺得說評書就顯得過于豪邁,所以還是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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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奉九也沒想象傳統評書那樣一拍驚堂木二話古今的樣子,她想有點新氣象。

于是,戲劇節上,同澤男中女中的師長、同學們和來賓們就見識到了一種新的評書演繹形式,其實更準确的說應該是後來收音機普及後的小說連播,奉九用平靜克制的聲調娓娓道來,再加上她驚人的記憶力,給大家背了足有十分鐘左右的中文版的《簡·愛》。

她挑選的,正是簡·愛從姑媽家回來見到羅切斯特先生那段,當她說道到那段著名的片段——“雖然我貧窮,不美,但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就好像我們都要走過墳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時,整個禮堂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老師和同學們都被這種新奇的表現形式吸引住了,而這一段更是主要表現了“人人生而平等”這個在中國還很新鮮,很吸引人的西方平權理念,這種娓娓道來的方式确能深入人心。

寧铮此時也正坐在臺下:他今天從軍營直接過來,所以帶的是主管軍部事物的侍衛畢大同,他偷眼溜着寧铮的臉色,寧铮則一直很專注地看着舞臺之上,弄得身後簡直壓不住興奮之情的女學生們以為寧铮對所有的節目都很有興趣,但只有畢大同明白,只有那個在冰場見過的唐奉九上臺時,他的眼睛和注意力才是真的合二為一,一刻也不肯離開。

貧窮?不美?唐家六小姐?畢大同要翻白眼兒了。

奉九一鞠躬下臺,又趕着和鴻司幾個同學一起,演出了英文版的《出走的娜拉》,其實奉九并沒有很喜歡這部出名的戲劇,奉九只是想着,娜拉是離開了家,然後呢?她拿什麽養活自己呢?作為一只被豢養了太久的金絲鳥,她沒有一技之長,如何獨立?不過同學們不在乎,他們覺得被圈養的娜拉有勇氣出走已經值得歌頌和鼓勵。

奉九沒有演娜拉,她只是把小說最高潮的一段改編成了英文劇本,作為編劇和裏面女仆的扮演者,參演了戲劇,娜拉則由媚蘭扮演,而鴻司則扮演了一個小說裏沒有的角色,娜拉的年輕崇拜者,在他的鼓勵下,娜拉勇敢地走出了家門。

奉九是促狹的,只有鴻司看出了奉九的想法,他一拿到劇本讀完,就擡頭看了看奉九。

這個機靈的姑娘,已經用她的才華,隐晦地表達了對娜拉魯莽行為的不贊成和對同學們的妥協與淘氣。

他好笑地看着奉九,奉九看着他的笑容,急忙豎起食指,鴻司微微點頭,很自然地給她保守秘密。

同學們的表演都很精彩,畢竟有的小組足足排練了兩個月,有的甚至準備了一學期。

除了傳統戲曲比如京韻大鼓、奉天落子、京劇、黃梅戲……其他的節目大多都是西洋戲劇,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舞臺劇,雪萊、泰戈爾、徐志摩、冰心的詩朗誦,甚至還有安徒生的童話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兩個小時的表演一晃而過,等到全部表演結束,由八位評委組成的評審委員會商議一會兒後,很快給出了評選結果,《出走的娜拉》得了一等獎。

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聽得出來是實至名歸,但也有一些嗡嗡的議論聲,畢竟奉九的西洋評書平靜卻充滿張力,不是傳統的大家耳熟能詳的東西方戲劇形式,但勝在新穎,內容抓人,沒得一等獎有點可惜。

正在這時,有個老師匆匆忙忙跑上臺,又遞給校長一張折疊的紙,校長接過打開,也是一愣,接着笑着宣布,“‘西洋評書”《簡·愛》’,并列一等獎。”

掌聲又一次響起,比上一次的更加熱烈,看來在場的人也都認同奉九的表現力,正在後臺的媚蘭興奮地一把抱住了奉九,比剛才聽到自己擔當女主角的娜拉得獎還要高興。寧鴻司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沒一會兒也上去對奉九表示祝賀,整個後臺充滿了放松又興奮的情緒。

接着就是頒獎,一等獎自然由今天光臨的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寧少帥頒出。

寧铮手裏拿着獎狀和裝着獎金的信封,走上臺,雙手遞給獲獎者,奉九被鴻司和媚蘭一推,只好上前接過,兩個人的手不免微微碰到,寧铮的手部皮膚很熱,奉九則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

