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面新妝待曉風
自從前幾天寧家過來下聘,奉九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此時,她正在福澤居唐家老奶奶的大炕上陪着同父異母的小妹奉靈玩兒欻(chua,三聲)嘎拉哈,面色紅潤和善的唐奶奶則笑眯眯地在一旁觀戰,看着面前兩個孫女,怎麽看怎麽好——雖說她跟繼母不親,但對于這個小了自己兩歲的妹妹還是很喜愛的。
按說以奉九的年紀已經不大喜歡玩這個了,不過愛玩的小妹既然發話了,她就樂得陪她玩一遭。
奉靈羨慕地盯着姐姐靈活的手一欻一放,三副共計十二個小巧的嘎啦哈就如同聽得懂奉九的心思似的,在自己“捂一花,亮一花,四個不齊給人家”的反複念叨裏,先将一個黃豆口袋高高抛起,再抓緊時間靈巧地依次将嘎啦哈擺出一水兒的“肚兒”、“坑兒”、“驢兒”、和“砧兒”四個面兒。
這三副嘎啦哈,都是奉九的親生母親還活着時在母親的指點下做的,那時她将将八歲,親自動嘴,連啃帶舔,弄了一大堆的羊骨節,又洗得幹幹淨淨,曬得透透爽爽,這才從其中挑出品相最好的十二個,用紅藍粉三色染色,經過這麽多年這麽多人的玩耍,嘎啦哈象塗了一層油一樣,變得晶瑩溫潤,是奉九最喜歡的小物件兒。
奉靈出神地望着姐姐柔美的側臉,知道姐姐因為跟前準姐夫定親的事兒而心生郁郁,內心極為不忍,所以這幾天才動不動纏着姐姐讓她陪着玩兒,分散些注意力。
其實以奉靈的眼光看來,寧铮還是不錯的,但既然姐姐不喜歡,那自然就有她的道理。
奉靈對兩位姐姐都極為喜愛,但因為跟二姐年齡接近,總是玩在一起,所以感情更好。
奉九誤會了妹妹略顯沮喪的神色,笑着安慰小妹:“你的手太小了,抓着自然費勁,不過‘小手抓寶’呀,我們大靈子以後一定是個富甲一方的女財主。要不姐再給你尋一副更小的狍子骨節做的嘎啦哈吧;再有,口袋一定得抛高,而且不能偏,這樣你翻動的時間就能充裕些;還有,別怕口袋砸手背上,別躲,不疼的。”
姐倆正說得熱鬧,父親身邊的下人忽然過來說老爺回來了,還帶回來一位客人,讓奉九和八小姐都過去見見。
奉九一頭霧水:什麽客人居然指明讓家裏兩位小姐作陪?她和奉靈趕快跟奶奶說了回頭見,跟着下人到前面客廳去了。
她們一進客廳,就看到一位貨真價實的西洋美人兒,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小,淡白金色的長發,編着兩條麻花辮,柔順地垂在耳邊,一雙綠翡翠般的大眼睛裏有金色的光圈,跟小西教堂高高的穹頂鑲嵌的彩色玻璃上畫着的那些個天使一樣美麗。
這一陣子臉色總也不放晴的父親難得的笑容滿面,拉過姐妹倆做了介紹——這是新調任奉天的美國領事葛大衛的大女兒,葛大衛以前在上海的領事館做一秘,父親在上海做生意時曾與葛大衛私交甚密,兩人雖一中一西,但性情甚是相得,稱得上是至交了,父親在語言上也是頗有天賦,英語說得甚是流利,這麽看來奉九卓越的語言天賦也是繼承于他。
這次美國外交部人事變動,資歷甚深的葛大衛一躍成美國駐奉天總領事,帶了家眷上任,自然要與故人結交一番,這是他的大女兒,中文名字叫葛蘿莉。
奉靈年紀還小,再加上語言天賦一般,英語不大靈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姐姐與客人用英語相談甚歡了。
兩個小姑娘一見如故,奉九的英文因為從小就請了在奉天小西教堂做神父的美國人林沫神父輔導,所以操着一口純正的美國東部口音,葛蘿莉則是美國中部伊利諾伊州芝加哥的姑娘,兩個人的溝通完全沒有障礙,于是奉九領命,奉靈則嫌聽不懂會悶而借口要回去習字躲了開去,父親的司機兼保镖衛镧開車,陪着葛蘿莉這位西洋美人兒逛街。
兩人坐在車後座上閑談,葛蘿莉問奉九最喜歡哪本美國小說,奉九毫不遲疑地說:“歐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亞人》。”
Advertisement
葛蘿莉的綠眼睛裏登時亮起了光:“為什麽呢?”
