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采珍珠處水風多
現在奉天一提到唐府,說的其實是原唐府的二房,奉九的父親,唐度這一房。
唐度是晚清探花,風神俊秀,在京城時與奉九的母親,山東都督雲凜的嫡小姐雲或清一見鐘情,順利完婚,生了奉九的大哥、大姐和她。
按唐家這一輩的大排行,女孩兒犯‘奉’字,奉九行六,所以人稱六小姐。
等到清朝覆滅,唐度的翰林院的清貴官職自然就丢了,不過唐二公子是個務實的,轉頭就做起了買賣,很是熬過了一些年的辛苦,除了在外奔波經營,還得在府裏跟見天兒想搜刮老太爺所剩不多的油水的大哥三弟鬥上一鬥,到得後來,他已成為南北皆知的商業巨賈,近年來更在奉天城和北平城開起了銀行,甚至未雨綢缪把勢力擴展至海外,俨然已成勢。
在族中長老的主持下,唐家三房人口得以順順利利分家,不但分得幹脆,還能分得兩個兄弟心服口服——都別府而居了,卻是一順水地前後住着,往來得比分家之前還熱絡,這就不能不說是唐度的本事了。
這一天,奉九家出了一件大事。
說起來,自從念了新學堂,一直到大學都能保持滿勤的大姐,居然在還沒到暑假的時間就從北平回來了,奉九見着即使穿着素雅依然豔麗大氣如牡丹的大姐,立刻興頭頭跑上去,抱着人家的肩頭不撒手,扭股糖似的撒起嬌來。
至于為什麽抱着肩頭而不是腰,只能是因為奉九的身高高了大姐一頭不止,抱腰實在是難為她。
其實大姐自小待她頗有些嚴厲,但奉九還是對大姐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孺慕之情,尤其十歲上母親去世後。而且,不得不說,長大後的大姐和母親看起來越來越像了。
唐奉琳雖然身高不高,但個性一向開朗強勢,任誰都不敢小觑。
不過,此時的她倒象是有滿腹心事,只是微微笑着抱了抱奉九,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随手把帶回來的一大盒沉重的京八件兒交給她,讓她和奉靈、小侄兒不苦一起吃,随後就進了父親的書房。
奉九把耳朵貼在書房厚重的酸枝木大門上,想聽點下巴嗑兒,偏恨門板太厚隔音太好,只能隐隐聽到裏面有争執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板着臉出來了,跟沒看到門口杵着的門神二女兒一樣,直直地走出去了,大姐跟着出來,臉上帶着淚痕。
奉九大吃一驚,想說點什麽,大姐擺擺手,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一下午都沒出來。
到了天色o欲晚時,奉九聽到大姐在客廳裏打電話,還把自己和奉靈都轟了出去,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含混不清,奉九和奉靈把耳朵貼到門板上,也沒聽出個什麽來。
大姐随後好像在等電話,來來回回踱着步,眉頭緊鎖,好象有什麽解不開的愁事兒,奉九輕手輕腳過去問,她也不說。
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就坐着家裏的車出去了,到了傍晚才回來,随後一頭紮進自己的院裏不再出來,敲門也不開。奉九有些憂心地問父親,父親自跟大女兒談完話,這幾天原本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既然最心愛的女兒問了,他還是勉強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安撫地說大姐很快就會回北平讀書去了,這次回來,只是有高中同學有急事找她,不得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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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親的話……奉九自然是一個字都不信。
可讓人擔心的事兒在後面,到了隔日,天色已大亮,正趕上休息日,大姐按計劃應該返回學校了。奉九去找大姐,進去一看,房門洞開,一個人也沒有;而大姐院裏的下人都還沒起來,這可古怪了,奉九趕緊出去喊人。
等大管家和吳媽來了後才發現,那三個下人都莫名其妙地睡着了醒不過來,而大姐已經不知所蹤。
大管家知道事态嚴重,趕緊通報唐度。
幾個下人也被涼水潑醒,都懵懵懂懂,說是昨晚喝了三小姐從北平帶回來的茉莉花茶,不知怎麽就睡着了
唐度立刻過來,裏外查看,眼裏漸漸淬起兩汪寒冰,忽然看到奉九在對他偷偷打手勢。
唐度讓其他人下去,唐大風把幾個下人聚在一起,厲聲要求他們把自己嘴管嚴了。
奉九從衣兜裏掏出一封信遞給父親——她一進來發現大姐不在,就走到床邊随手在枕頭底下一摸摸出來的。
唐度狐疑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表面茫然無知,其實心裏贊嘆,大姐太威風了!居然把寧少帥給踹了!退親了!——她一拿到信,怎麽可能會不看就上交?