他的眼睛磊磊落落地與奉九對視着,奉九的表現也讓人不解,好像一直知道寧瑞卿就是寧铮似的,完全沒表現出驚訝、驚喜或者什麽其他的情緒來,寧铮的眼睛緊了緊。

奉九鴻司和媚蘭三個人向臺下連鞠了好幾個躬,笑得很是燦爛,寧铮的眼睛在奉九和鴻司之間來回掃了掃,又略微凝神看了一下即使打扮成樸素的女傭仍然很美麗的奉九,象征性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臺下同澤女中的女學生們都快壓不住了,她們亢奮的尖叫聲快把禮堂蓋兒掀翻了,老校長揉了揉耳朵,不禁大皺眉頭,但又不得不表示理解,教育工作者嘛,對孩子們必須無條件地——愛。

女學生們可顧不得平時最愛戴的老校長的耳朵了:這是她們頭一次有機會這麽近地看到名滿全國的少帥,果真是一等一的俊秀,穿着軍裝更顯得英挺不凡,騎上白馬就是王子。

其實奉九并沒有寧铮認為的那麽冷靜:她和媚蘭從戲劇節表演一開始,就一面串詞兒,一面時不時在舞臺側面探頭探腦看熱鬧,很快,奉九就注意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寧瑞卿”,不禁大為驚詫,待聽到旁邊女同學興奮地壓低聲音告訴她,這就是寧軍少帥寧铮後,奉九表面不顯,心裏卻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了。

這不就是未來的大姐夫麽?那麽前幾天上門拜訪的也就是他了?不叫寧瑞卿而是寧铮?就是那個著名的花花公子?原來如此。

有點可惜了,明明言談舉止都很出色的一個人……

算了不想了,畢竟這是“大人們的事兒”,與自己無關;而早已訂婚多年的大姐好象也對此未發表過什麽意見,大概,也不是不滿意的吧?。

對了,得趕緊讓大哥幫着挑件禮物給寧先生送過去,冰場救命之恩和上次欠的那頓飯還沒還呢。

奉九很快将這個念頭抛諸腦後,全身心地沉浸在熱鬧精彩的戲劇節的氣氛裏,只有同樣看到了寧铮,而且深谙三叔為人的寧鴻司若有所思。

寧铮很快與校長道別,臨走前,狀似無意地又看了還在舞臺上的奉九和鴻司一眼。鴻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回視自己的三叔;奉九則逮着機會頑皮地沖他一笑,表示自己都知道了,也理解。

寧铮不由得也笑了一下,這才離開。

曲終人散,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了校門。

參與“娜拉”這個節目的同學們都很興奮,其中淘氣得全校出名的小瘦子鄭如峰跳着高地提議把獎金花掉,衆人轟然附議,于是大家決定去學校外的“龍門館”大吃一頓。

五六個同學興奮地交談着,議論着,慢慢地,鴻司和奉九落在大家的後面。

媚蘭走在奉九前面一點,偷偷地往後看了一眼談得正熱絡的兩人,捂嘴一笑,趕緊趕上前面的同學。

鴻司認真地說:“唐奉九同學,你真的很有藝術天賦,千萬不要埋沒了。大學想讀什麽專業?”

奉九一笑:“我喜歡文學、語言和歷史,大方向應該就是這樣。”

“那,你是不是要出國?”

“嗯,我想去美國,哈佛。”

“哈佛的中國史研究開展得的确很好,很多古代文獻保存得确比國內強,而且研究的課題內容也很廣泛;如果想讀西方文學,也是那兒更好;但如果是中國古典文學,當然還是國內好,北大、南開,都不錯。”

奉九說:“其實,我想去美國讀書,主要還是一直想走出去看一看,看看那個我沒見過的新世界,”忽然又變得腼腆起來:“當然,還得看我能不能申請得下來。”

鴻司笑着搖搖頭,:“你這麽強大的英語能力要是還會申請不過,那國內就沒人能過了。”

奉九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撓撓耳朵,“謝謝寧同學這麽看好我,那我更應該努力了,可不能讓這麽多對我有信心的同學們失望。”

鴻司本以為奉九會說讓“你”失望,沒想到卻變成了“同學們”,雖然并不稀奇,但心裏還是湧上了淡淡的失落感。

“唐奉九,”他猶豫着開口了,他覺得現在是個很好的契機,他總得給自己一個機會,尤其今天意外地在學校看到了三叔,看到了他看着奉九的眼神……“明年我也中學畢業了,我也想去美國讀大學,到時,我去找你啊?你會不會嫌我煩?”

