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看戲 (1)
到底是怕發小兒過于難堪,寧铮狀似随意地跟徐庸聊起了航空處的軍務:最近新進的飛行員頗有點兒自由散漫,徐庸也有些擔心他們會惹出事端;再有,跟英國買戰機能不能再多買十架,這樣就能再講下來點兒價錢……完全不避諱在場的奉九。
奉九早又埋頭到自己的書裏去了,她眼睛盯着書,看也不看地伸手從旁邊的書包裏摸出一根赭色筆杆綠色鉛芯的鉛筆,筆杆上銀色的“大華鉛筆廠(唯一國貨)”幾個字非常醒目,把遇到的偶爾幾個不認識的生詞淺淺地畫下來,以備回去查字典用。
徐庸的心胸還是開闊的,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雖然一打照面,就被寧铮的未婚妻擺了一道,但他過了最初那尴尬的幾秒,還是能沒事人似的接着跟寧铮聊天的,完全不承認這是因為對面的女子實在養眼,他在男人堆兒裏差不多算是最大的牛眼還時不時地溜過去一眼。
寧铮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奉九輕聲說:“聽着無聊吧,要不要進卧室休息一下?”
奉九沒吭聲,寧铮等了幾秒,對面的徐庸在看好戲。
寧铮從剛才就已經知道奉九看書時的專注了,他耐心地伸手在書的上方平行着晃動幾下,奉九這才略顯不解地擡頭看他,寧铮被她暗藏不滿的眼神逗笑了,又說了一遍。
奉九立刻站起身,對着徐庸含笑點了一下頭,匆匆走過徐庸跟前。
奉九穿着一件資藍色霞影綢掐腰的中式倒大袖,下面是一條不到腳面的深灰色上面灑滿酒紅色大朵郁金香的西式傘裙,中西合璧又大膽又極具個人風格,飄逸的闊袖口和大散擺的裙角上下呼應,走動起來,凜凜帶風——其實她壓根兒就沒留意過旁邊兩個人在聊天,這種稍顯嘈雜的環境對于剛結束學生生涯的奉九來說,再普通不過了,根本不會受影響,不過能一人獨處,就算是能暫時躲開那個總凝着一雙眼睛,少看她一眼都嫌吃虧的寧三也是好的。
徐庸這才意識到奉九是個高個子,畢竟她略顯稚氣的面孔,和坐在那裏小小一個的身影,實在容易誤導人。
再對比一下自家太太不到自己肩頭的高度……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奉九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衣袂翩跹,從後面他又發現了烏鴉鴉的頭發,修長脖頸後不經意露着的一抹雪白,步履輕快優雅,推開裏間卧鋪車廂的門,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徐庸調轉目光,對上寧铮含笑的眼睛,不禁洩了氣,“你小子,真好命。”寧铮一挑眉,微翹的嘴角顯示了他的自得。
徐庸本是個懶散性子,從小就因“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被私塾裏一位暴脾氣的西席痛毆過,當時寧铮還跟着叫好來着,他別以為自己長大了就忘了。
現在自然早學會了裝相,但既然奉九走了,還是忍不住現出原形,整個身子往下一出溜,人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發上了,從褲兜裏掏出一盒“哈德門”香煙,抽出一根,又不把自己當外人兒地支使寧铮麻溜兒給他點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堪稱世界最高水準的完美同心圓煙圈兒,這才酸溜溜地說道:“我說你怎麽這麽痛快就訂婚了呢,原來是‘先下手為強’啊。”
寧铮沒否認。
……徐庸看不得他的暗喜,必須給他添點兒堵,“一看你就是‘王老虎搶親’,我怎麽看着人家唐小姐不咋得意你呢?”