父親很快看完信,勃然大怒。
奉九抖抖肩膀,小心避開正處于暴怒邊緣的父親,腳步輕快地回自己屋了。
過了幾天,大姐那也沒有消息,但奉九并不擔心,大姐的智力是一等一的,做事嘁哩喀喳幹脆果斷,還有點防身的本事,這是唐度這一支的女孩子從小都要學的,所以在哪兒都能活得很好;不過更重要的是,今兒一早除了偷摸拿信,奉九還順手翻看了大姐那個很是不小的首飾盒,裏面她從小到大收到的首飾及銀票也都不知所蹤了——錢財不缺,還有什麽可害怕的。
奉九眼見着父親的神色頗有些怪異,明明是震怒、沮喪,卻也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暗喜,甚至連着大哥的神态也是這樣,又擔心又高興。
奉九剛開始覺得奇怪,忽然轉念一想,倒也說得通:按說,女方逃婚,已然是把東三省最大的實權人物得罪了,這事兒真是不小。
但曾經慘痛的家族史告訴唐府掌門人,看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時候,就是要成為活靶子被人惦記上的時候,真是危機重重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帥和日本人的關系非常微妙,表面上對日本人恨不得言聽計從,實際上那些割讓土地的實事兒一件沒幹……早晚是個事兒。
實際上,就奉九冷眼旁觀,父親和大哥已經開始偷偷往美國轉移自家産業了,要不唐大風的兒子唐淩凱怎麽會學起了英文,并被派到美國去打理唐家在那置辦下的實業呢,聽說他還和大哥保持着一個月兩封信的通信頻率。
寧府現在固然是萬衆矚目,不過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敗了,這些年一敗塗地的軍閥簡直猶如過江之鲫,唐家這親家的身份,你好我好時是護身符,萬一寧家倒了黴,一損俱損,那就成了催命符。
未來的事情,誰敢說得準。
所以,父兄這種暫時輕松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得罪一時,總比把整個家族都拖進火坑得罪一世強。
很快,奉九丢開了這份瞎操心,因為她的少年歲月裏,還有那麽多好玩兒的事兒要做,大姐和家族的事情,還有那麽多能人關切着,自己就別費這勁了。
她時不時去問問大哥,給自己申請美國大學有沒有消息了,因為家族裏對外的事情都是大哥承辦的,他能力強人脈廣,所以大哥也會不時地把進度告知她。
申請已經發出了,為了保險起見,還發給衛斯理等幾家小而美的文學院,以備萬一得不到哈佛的垂青,還有備選方案可用;至于推薦人,找的正是奉九的英文教師,小西關教堂的神父,他對奉九這個平生罕見的天才學生一向鐘愛有加,所以奉九是有很大希望被哈佛成功錄取的。
奉九對哈佛的執念,起源于她一直很鐘愛的語言大家林語堂和吳宓先生,他們都曾求學于哈佛的比較文學研究所,林先生曾說他“一頭紮進魏德諾圖書館,如饑似渴地閱讀,仿佛是‘一只闖入蟠桃盛宴的猴子’般滿足”。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奉九,她想象着自己也有這樣的機會,在哈佛這所“大學中的大學”知識的叢林裏,象只快活的猴子,在枝幹間擺動跳躍,盡情享受各種果子的盛宴。
又過了快一個月,奉九已經放了暑假,差不多天天和不苦、虎頭、奉靈玩在一起,要不就是找媚蘭、鄭漓和文秀薇、甚至寧鴻司、鄭如峰一起出去玩兒,日子過的很是快活。
大姐仍然毫無消息,父親和大哥撒開人馬找人也沒找到,“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奉九不禁佩服大姐的本事。
看着家裏的生活一切如常,她的心也慢慢放下,老帥看來還是大度的。
奉九今早起床,照舊先發了一會兒呆。沒過一會兒,唐家最早睡早起的小主子唐不苦就跑得地動山搖地到她這來了,奉九一把抱起睜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家夥,把他林檎果般紅潤的小胖臉親得叭叭山響。