奉九漸漸停下腳步,轉頭看着他,眼裏有研判,有猶豫,終于還是疏朗一笑:“怎麽會?如果我能去上的話。自然會是熱烈歡迎老同學。”

說話間已經到了飯店,這是一家外表看起來非常普通,但廚子很靠譜的飯店,價格也适中,很适合學生們來吃飯。

跑堂的把他們讓到唯一的一個包間兒,正當間兒擺着好大一張圓桌,同學們依次落座,因為是學生,也沒有點酒水,只是上了茶水。

同學們都熱熱鬧鬧地點菜,一人點了一個,又加了兩個湯和兩盤甜品,鄭如峰是鴻司的同班同學,為人最是會來事兒、有眼色,笑嘻嘻地說:“我要給女士們點鍋包肉,雖說這的大師傅的手藝可能是比不上鹿鳴春的,當然鹿鳴春什麽滋味兒我也沒嘗過,”大家一陣笑,鄭如峰接着說:“但也是相當不錯了,這的老板以前可是鹿鳴春的二廚。”

在奉天,只要有女人與小孩兒在,鍋包肉就是必點的菜,還有一樣就是雪綿豆沙。其他人也都點了普遍受歡迎的菜,一頓飯下來,大家說着同學的趣聞,互相打趣在舞臺上的表現,其樂融融。

等最後結賬時,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發的那點獎金不夠了,奉九豪氣地說:“我來。”

戲劇社的同學們馬上鼓掌。這幾個同學裏,家境不算富裕的至少占了一半,而奉九的父親號稱“奉天財神爺”,唐家最多的東西,只怕就是錢了,不能說富可敵國,但絕對稱得上富賈一方,所以只要是跟同學們出來聚餐,奉九總是很自覺地搶着付帳,反正自己的零用錢也多;但奉九剛要起身,左邊的袖子就被拽住了,她低頭一看,一直坐在她身邊的鴻司站起身來,“讓女同學結賬,我們男同學可不答應。”

話說到這個分上,奉九當然不可能跟他争,這也是奉九頭一次跟鴻司一起吃飯:雖然平日裏不能說是太熟,但看他平時的穿着和作派,尤其是他還有一輛漆黑發亮的自行車,那就是說家裏經濟條件應該不錯,所以她爽快地從善如流了。

熱熱鬧鬧吃過了飯,飯桌上慢慢安靜下來,眼看着到了中學畢業、各奔東西的時候,大家也都有點傷感,不過,今日聚餐的幾人,絕大多數都會繼續升學,極個別不升學的,也有一份小小家業可以繼承,前程并不能說太差。

所以,雖說因為要離開熟悉的同學、熟悉的環境而不舍,但想到又會結交新的同學,又有大學這個最吸引人的目标在,于是剛才的傷感很快就一掃而空,氣氛重新變得熱絡起來,這就是青春年少吧?

——以為自己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以為世界是自己的,等着自己去征服去改變。

等吃過飯,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男同學都嚷嚷着要送女同學回家: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報了地址,本着就近原則,很快就分配好了。忽然鴻司微笑着說:“我也和唐奉九是一個方向,還是我送她吧。”

其他人愣了愣,幾個男生開始起哄,只有鄭如峰壞笑着說:“行,這個機會讓給你,你可得把唐大小姐好好送回家。”因為剛剛報了地址,明明鄭如峰離奉九家的胭脂胡同更近些。

奉九趕忙說:“那怎麽好意思?我還是叫輛黃包車回去好了。”

一貫最能插科打诨的鄭如峰一擺手,“就讓他送,我看他剛才暗搓搓地盤算着自己把虧空補上,又生怕吃虧,所以這頓可沒少吃,現下正好消化消化。再說了我還要去姥姥家取給我家包的餃子呢。”大家都吃吃笑了起來,誰不知道胃口最大卻又幹吃不胖的是他鄭如峰才對。