“因為那裏面闡述的有關愛情的真谛,我很認同。”葛蘿莉沒說話,靜靜等着奉九往下說。
“小說裏男主角弗吉尼亞人對女主角貴族小姐莫莉一見鐘情——總聽到有人說一見鐘情才是純粹的愛情,自由戀愛的愛情才是愛情,怎麽可能?不管什麽時候我們看到的人都是一個整體的人,不管吸引你的是他的容貌、氣質,或是皮膚、身材,或是談吐,其實都有這個人深深的階級烙印。”
“我喜歡裏面男主角的坦蕩,他跟莫莉說,希望通過跟她結婚,讓自己變成‘更接近你們那個階層的人。’說得多明白無誤,因為我一直認為,人類所有的感情,歸根結底,都是利己的,都是為了提升自己,都是為了讓自己更好。”
葛蘿莉歡呼一聲抓住了奉九的手,“這是神的旨意麽,居然讓我在中國遇到了我的知己,我跟你有共鳴。”
奉九也很喜歡誠懇直率的葛蘿莉,“那,從今天開始,就讓我們做一對好朋友吧。”兩個女孩緊緊地搖了搖手,繼續歡快地交談着。她們都沒有想到,從這一刻開始的兩個女孩的美好友情,真的持續了漫長的一生,直到她們都齒搖發禿。
奉九想着應該讓好朋友也嘗嘗四平街的冰淇淋才好。
到了東街口,衛镧照舊把車停下,讓小姐們逛街,然後自己再開到西街口待命,等着小姐們逛盡興了再接他們回去。
這個時候,雪酥閣裏顧客不多,加上她們才兩桌而已,女孩子都喜歡臨着街吃東西,所以就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葛蘿莉好奇地看着離他們有兩桌之隔的一對年輕的情侶,她這也是頭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觀察一對中國情侶,但見這兩位都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他們根本沒在吃冰點,任由着冰淇淋和冰棍化成了甜水,只顧手握着手喁喁細語,一會兒滿面歡欣一會兒悵然若失,情到深處還會親吻一下。
奉九背對着門,過了一會兒又有開門聲響起,看來是有新客人了。
“密斯Candy,你的First Kiss還在麽?如果不在了,給了誰?”葛蘿莉收回目光,促狹地問。葛蘿莉早就自作主張地稱奉九為Candy,因為她正在學中文,也知道“糖唐”的諧音。
奉九對葛蘿莉的自來熟脾氣已經完全了解了,并不以為忤。
她也很想捉弄捉弄這個美國女孩。
“早不在了,四五年前就沒了。”奉九大膽直率地回應。
“哦?可那時你才十二三歲啊,你可真夠大膽的,能跟我講講麽?”葛蘿莉的綠眼睛都亮了起來,被奉九挑的是抓耳撓腮,心癢不已。
奉九忽然覺得一陣陰恻恻的風由後面襲來,她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以為是“雪酥閣”的門沒有關好,也不以為意,只是緊了緊披肩。
“來來來,我告訴你。”
待得葛蘿莉真的附耳過來,她卻忽地稍微放大了聲量:“我侄子!”再也忍不住,仗着店裏人不多,其他客人離得也不近,哈哈大笑起來。
葛蘿莉瞪圓眼睛:“小不苦?!”剛剛在唐府,她也見過了正好由奉九大嫂帶過來玩耍的小不苦,這麽機靈活潑的不苦怎麽可能不俘獲葛蘿莉的心呢。
“對呀!”奉九洋洋得意,“他出生時難産,剛出來就沒了氣息,當時一團亂,我就給他做人工呼吸了。”
“密斯Candy,你可真是淘氣!”
葛蘿莉意識到被奉九戲弄了,不禁伸手掐了掐她雪白的臉蛋兒,氣呼呼地說道,“不行,你得賠償我!”
“那這第三個冰淇淋球就給你吃吧!”