小家夥摟着最喜歡的六姑姑的長脖子,小身子碰碰直撞姑姑的胸脯,嘴裏發出哼哼唧唧的小豬呼嚕一樣的聲音,滿臉是笑,別提多得意了。
大哥長奉九足足十歲,早已成家,現時四歲的侄子,小名不苦的就是奉九最心愛的。
這娃兒生下來不容易,大嫂難産,孩子生下來都是渾身青紫,倒拎着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打不出聲,産婆非常遺憾地宣布,這孩子沒救了。
那頭奄奄一息的大嫂還在急救,一向冷硬的大哥可好,哭得什麽似的,只管抱着太太哀哀懇求,讓她加把勁兒,別丢下他,後來幹脆把初生兒往旁邊随意一放,根本沒把兒子放在心上。
這時候是裏裏外外一團亂,也沒人在意未出閣的姑娘不能進産房的規矩了。
奉九喜歡和氣溫婉的大嫂,剛剛一直在外面急得團團轉,等她終于不顧規矩地沖進來抱起小侄子,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樣兒,趕緊自作主張第給他摩挲胸口,又掰開嘴巴往裏吹氣,做人工呼吸,其他丫鬟仆婦看着六小姐怪異的舉動,當然也是早見怪不怪了——洋學堂裏教的就沒什麽正常的玩意兒,由着她死馬當活馬醫。
沒想到歪打正着,原本以為必死無疑的侄子活過來了,奉九喜極而泣,這時大嫂象是也和孩子有心靈感應,慢慢地也恢複了神智,原本以為母子雙亡的悲劇,終于逆轉成了皆大歡喜的大團圓喜劇。
全家上下一致認為,奉九居功至偉,理所當然由六姑姑給侄子起名兒。
奉九婉拒,但覺着起個小名還是可以的,想起二侄子差點又重新回去投胎的經歷,小小年紀卻一臉慈悲地點點頭:“就叫不苦吧,苦盡甘來,一輩子都不再受苦了。”
大嫂後來發誓說,當她死去活來,将将能認明白人時,第一眼就看到一輪氤氲慈悲的佛光自奉九身後輝映而出。
奉九:“……”
大嫂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能看出佛光,這不稀奇。
從此以後,奉九看不苦就跟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且不苦天生和她投緣,粘她粘得緊,一年中倒有快一半的時間是跟小姑姑一起度過的。
這一天,不苦由丫頭護送着,歡天喜地地來找她,說錦湖裏又補充了新的錦鯉,拽着奉九就去看熱鬧。
奉九欣然前往,完全忘記了為什麽時隔不久又需要放錦鯉了。
走之前,她猶豫了一下,拿眼睛找了找,看到卧室外的書房桌上放着秋聲剛端來的一碟槽子糕,順手就端走了。
不苦在前面跑,奉九在他身後緊跟着。
七拐八拐順着九曲回廊到了鏡湖,不苦回頭看了看奉九,小手指着湖面興奮地說,“六姑姑,你看,多好看!”
的确,滿池的錦鯉,紅白黃黑相間,有的呆呆地一動不動,有的費力地豎起身子擺着尾巴用嘴去夠一朵朵的夏日清荷,靈動非常,日頭照在池水上,潑辣辣地響動,真是“佁然不動,俶而遠逝。”
以前它們都吃面包吃饅頭吃配好的魚食,今天給它們換換花樣,吃個中式糕點,槽子糕。
于是他們一人捏點槽子糕往水裏抛。
饞嘴的錦鯉呼啦一聲迎了上來,各個把嘴巴張成一個大圓洞你撞我我撞你的互不相讓,競相吞食。
沒一會兒一碟子槽子糕都進水了,姑侄倆拍拍手,喂食的喂得盡興,搶食的搶得開心,遠遠望去,好一副人魚同樂圖。
慢慢地,奉九收起了笑臉,不苦也是,倆人呆呆地望着水面:原本的一池秋水明淨澄澈,忽然一點點泛開一大片油污,而且漸漸擴散開來,面積越來越大,就好像油輪在海面上漏油一般。
“這槽子糕的油居然這麽大?”奉九倒吸一口冷氣,不苦趕緊有樣學樣,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苦啊,你爹是不是,最煩別人弄髒湖水?”奉九心裏沒底了:每天這個時辰,正是奉九大哥唐奉先視察他的魚池的時候。
“是啊,姑姑。”難得不苦也有傻眼的時候。
“風緊,扯呼。”奉九一甩頭,一向默契的姑侄倆正準備腳底抹油,轉身擡頭,就看到一尊大佛堵在路上,奉九大哥,也就是不苦的親爹,正烏雲照頂一般地死瞪着她倆。