媚蘭則由着她的鄰居王興直護送着回去,奉九放了心,跟偷偷沖她打手勢的媚蘭和其他人道了別,鴻司慢悠悠地騎了自行車到她面前,故意慢了下來,奉九的運動天賦是一等一的好,跟着自行車小跑幾步瞅準了再一個起跳,輕輕巧巧安安穩穩地坐上了後座,這個後座是鴻司自己特意加裝的,鐵絲編織,寬大又結實。鄭如峰看了好生羨慕,随即嘻嘻哈哈地跟他們說了再見。

鴻司的自行車有八成新,騎了有兩年了,車圈雪亮,充氣式輪胎是英國鄧祿普的,上上下下幹幹淨淨,一看平日裏就沒少精心保養,待奉九問起,得知是鴻司自己負責日常養護,包括換車胎、車鏈子和調剎車閘時,不禁對他的動手能力表示贊賞。

民國時期,自行車還是稀罕物兒。廢帝溥儀曾經在紫禁城裏騎自行車的照片被發在報上,許多中國人才頭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這種奇形怪狀的交通工具,因為一前一後兩個圓形的輪子,人一騎上車看起來頗有幾分滑稽,還曾被稱作“陸上哪吒”。

奉九家除了幾輛福特汽車,也有幾輛上海同昌牌自行車,以備下人們出去辦事方便之用;她大哥奉先那輛,更是特意從英國定做的“漢堡”,也就是俗稱“五人牌”的自行車——墨綠色的二八大踹,做工極好,曾讓虎頭饞了很久。

奉九看了沒想學更沒想要,她那時正對騎馬興趣濃厚,但現在生平頭一遭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她才發現,自行車騎起來也一定很有意思,忽然想起來上次拿虎頭擋槍,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東窗事發,自己不是想着要給虎頭買好東西抵罪的麽?幹脆就訂一輛自行車嘛,讓虎頭過瘾,自己也能順便學騎車。

據說大哥那輛自行車足足花了六百個大洋,同昌牌那幾輛國産的,也要一百五六,而民國時期,一個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銷不過二十個大洋,所以說自行車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裏的奢侈品了;至于如果鏈條斷裂剎車失靈,換的配件也都是進口的,價格不菲,所以就算買得起,養護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因為這個年代的路況不好,坑坑窪窪,颠簸得厲害。至于這條不算窄的馬路還算不錯,那是因為奉天但凡是學校門口的道路市政府都給修得不錯。

不過奉九有錢啊,她回想起虎頭熱切地看着下人們那幾輛自行車,并抽空上去騎幾圈兒的高興的神情,不禁為自己一直沒有注意到發小兒的興趣而感到汗顏。

正巧這時,一輛甩着大辮子的有軌電車沿着鑲嵌在路上的鐵軌叮叮咚咚地從身邊緩緩駛過,奉天是少有的在民國時期就引進了有軌電車的城市,很多住在沿線的人從此以後上學上班都方便了不少。

坐在慢慢向前的自行車上,随着車輪轉動摩擦生電,車前後的照明燈也亮了起來,一束光柱照着車後面的路,在這個仲春的夜晚,空氣中彌漫着槐花的清香,風吹過,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看起來像是白雪覆地;樹蔭底下,有吃過了晚飯的老人悠閑地吹着笛子,不知名的小調活潑清越。

奉天在老帥十多年精心的治理下,相對而言生活是安穩的。

鴻司忽然問:“你想學騎自行車麽?我教你啊?”

奉九聽了一愣,馬上說:“不用了,謝謝,我還是在家裏跟我哥哥學吧。”

鴻司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了。鴻司和奉九的關系很有點微妙,兩人雖然認識已經有兩年,志趣也相投,但并沒有非常親近。

可兩人又像是有着一種天生的默契,這種默契和親近感,就意味着即使不說話,也并不覺得尴尬——這種感覺說起來簡單,但其實并不容易遇到,正所謂“白發如新,傾蓋如故”。他們互相認為對方是可以結交的朋友,這對于公認的小暖爐一樣的奉九而言,并不常見。

奉九看起來活潑伶俐,善解人意,性格讨喜,但實際上,知她甚深的家人和好友知道她并不是那麽好接近的,好像跟誰都能投契,笑如春風,但真正的好友寥寥無幾。

奉九極少與男生交往,但觀察她和男同學一起做事時落落大方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因為她有所避諱,倒像是純粹出于嫌麻煩,鴻司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她在同澤男校及其他中學都有很多愛慕者。