奉九拿起葛蘿莉的勺子,舀起碩果僅存的冰淇淋球就塞到了葛蘿莉的嘴裏,兩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遠遠的,坐了兩個氣宇軒昂的高個子年輕人,正是剛剛進店的兩人。
其中一個頭發略卷的男子,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朋友從剛才一進來,目光就落到緊靠裏邊的兩個女孩子的身上,原本平淡無波的臉上瞬間就有着驚喜的表情滑過。
“瑞卿,你認識那倆個女孩子?”他悄聲問。
“認識中國那個。”
他還以為寧诤會過去打招呼,但發現他旋即坐下了,離那一桌女孩有三張桌子的距離。
寧铮原本微微含笑的臉,在兩個女孩一問一答模糊不清的對話裏,倏然一變,黑得跟鍋底一樣,他微微一驚。
作為密友,他早知道,寧诤耳力之好,超乎常人想象,看來,他聽到了什麽。
沒想到再一會兒,他又忽地一笑,如春山含水,朝雲出岫,原本的憤恨激怒,全都倏忽不見,啧啧,這等男色,委實迷惑人心。
“你看看你,怎麽跟我上個月入川時看的變臉絕活似的,一會兒三變啦。”
寧诤一聽,慢慢收起了笑,“我有麽?”
“當然!我建議你別學魔術了,就學川劇變臉,以後你祖母再過生日,也別請什麽戲班子了,就你就足夠,你就演這個,彩衣娛樂,還不得把你老祖母樂個好歹的。”
“吃你的冰淇淋吧,三碗還不夠堵你的嘴?”寧诤對着他可是毫不客氣,張嘴就刺搭他。
“你這人。”看着好友忽然發作,寧诤在南京時結交的好友楊立人也是無可奈何。
沒一會兒,小姑娘們都吃完了,兩人笑嘻嘻地喊夥計過來結賬,奉九很是大方,給了兩個銀元,侍應生高興得很,禮貌周到地把倆姑娘從西門送了出去。
寧铮隐隐地聽到奉九用英語問葛蘿莉,“不行,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初吻給了誰呢,別想混過去,這是在中國,有句老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快說快說!”
“Friendship cannot stand always on one side”,這句老話被她翻譯得很是精妙。
又是一陣笑聲,漸行漸遠。
“你不追上去問候一聲麽?”
“不了,晚上還有別的事,我們吃完就走。”楊立人很是納悶,因為寧铮很明顯地是對那個中國小姑娘很感興趣。而寧铮再次訂婚的事情并沒有公之于衆,他甚至對好友也還沒來得及說。
楊立人剛剛坐在寧铮的對面,而寧铮和奉九是背對着,所以楊立人也只是看到了這個讓寧铮神色起伏的中國女孩子的背影,纖細優美,有很柔美的背部曲線和脖頸弧度,發質很好,烏鴉鴉的,梳成了一邊一個的如意髻,各垂着一小串玉石做的鈴蘭花,當她和那個西洋女孩起身邁步離開時,隔着老遠,好像也能聽到那鈴蘭花相互撞擊發出的琳琅之聲。
等到她們穿過一排排桌椅,走向了西後門,楊立人終于看到這個女孩的側臉:挺秀的鼻梁,含笑的大眼睛,桃花色的臉龐和唇色,年紀不大卻修長高挑,脊背挺得筆直,服飾簡潔大方,倒大袖的妃色短襖和下面配着的湘色百褶裙勾勒出一個極其美妙的側影。
楊立人要是不皮上一皮就不是他了:“兄弟,眼光不錯啊,這小姑娘,漂亮。”
寧铮唇角溢出一絲笑容,也把身子轉過來注視着奉九離開的背影,“這是我未婚妻。”
“什麽?!”楊立人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好不容易退了婚,怎麽又訂婚了?”話鋒接着一轉:“不過,的确出色。”
寧铮不愛搭理他,只是催促着他趕緊吃完走人。
“為什麽啊兄弟?你知道北平上海南京還有多少芳心等着往你身上安置麽?”
寧铮輕捶了這個愛耍寶的好友一拳,“這輩子,就是她了。”
……楊立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花花大少是要徹底收心了麽?他不禁在後面給奉九行注目禮,致以崇高的敬意——這小姑娘,乖乖不得了。
楊立人直到再也看不到奉九她們的身影才收回視線,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然後發現寧铮還在盯着奉九消失的方向,他一曬:“不至于吧?你就甘心?你也才二十一歲而已啊。”
“捧着一顆真心給人家,還怕人家看也不看就扔地下呢。”寧铮垂頭抿了一口沁涼的檸檬汁,悠悠地說了一句。
楊立人再次被嗆住,不禁氣結,“哎喲,沒想到你也這麽犯賤。不過我喜歡看戲。”
他随即把勺子一扔,雙臂抱胸:“行,我就等着看你這個主動往火坑裏跳的人的下場。”
“那你可準備好,看一輩子吧。”寧铮悠悠地說了一句,兩人起身結賬,從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