寧诤這天難得清閑無事:軍部沒什麽會議要開,也沒到視察軍營的時候,他一大早起來先去馬場起了一會馬,回來洗了澡後用了早點,進書房練了半個時辰的字,又把各種報紙撿重要的看了看,再然後,支長勝看着他在庭院裏踱來踱去,于是就耐心地等着他吩咐。
“去把洪叔請來。”
洪管家很快就來了,寧诤直接問最近跟唐府有沒有什麽往來,奉九最近的行蹤他是知道的,今天應該沒有出門的計劃——她正在放暑假,需要出門上的鋼琴課也不在今天,跟閨蜜逛街逛書店也往往在周末。
洪福說巧了,正好大帥讓從剛剛從吉林的山貨鋪子送來的老山參給唐府老太太送去,聽說最近入了暑,身子骨不大康健;都快入伏了還吃人參?支長勝沒敢吱聲。
寧诤把活攬下來了,開了車就去了胭脂巷。
唐府世代書香,當初從科舉轉到經商,發跡了後,就仿着無錫蠡園的式樣,造了一座園子,起名“武陵園”。
蠡園的主人是滬上首屈一指的“面粉大王”王堯臣,雖家道中落卻能奮發圖強,從一個店鋪夥計做到福新面粉公司的總經理和大股東的位置,唐度是非常敬佩的,兩人在王堯臣還是另一家小面粉公司駐東北代表時就已熟識,結為莫逆。
所以一聽說唐兄弟要蓋園子,王堯臣幹脆派來了自己的園林設計師和建造隊,唐度比照着蠡園,又根據北方的建築特點,略加修改,成了奉天一景。
寧诤一身白西裝,抓下頭頂的軟檐草帽,下了車,門房一看是寧三少,那裏敢讓他等?趕緊讓人通禀,老管家很快趕來,解釋說唐家老爺出門會客了,現下陪他去豐澤書房找唐家大公子。
寧诤一路走着一路欣賞景致,老管家講起了唐府蓋這個園子時發生的很多趣事,寧铮仔細聽着,不時發問。
待離書房還很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寧诤就注意到書房外的牆邊,貼着兩個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的眼力極佳,馬上辨出來,正是奉九和一個沒見過的小不點兒,看樣子就是做錯了事被大人罰站。
但就算是罰個站,這兩位也并不老實,姑侄倆正在“競老頭”,也就是用“石頭剪子布”的規則比劃輸贏,誰贏了誰就可以彈對方一個腦崩。
很顯然小不點兒處于不利狀态。
這姑娘是個沒正形的,就看她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中指曲起,捏成一個圓圈兒,往嘴邊一送,哈了哈氣,右邊站着的矮了好幾頭的小東西馬上皺眉閉眼,滿臉惶恐之色,一副逆來順受嗷嗷待宰的模樣。
他額頭中央白淨的面皮已經微微發紅,可見這心狠手黑的大姑娘完全沒有因為他年紀小而手下留情。
再看看這小不點兒與奉九七分相像的臉龐,雖說一眼就看出是個男孩兒,但容顏秀麗鮮妍,寧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自從遇到奉九,他已經把以前從不關心的唐府的情形摸了個門兒清——這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唐不苦小侄兒了。
唐大風一路上伺候貴客,不免時不時半側着身子倒退着走,等到發現寧三少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前方,不禁有些疑惑地回過頭,待一看到貼牆而站的兩個熟悉的身影時,登時牙疼不已。
唐大風清清嗓子,肅穆地說:“寧三少,我家六小姐平日裏最是個知書達理的,她在同澤中學念書好着呢,德智體全面發展,每年都被評為榮譽生。今天這樣,只是偶爾,偶爾頑皮一下……”硬拗了幾句,擦了擦額頭,偷眼一看,寧诤“嗯”了一聲後鄭重點頭表示贊同。
兩人對望一眼,随即頗為默契地移開了眼光,分視兩邊。
奉九剛哈了氣要再彈不苦一個腦崩兒,忽然聽到說話聲,她轉身擡頭,就看到了正往這邊走的不速之客,奉九立刻背轉身雙手抱胸,眼睛盯着眼前豐澤書房獨特的花窗,好像是恰好路過書房,忽然對這修了也有五六年的書房産生了濃厚興趣一樣。
不苦正緊閉着眼睛癟着小嘴等着來自六姑姑狠狠的疼愛呢,等了半天沒動靜,他一眼睜一眼閉地悄悄觀察形勢,卻看到自家大管家和一個高個子年輕叔叔正向他們走來。
唐大風只能叫人,奉九別無他法,只好轉過身,面上瞬間展露一副很驚訝地樣子說:“呀,是寧先生來了?我兄長在書房裏,你們慢談。”