“怎麽可能,我這麽英俊。”寧铮立刻否認,看了歷經整個夏季越發黑燦燦的徐庸一眼,還不忘加上一句,“還這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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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庸氣得眼前一黑,如果跟寧铮相比,自己黝黑的膚色在外貌上的确不占便宜。
兩人接着鬥嘴,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針鋒相對卻蓋不住對對方的關心和挂念,活像兩只靠近了就紮得疼,離遠了又會冷的冬天裏的刺猬。
過了好一會兒,徐庸白呼得口也渴了肚也餓了,他自一大早起來到現在,還沒吃上飯,淨顧着急忙慌地趕路來蹭寧家專列了。
他熟門熟路地出了門,趕到餐車去吃飯了。寧铮站起身,走過去推開卧鋪車廂的門:奉九正趴在明顯比普通卧鋪寬了至少一半的床上,雙手托腮,還在看書。
這還了得,寧铮斷定這丫頭至少連續看了快三個小時的書了。
寧铮走到床邊,以手支頭,側躺在奉九身旁。
柔軟的席夢思床墊向下一塌,奉九就察覺到了,她轉過頭來——其實奉九剛才一進來就注意到了,果不其然,至少寧家人裏寧铮是真喜歡席夢思,他卧室裏的床墊也是席夢思的。
寧铮順勢把書一扣,“你眼睛不要啦?都多長時間了?先休息會兒,別看了。”
奉九卡巴了幾下眼睛,她的确早就感到了眼睛的酸痛,但……欲罷不能啊。
她嘴裏說着:“我再把這段看完就不看了。”一邊把住書脊想把書再翻過來。
寧铮順勢把手覆在她細白纖長的手上,很是嚴肅地說:“不行,就現在。”一邊心裏想着,她的小手,真軟。
對于一個小說迷而言,被人從書裏劇情最緊要的關頭強行拔回現實,這也是一種作惡,但奉九有個優點,如果人家真為自己着想,她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能領情就領情的。
她吸口氣,難得好聲好氣地跟寧铮商量:“至少得讓我知道艾娥達有沒有被燒死啊。”艾娥達是書裏面印度本德爾汗德土邦的一個年輕寡婦,孟買富商的女兒,帕西人,被逼嫁給了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土王,丈夫一死就被當地神廟裏的婆羅門僧侶逼着火葬殉夫。
寧铮微微一笑:“自然沒有,被福格和路路通救了,最後還嫁給福格做了英國貴族夫人。”福格是男主角,路路通則是他能耐大得很的仆人。
寧铮看着面前這張美得他心顫的小臉——她想知道什麽,他怎麽可能不滿足呢。
寧铮星子般清亮的眼睛裏閃着光,柔情滿溢,一副求表揚的樣兒。
……奉九震驚了。
居然敢提前透露劇情!誰讓他告訴自己了?也不去打聽打聽,上一個在她沒看完《福爾摩斯》之《四簽名》就向她透露真兇的同學的墳頭草長了有多高了……好大的膽子!
……直到被氣得臉通紅的奉九推推搡搡地趕出卧鋪車廂,門也砰地一聲在自己鼻子尖前被重重地關上,又喀拉喀拉地上了鎖,寧铮也還是沒搞明白,怎麽未婚妻這小臉又呱嗒一下挂上門簾子了,不是她着急想知道後續劇情的麽?看自己多體貼,一步到位,直接告訴了她這是個大團圓結局,省得她揪心不是?
寧铮深深感到,未婚妻是個謎,不知道哪根筋就搭不對,從未揣摸過女人心思的寧铮難得困惑地摸了摸後腦勺。
待到了奉天站,奉九才從卧鋪車廂出來,神色如常地跟着寧铮下了車,跟徐庸客客氣氣地道別,又跟着寧铮坐上汽車,回到了自己家。
寧铮被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唐奉先留住了,他對寧铮及時趕到并能代替唐家人把奉九照顧到恢複健康表示贊賞,寧铮眼睜睜地看着奉九跟自己道了別後,就由從得知奉九今天回來就一直等待的秋聲和小不苦,一左一右歡聲笑語地陪着回自己的住處了。