但聞着空氣中的甜香,看着樹下無意中形成的一條條的槐花雪徑,感受着五月輕暖的微風,仰頭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閃一滅,一輪鴨蛋黃似的明月綴在近乎石青色的穹頂邊上,前面清瘦少年挺直的腰板和清爽的香皂味兒,後座上少女美妙的身影和莫名的馨香,這種感覺,無關情愛,卻甜如詩,美如畫,給正處于少年時代的奉九和鴻司,留下了終生難忘的鮮活印象。

車行不到半個小時,奉九說了聲到了,自己利索地跳了下來,唐府門口的一盞盞路燈照得雪亮,連自行車前後燈發出的光也遮蓋住了,鴻司也下了自行車,頗有點惋惜——要是奉九住得再遠些該多好。他們現在唐府後角門,奉九每天從這裏進門。

奉九笑着說多謝,跟鴻司揮揮手,囑咐他回去時注意安全。

鴻司張了張嘴,剛剛一路上他都在積攢勇氣,想着到了人家門口,一定要說些什麽;但奉九忽然叫了一聲,原來,角門已開,一個身着不知名男校校服個子高高的清俊少年正直直地注視着他們,一眼望過去,只覺得他的頭發和眼睛眉毛甚至瞳仁都是少見的漆黑如墨,而面孔則是雪白的,比起奉九的白皙甚至不遑多讓。

奉九小跑着過去,兩人低聲說了幾句,奉九就引着少年走了過來,笑着對鴻司說:“這是我二嬸的侄子,韋元化,也在讀高二。”接着轉頭又對虎頭介紹了鴻司,兩人都遲疑了一下,然後不冷不熱地握了握手。

奉九跟鴻司說謝謝、再見,立刻轉身說說笑笑地跟着這個韋姓少年一起走進吊着金漆獸面錫制門環的角門,守門的下人也知機地露出身來,躬身把晚歸的小姐迎了進去。

鴻司看着關上的角門,又擡頭看着牆邊枝葉繁茂,已經伸出牆頭的李樹杏樹,稍遠處高大的白楊和銀杏樹高高地矗立着,好似衛士,守護着他心裏的姑娘,他沉默了片刻,回想了一下剛剛那個少年充滿了戒備、像護食的老母雞一樣不善的眼神,再想想今天下午在戲劇節上三叔不同尋常的現身,心裏湧上了不可言說的失落,推着車慢慢走了幾步,一偏腿兒上了自行車回家。

如果他再細心一點,會看到唐府角門斜對過兒的胡同裏,停着一輛烏黑锃亮的汽車,司機座位上,寧铮沉默地注視着剛才這一幕。

畢大同合計着,他們剛才參加完同澤戲劇節,又去赴了一個小型晚宴,很快就散了,然後,寧旅長就非要跑到胭脂胡同“醒酒”,騙人也不是這個騙法吧。

他不禁又回想起剛才的小宴上,三少從小的死黨兼死對頭馮庸沒幾下就喝多了,大着舌頭對他說:“我是完了,父親逼我結婚,不結就斷我財源,那丫頭,自打我小時候定親,我就沒中意過她;你好啊,你爹對你百依百順,說不成親就不成親,我看你要退婚,他都能答應!”

畢大同倒是有幾分佩服馮少爺,自少爺回國,不過才見了第二面,就看出自家少爺要退親了。

不過,少爺心上的這個唐小姐,行情也是相當看好,除了包少爺,自家侄少爺,家裏還有個青梅竹馬,雖說這身家可能比不上少爺,但人兩個年齡都跟唐小姐差距不大,又有同學、親戚之誼,再說了,看奉九小姐的樣兒,就不像個想做大官太太的人。

不一樣,跟那些名門小姐,就是不一樣。

前些天包少爺離開奉天,去外地處理公司業務要好幾個月,臨行前與三少爺喝酒,喝得大醉,紅着臉鬧嚷嚷地說:“寧铮,別以為我不知道怎麽的天津公司就出問題了,你在我這兒使壞也沒用!我告訴你,奉九,有心上人了……那男孩,比你好看,比你年紀小,人家,兩小無猜,親密無間,你,你也沒戲!”

他記得當時三少爺一言不發,但随後就找了人細細調查韋元化,也不知什麽時候要有所動作。不管怎樣,三少爺這還和人家大姐定着親呢,想想就替他頭痛,這姻緣,真不知道能否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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