她滿面笑容地點點頭,忍住心裏的驚訝,難道大姐逃婚的事他就這麽不計前嫌地過去了?順手拉過還一臉懵的不苦就要告辭。
這時門一響唐奉先邁步走了出來,想來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
他有點詫異寧家三少爺怎麽上門了,于是一邊跟寧诤互致問候,一邊不經意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只能止步,好在唐奉先遲疑了一下後,擺了擺手,到底還是讓奉九帶着不苦離開了。
唐奉先把寧诤讓進書房,站在門口忍不住閉了閉眼,這才舉步進門,兩人對談了好一陣兒,漸漸熱絡,唐家大哥對于寧诤對當前中國各系軍閥争鬥的形勢,及日俄在東北地區纏鬥的判斷讓他很是贊賞。
當然,他不會談到自家妹子在自己書房門口站崗的原因,大家都是文明人,自然就此揭過不提,而已帶着不苦回到自己院子舒舒服服坐在窗前吃茶果子的奉九不禁想着,這位寧先生還是有點用處的。
唐奉先面上不顯,實際上自然明白寧诤到訪的原因,圖窮匕見,護不住了,心裏一聲長嘆,于是很是識趣地同意寧铮去跟奉九見個面。
寧铮在門口聽差的指引下向奉九的“聽荷院”走去,他這頭立刻搖電話讓奉九大嫂趕緊去把不苦帶回去。
奉九有點納悶兒大嫂怎麽這麽快就把不苦接走了,以往怎麽也得等到晚上快睡了,不苦才能回自己父母身邊,至于不回去直接跟自己睡,那也是常有的事兒。
不苦走了沒一會兒,秋聲面帶異色地進來通報說寧三少來了,她這才覺得有些詭異。
寧铮跟自己大姐的婚事黃了,而且還是以一種非常不體面的方式黃的,看得出父親對寧家很是愧疚,再有寧家現在已成為東北的實際統治者,得罪這樣一個大人物當然是非常危險的。
但據說寧老帥表現得十分大度,說到底是時代進步了,父母之命也過時了,就這麽輕輕揭了過去,看着父親大松了一口氣感激之餘又有愧疚之意,奉九也覺得這事就這麽完了。
當然,這都是表面的說辭,至于老帥打馬虎眼地要了唐家所有十四歲以上嫡女的照片一事,三房的大人們都有志一同地沒讓孩子們知道。
寧铮這次名義上是給自己祖母送人參的,怎麽轉頭又到了自己這裏?奉九不覺得他和自己再能有什麽交集。
自從冰場相遇和吃火鍋,再有就是戲劇節,哦加上上次奉靈掉荷花池裏,這才是兩人的第五次見面。
“奉九,又見面了。”寧铮的聲音很是清亮好聽,碎銀子一般,跟奉九一樣,沒有東北官話那種濃重的口音。
秋聲一邊想着怎麽寧三少一進來,好象客廳都變得明亮了似的,一邊退了出去準備奉茶。
奉九心裏想着的卻是剛才我罰站你不是都撞見了?然後又覺得“奉九”這個稱呼從他口中說出來,有點刺耳,帶着一種不合時宜的親密。
但這只是心中所想,面上,她還是笑意盈然地說:“寧先生,好久不見了。”
寧铮看着她,忽地一笑:“我們沒那麽不熟吧?你還是叫我寧铮吧。”有何不可?奉九覺得這不是事兒,跟喊同學沒什麽不同。
“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寧铮在奉九對面的圈椅上坐下,雙手随意交叉在腹前。
“請說。”奉九保持着微笑,心裏一點也沒有概念。
難道是寧铮其實對大姐情根深種,猝不及防遭遇心上人悔婚,所以現在跑到自己這裏來求助,打算撬點情報出來再續前情?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滿腦袋跑火車的戲劇性思維不好,于是趕緊打住,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兒。
雖未深交,但這位寧三少應該也是個不拖泥帶水的性子,這也是奉九覺得跟他其實還有點投緣的原因。
單看他周身的做派,奉九難免有點兒惋惜寧铮做不了自己的姐夫,不過一想到要是嫁進寧家,大姐那未來可期的灰暗乏味甚至極有可能風雨飄搖的日子,馬上又覺得大姐做得極正确。