寧铮跟未來的大舅哥客客氣氣地聊了一會兒,他有種感覺,唐奉先對自己有種隐隐的敵意和冷淡,倒是也可以理解:聽說唐奉先極疼愛這個幺妹,而自己跟奉九訂婚一事,唐奉先知道很多內情。
任誰也不能喜歡一個對自己嫡親妹妹耍盡手段的妹夫吧。
他識相地以軍部還有軍務亟需處理起身告辭,唐奉先連做個樣子都不肯地立刻負手相送。寧铮馬上決定,回去就找人細細了解大舅哥的喜惡,務必投其所好扭轉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不利印象。
畢竟,未來只怕仰仗這位對奉九而言父兄一樣的人物的地方,少不了。
……………………………
離自己跟父親約定的閉關半年帶出一支“新軍”的截止時間越來越近了,寧铮也更加忙碌,雖然眼瞅着到了農歷年,但練兵的事情并沒有因為是冬季而有所懈怠。
過年前幾日,寧铮好不容易抽空兒回了趟家,一進門才發現嫁到蒙古的大姐寧首芳回來過年了,帶着她溫順的丈夫、八歲的大女兒山裏紅和剛出生的小兒子尕娃兒,旁邊圍着開心不已的妹妹巧稚,正用手扒拉着尕娃兒胖得邪乎的大臉蛋兒,尕娃很給小姑姑面子的張嘴笑,露出沒長幾顆牙的紅紅的牙床,可愛得緊,巧稚于是喜得見牙不見眼的。
寧首芳是寧老帥的第一個女兒,占的就是一個“首”,所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與其他女兒不同,就連名字也是刻意地與其他女兒犯的“巧”字不一樣。
大姐未出嫁時在家裏絕對稱得上飛揚跋扈,本身就潑辣大膽,再加上老帥對嫡妻的愧疚,更是助長了她的氣焰,幾個姨太太都避之不及。
待到後來要出嫁,也是難得自己可以挑選丈夫,最後挑了個溫和帥氣的蒙古族貴族小夥子,夫妻感情很好:也是,就她那破馬張飛的性子,脾氣急的只怕一天也跟她過不下去。
最後還不忘敲了老帥五十萬銀元做嫁妝:當時民國的購買力,一個銀元可以買一百五十個雞蛋,十個大洋就可以買一垧地(一公頃);歷代公認的國寶、晉代陸機的草隸《平複帖》,也不過肆萬銀元。
大姐財力之雄厚,在當時全中國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相當于今天的億萬富婆。
寧铮剛想接過可愛的小侄兒抱一抱,就看到老帥也到客廳了。
寧铮馬上雙手下垂,锃亮的長筒牛皮軍靴鞋跟兒一磕,肅然立正敬禮:“總司令好!”
老帥很是滿意,走到兒子面前,費力地仰頭看着這半年來給自己很是長臉的兒子,轉頭對正逗着孩子的大女兒、巧稚和各個姨太太說:“娘們兒都上樓去,我和寧軍長有話要談。”
女眷們聽話地往樓上走,巧稚早已見怪不怪,大姐則莫名其妙地偷偷扯三姨太的袖子:“秀姨,我爹和我弟這又唱的哪一出兒啊?”
三姨太捂嘴笑:“這不你這弟弟現在答應老帥進寧軍帶兵打仗了嗎,帥爺高興得都找不着北了,生怕是假的,所以在家也時不時地來上一段。”
老帥一等她們上了樓,就引着寧铮往書房走,一邊說:“寧軍長,我怎麽聽說你現在關門練兵,這像話麽?兵!不是紙上就談得出來的,兵!是實戰練出來的。你……”
寧铮說:“總司令,如果有人在您耳邊對我訓練軍隊的事情指手畫腳,請不要放在心上。另外,我們約定的是半年,不是三個月,請總司令放心,我一定會實現既定目标,不給您丢臉!”
老帥:“……好吧,咱們還是按照說好的辦。晨鐘兒啊……”
“總司令,請稱呼我的軍職!”寧铮目視前方,目露剛毅。
老帥:“……”個損色!
寧铮到底洗了手換了衣服這才上樓抱了抱大外甥,逗了逗外甥女兒,随手一把銀元又撒出去了。
還沒抖完舅舅的威風,就被大姐揪着耳朵打聽了半天有關奉九的事兒。大姐一回到家,就讓幾位姨太太把後來唐家又送過來的奉九的照片拿過來端詳了一陣子,看得出來,大姐對奉九不是特別滿意。
“這丫頭,太漂亮,聽說讀書也是優等生,太聰明了,這樣的女人,心氣兒高,不好養啊。”大姐深深地憂慮着。
寧铮沒說話,只等着姐姐的負面情緒宣洩完。
“我聽說她根本不想嫁到咱家,有這回事兒麽?”
“哪有,別聽別人瞎掰扯。”寧铮輕描淡寫地想糊弄過去。
“你還別想蒙我,雖然這樣的不多,但真有不愛嫁到高門貴府閑雜事兒太多累人的。”
“姐,你也不看看你弟弟是什麽人,她急都急不過來呢,還不愛嫁?我要是女的,我都羨慕能嫁給我的女人。”
“滾!邊兒呆着去!”大姐笑罵着,照例被他的插科打诨弄得哭笑不得,到底被他混過去了。
正在這時,寧铮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奉九打來的,說是大年初四請自己去看戲——這可就新鮮。
也不怪寧铮有點納悶:自從上次奉九在盤山縣生病,寧铮用專列把她送回唐府,這還是她頭一次主動跟自己聯系。
寧铮約她出去,她也沒一次痛快的,在電話裏都是推三阻四東拉西扯,直到把約會扯黃了算;至于他百忙之中登門看望,就更是沒一次見得着人的,兩人作息不一致,不是他有時間她卻跟同學玩去了,就是她空下來自己卻一直不是泡在軍營就是泡在軍部。
寧铮如何看不出來奉九還沒死心塌地想嫁給自己,不過好歹婚是已經定完了的,這就不怕,水磨豆腐的功夫,他寧铮可不差。
而這是她頭一次能主動邀請自己看戲,這是不是有點什麽說法?寧铮可沒那個樂觀勁兒認為奉九忽然就想通了。
地點不作他想,定在北市場的大觀茶園,喝茶看折子戲。
彼時奉天在老帥的帶領下,已經是重工重商,大力發展民族産業。
從進入臘月年根底下開始,有名的戲班子就都不好請,尤其在正月裏,寧府和唐府這樣的高門大戶都不會少請各地戲班子唱堂會,但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水平最高,到了一票難求地步的,自然就是北市場大觀茶園的堂會了。
今年巧了,雖然是大過年的,但奉天城最有頭有臉的幾個大戶人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有的正好手頭吃緊,有的父母熱孝,并沒有擺闊做大堂會的打算,所以成全了幾個大戲園子的生意。
他們早早打聽得今年過年會是個牛市,所以早早撒開人馬全國各地包括北平上海蘇州南京廣州去籠絡戲劇名流。
奉九想請寧铮去自家包廂看戲:依照寧唐兩家在奉天的地位,每家自然都要留夠充足的票源用來走人情。
寧铮在電話裏非常痛快地答應赴約,而且在他的堅持下,他會準時去唐府接奉九一起過去。
北市最大的戲園子大觀茶園,老板人稱高小辮兒,有能力,路子野,面子大,果然請來的都是各個戲種的名角兒,寧铮又看了看報紙上登的年初四的戲牌,開場時間照例是午時三刻:有蓋州皮影安心齋的《封神榜》,奉天落子筱麻紅的《楊三姐告狀》,京韻大鼓李白銀的《紅梅閣》,京劇程硯秋的《鎖麟囊》……密密匝匝,一直排到深夜。
寧铮撂下電話,手指在膝蓋上輕點着,也不知這麽長時間沒見,這個沒良心的小丫頭,對自己可有一絲想念?
北市場的茶園戲劇場如此紅火,奉天落子功不可沒。
奉天落子原本起源于唐山落子,但跟其他傳統劇種一樣,免不了有粗俗□□的一面,唐山落子自然是在河北唐山,屬于北洋政府管轄範圍,北洋政府主管文化教育的文官認為低俗不堪,在關內就給禁了,所以落子藝人就不得不出關,到政府管轄不那麽嚴苛的東北讨生活,結果很快就發展成了轟轟烈烈的奉天落子。
至于後來奉天落子唱出了名,反攻關內,在全國掀起一陣落子熱,那都是後話了。
北市場的各大戲園子資金雄厚挖人也是特別狠,各家名家荟萃:在一個地方就能聽到這麽多種劇種劇目,見到這麽多明星,自然是人聲鼎沸,人氣旺得不得了,更有北平上海南方各地的客人坐着火車往這兒趕,訂賓館一住好幾天,是一年中最盼望的耳朵和眼睛的饕餮飨宴,跟今天很多追星族追着明星滿地跑沒兩樣。
北平上海的戲劇院老板對此都頗有微詞,畢竟誰都想趁着過年大賺一筆,所以這個時候,就看誰給的價碼高了。
很顯然,奉天作為寧系治下的政治經濟中心,老帥投入了不計其數的金錢和心血來整治,所以奉天成為當時亞洲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娛樂業興旺發達,娛樂場所老板手頭也是寬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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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快到了舊歷年三十兒,奉九照例與父親和大哥大嫂、不苦守了歲,繼母盧氏因為不放心年前感了風寒的奉靈不得不和她呆在房裏,省得給家人過了病氣,所以沒有跟着一起吃年夜飯,一家人倒也是難得的其樂融融。