“過三天,也就是六月初六,我父親會讓人上貴府提親。”寧铮也是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啊?給誰啊?”奉九腦子有點轉不過來,這大半年以來,她一直覺得大姐既然跟他不成了,那寧唐兩府應該就不會再有有關婚事的事情發生了,畢竟結親又退親還是很尴尬的,這也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
不光是她,而是所有人應該都會作如是想。
“給我,向你提親。”寧铮說完,腰身稍微繃直,一雙閃着星光的黑眸定定地望向奉九。
但見奉九一向靈動的大眼裏忽然被一片呆滞所覆蓋,很顯然,她沒有能夠立時消化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直到寧铮繞過茶幾,緩步走到正坐在對面官帽椅上的奉九面前蹲下,她的眼睛才重新調整焦距,呆呆地凝在眼前的寧铮的臉上。
寧铮斟酌着開口:“我是說,我家長輩要來替我向你求親。我怕你會感到突然,所以今天上門特意來先跟你說一聲。”
寧铮看着奉九原本平靜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原本一動不動的胸脯一上一下起伏得歷害,好象只有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後才不至于憋死似的。
奉九騰地一下剛想站起身,就被寧铮牢牢按住了雙腿,她的眼睛倏然變紅了,憤恨地低頭瞪他,雙手也努力去挪他壓在腿上的雙手。
“我父親不會同意的!”奉九腿不能動嘴可沒閑着。
“你父親和我父親都已經同意了,後天過來就是下聘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奉九的眼淚出來了,她預感到這次的事情沒法善了。
“就是前些天。”所以這一個月以來寧府動不動就送魚翅燕窩人參的就是因為這個?虧得自己還以為是老帥生怕兩家因此事生了嫌隙而極力安撫,今天父親臨出門前看到大哥罰自己站說了句“還罰站啊都快到出嫁的年紀了”,那副話未說完就滿臉惆悵的樣子……
奉九恨不得以頭撞牆,這種事情完全沒有任何真實感:她是覺得寧铮人還不錯,不,按世俗的眼光看,很不錯,所以大姐逃婚時,她還有點惋惜之感,但真落到自己頭上?完全不可想象,她壓根不想要這樣的丈夫。
奉九渾身都沒了力氣,整個人還處于懵懂震驚的狀态,寧铮看着她的神情,并沒做過多解釋,雖然不舍,但再呆下去毫無益處,他看着奉九,輕輕道:“有什麽事情,下次再說;今天我來,就是想讓你知道,這一次,我們家不會再接受退婚,你要明白。”
寧铮安撫地拍了拍奉九的肩膀,站起身,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低頭在她清新好聞的發頂印下一吻,這才離開。本想進屋奉茶的秋聲在聽到寧铮的話後就一直站在外面沒敢進去,此時,她看到寧铮的舉動,不禁驚訝地捂住了嘴。
奉九恍若未知,她只覺得頭發被碰了一下,而等她神識歸位後,寧铮已經走了。
坐了好久,她才慢慢站起身,這才發現忠心耿耿的秋聲已經在她身邊站了不知多久,正用一種擔心的眼神看着她。
“姑娘?”秋聲的眼神裏真心實意的關心,讓她心裏莫名一暖。
奉九剛剛已經想了很多東西,她低聲跟秋聲說了寧铮剛剛帶來的消息,秋聲一臉震驚。
“怎麽能這樣?咱奉天人不興這樣的啊?傳出去都不成體統,讓人笑話啊。”
可體統都是給無能為力的人遵守的,對于上位者來說,自己就是體統,還要什麽別的體統?
奉九的手有點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慢慢張嘴咬住手指,盡量冷靜下來,細細想着,這幾天一定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現在,自己又能為了挽救自己的命運去做些什麽。
奉九定了定神兒,還是起身找父親去了。
她在父親和大哥共用的豐澤書房外徘徊良久,心裏忽然想着,大姐當初從北平回來找父親,是不是就是這種心情呢?
“門口是誰啊,九兒麽?怎麽還不進來?”
她終于還是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