大年初二,按照慣例,寧铮帶着年禮前來拜會未來岳丈及未婚妻,得虧登門拜年的人太多,父親騰不出太多的時間招待未來女婿,所以一番短暫交談後,奉九就可以很高興地代父親把他送了出去。
待到出了門,奉九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傳統的珠灰色長袍,仗着年輕火力壯不穿外面的馬褂更沒穿大衣,看起來更是面如冠玉、修挺如竹,翩翩風度、謙謙君子的模樣兒又不知騙了唐府上下和前來拜會的客人的多少美譽。
他回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彬彬有禮地跟她道別。
直到寧铮的車開出去很遠,奉九才心有餘悸地意識到,這是他們二人自挑明身份以來頭一次以禮相待的相處:沒有任何不合禮數的言語和舉止,這個二皮臉也沒借機會揩油,真是不易。
看來,初四去看戲,他也能有所收斂。
………………………………………………
寧铮這個年照例過得沒意思,他大年初一還去兵營看望了自己的士兵,并大撒吉利錢,還有大鍋肉大碗酒可喝,官兵同樂,其樂融融,倒是比在家跟一堆吵吵嚷嚷的女人呆一起強多了。
他想着,這應該是最後一個這麽沒意思的年了,畢竟,過了年,到了夏天,奉九就要嫁過來了……
大年初四,寧铮在午時一刻到了唐府西角門。
幾次送奉九回來,路線早就熟了,他今天自己開車,正倚在車門上等着奉九出來,今天的天氣還不錯,基本無風,畢竟奉天冬天最容易刮的是冰寒徹骨的西北風,寧铮擡頭看着唐府裏高大的法國梧桐的樹枝都不帶動一下的,暖烘烘的冬日懸于冰藍色澄澈的晴空之上。
忽聽得小門一響,寧铮扭頭一看,奉九穿着一件淺蟹灰色的西裝領單排黑色扣呢子大衣出來了,頭上歪戴了一頂黑色的開司米畫家帽,圍着一條同色開司米披肩,照例是不施脂粉,空氣中飄來清淺的防臉凍傷的雪花膏的香味兒,烘托得一張俏臉清麗無雙,大衣下擺處露出黑色百褶裙的裙邊,裏面是玻璃絲襪——對,民國時期的小姐們就是這麽經凍,腳上穿着同色長筒牛皮靴,手裏挽着一只接近正方形的酒紅色小蛇皮包,蕩着幾穗兒金色流蘇,顯得知性素雅。
寧铮往前走了幾步,微笑地看着她,奉九禮貌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奉九這次請寧铮純粹是逼不得已,她父親雖說絕大多數的事情都依着她,但那也得看是什麽事兒,比如一到跟寧铮有關的,她父親總是愛發瘋。
大概也怕眼看着成親了,關系卻不見轉圜,奉九對寧铮還是沒多少感情,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
在父親上個月第三次提出讓奉九主動跟寧铮見面約會後,畢竟事不過三,奉九只能從父命了。
寧铮回身,開了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手搭在車頂,示意奉九上車。奉九本想坐到後座的,但現在只能坐到寧铮身旁。
到了戲園子,才發現已經擠得水洩不通。
其實這幾天家裏人陸陸續續地開始去聽戲了,但奉九很快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到底是有心還是無心那就見仁見智了。
她到了之後才發現,唐家包廂已經坐不下了:因為有唐家大房的堂嫂帶了從老家來的親戚看戲,足足有五位之多,再加上大房其他人,立馬就将原本寬寬綽綽的大包廂擠了個水洩不通,還剩下兩位關系七拐八拐的親戚沒地方坐。
奉九見之一喜——正犯愁不得不與寧铮在一起度過很長一段時間呢,這多好,反正她人是出來了,父親那裏就可以交差了,她立刻熱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改日再來——改日再來就是不來的意思。
其實就連約會選聽戲也是奉九的一個歪心思:她想着,就沒怎麽看到那些留學回來的年輕人有幾個對傳統戲劇感興趣的,多半只喜歡西洋歌劇、芭蕾、交響樂和電影。
既然不得不與寧铮約會,那找點讓他覺得乏味的形式不是很好?自己是無所謂的,奉九自認有神游天外的本事,她可以在腦子裏天馬行空,自由自在地編劇本,順便給小不苦構思幾個童話故事就更好了。
寧铮怎麽可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立刻表示多出來的二人可以去寧家在這訂的包廂,于是順手拉過奉九的手,跟唐家人客氣地道別。
于是在大房包廂裏各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的目送下,奉九和寧铮護送着那兩個親戚到了寧家的包廂,位置也跟唐家包廂一樣視野絕佳,但這兩人進去後,奉九馬上發現這個包廂也滿了,心裏極是欣慰——這回可是沒地方坐了吧?
寧铮安撫地讓那兩位便宜親戚安心在這裏坐着就好,說這裏還有一處自家小包廂,他和奉九坐過去。
奉九沒想到寧铮居然有這麽多地方可坐,又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只能跟着他走了。早有知機的茶房跟了上來,殷勤地引着他們,寧铮擺擺手示意他下去。
上了三樓,離樓下中心戲臺偏左一些的位置,奉九早就甩脫了寧铮的手,寧铮自顧自地拉開紫紅色金絲絨帷幔,做了個手勢請奉九進去。奉九一看,居然是個迷你型包廂,只有兩張單人沙發,配着高幾,帷幔一松手,立刻隔出一個相對隐蔽的地方。
奉九扭頭就往外走,寧铮攔住她:“怎麽,不滿意?”
奉九擡頭瞪他,清淩淩的大眼裏寫滿了控訴和鄙夷。
寧铮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鼻尖兒,奉九往後一撤身,不給他碰。
寧铮舉高雙手投降:“好好好,我今天肯定不碰你,我保證。”
奉九狐疑地望着他,這人劣跡斑斑所犯罪行罄竹難書,完全不值得信賴。
寧铮只好自己先落座:“奉九,我說了今天會規規矩矩的,就會規規矩矩的,說實在的,要說前幾次我有些逾矩,也是因為……”
奉九馬上回想起他以前的孟浪之舉,氣得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你還好意思提?!”
寧铮攤手:“我錯了,不提了,大過年的,我們好好看戲。”
……在中國,“大過年的”這四個字,在春節期間真是個神奇的詞語,多少因為陳年恩怨一觸即發的家庭大戰因此消弭于無形。
奉九在寧铮右手邊的座位坐下,剛才的茶房端來了新泡好的茶水和幾碟子幹果蜜餞,還有熱氣騰騰的嶄新的手巾把兒,放好後趕緊退了出去。
奉九看了看自己的金質小懷表,離開場還有差不多兩刻鐘。
寧铮解釋說:“不提前點來,停車的地方不好找不說,還會碰到很多熟人,挨個打招呼也是夠煩的。我們這個地方,比較清靜,我剛才也跟你家人說過了,不用再過來打招呼了,過年過節,就這人情往來就挺累人。”
奉九不語,但心裏覺得他說得沒錯。
也是奇怪,他們到現在見面的次數也沒超過十根手指頭,但這種清清淡淡、若有似無的親密氣氛是從何說起?
她忽然覺得渾身刺癢,這種感覺又陌生又不舒服,就又扭頭瞪了寧铮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寧铮一怔,但也沒有出聲詢問,雖說不知道自己又怎麽觸了小未婚妻的逆鱗,反正自己在奉九這裏的印象很差,這他心裏當然有數,也不差這一樁了……
奉九其實很不喜歡過年時的迎來送往,應該是大家都不喜歡,場面話說得乏味又累人,但這是自己身處其中時的感覺;如果變成是旁觀者時,那就很有意思了。
奉九的視力極好,她推開寧铮遞給她的望遠鏡,把旁邊一張小方凳往陽臺邊挪了挪,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下面的西洋景兒。
只見各色達官貴人,都穿得花團錦簇,互致寒暄——太太們見了,就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一番,一旦發現對方哪件衣裳、首飾是自己沒見過的時新式樣,就得下死力狠盯幾眼,性子急的當場就得詢問出處,順便上手摸幾把,□□自然說得軟和招人聽,于是被詢問的太太也會面有得色,進而和盤托出。
而男人們則幹脆許多,大多互相吹捧幾句,客套一番,然後就面面相觑,直到有忍不了的拉着已經阻礙了交通而不自知的太太到自己定好的散座或包廂裏去,讓他們在那聊個透。
奉九看到了兩個自己的同年級同學,本想下去找她們聊聊天,但一想身邊還坐了個絆腳石,就興致缺缺了。
忽聽得茶房在外面通禀,說鮑家少爺要見寧铮,寧铮沉思了一下,這鮑以寧是在撫順負責銀礦開采的,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于是叮囑奉九自己在這好好呆着,就出去了。
沒一會兒帷帳一動,奉九還以為寧铮這麽快就回來了,也沒回頭,繼續低頭看熱鬧,忽然一道溫煦的聲音響起:“看什麽這麽專心?”
奉九面露驚喜之色:“寧鴻司!怎麽是你啊?”
寧铮的侄子寧鴻司一身長袍馬褂,倒是顯出與平時濃濃的學生氣不一樣的成熟儒雅來,“母親和海城的小姨來看戲,我陪她們來的,坐在二樓那個包廂裏。”他左手一指,奉九看出來好象正是剛才寧铮領着自家倆親戚去的寧家包廂。
“哎呀,還坐得下麽?我家親戚給你們添麻煩了。”
鴻司擺擺手:“哪裏?隔壁包廂也是我們家的,坐得下,今天家裏人來看戲的并不多。”
奉九這才意識到寧家明明在二樓有兩個包廂的……
鴻司看見奉九忽然有點惱怒的神情不禁一愣,于是眼神意帶詢問地看向奉九,奉九也不好解釋寧铮的動機;不過,她現在倒是對寧铮的安排也有滿意的一面——就算是單獨跟他呆在一個比較密閉的空間她也認了,因為在樓下不管是跟唐家人還是跟寧家人,都得拘着禮數,人都得“端着”,幾個時辰下來會很累人。
奉九到現在還沒意識到,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寧铮面前,做真實的自己。
奉九沒話找話,只好問鴻司,“你喜歡哪種戲劇?”
鴻司看了奉九一眼,“皮影戲。”
奉九笑了,“我也是,就愛看皮影戲,其他的,其實都沒多大興趣。”
奉九看了看包廂裏的空間:“要不然你也進來坐,讓他們添張椅子就成。”
鴻司剛要回答,寧铮及時地拉簾進來了,讓人都懷疑剛剛他是不是一直立在外面偷聽:“鴻司在這啊?剛剛我看大嫂派了翠喜正滿哪兒找你呢。”
鴻司聽了,自然得跟他們道別,奉九瞄了撒謊都不帶臉紅的寧铮一眼,輕哼了一聲。
這麽一頓打岔,大戲終于開場了。
唐家和寧家都沒有象當時奉天的很多望族那樣,在家蓄養皮影戲班子,所以奉九總覺得看不夠,今天上來的就是名滿東北的安心齋,演的是熱熱鬧鬧的《大鬧天宮》和《穆桂英問路》。
皮影戲又叫燈影戲,很是神奇——就那麽幾個人,再加上陰刻的景片和道具,比如玉皇大帝的金銮殿、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豬八戒的釘耙、李逵的板斧,卻是色彩華麗鮮豔,繁而不亂,花紋間隙雕镂透空,就能把滔滔海水、熊熊烈火、孫猴子的騰雲駕霧什麽的表現得惟妙惟肖,而孫大聖手裏的金箍棒居然也能瞬間或細或粗、可長可短,唱詞也是有趣的,奉九看在眼裏、聽在耳裏、樂在心上,沒一會兒巴掌都拍紅了。
寧铮在旁邊看着,這是有多久沒看到奉九發自內心的歡顏了?兩個人最近的幾次碰面,除了吵嘴,就是……,相比之下,他好象更喜歡看她這麽明媚的笑容。
接下來就是京韻大鼓了,奉九聽得一會兒,不覺有點犯困:又到了午睡的點兒了。
奉九的午睡執行得一向是雷打不動,長期形成的生物鐘讓她的眼睛有些發酸。
不禁斜眼偷看寧铮,想着這假洋鬼子應該哈欠連連了吧,沒想到他始終腰板挺直地坐在沙發上,後背都沒靠過一下,倒讓人想起他的職業軍人身份。
奉九心裏吶喊着,你倒是表現點不耐煩啊……寧铮覺察到奉九的凝視,轉頭沖她笑了一下,又轉過視線聚精會神地觀看臺上表演。
奉九能怎麽辦,她很無奈,只能勉力維持着。
再過了一陣兒,已經到了未時一刻,茶房端進來了茶點,是蘇州稻香村開在奉天的店做的,有南派的荷花酥、也有滿族風味的薩其馬、牛舌餅,還有山楂鍋盔、棗泥方酥,開口笑,奉九很是大快朵頤了一陣子,扭頭看看寧铮,根本沒吃,只是盯着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