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威懾 (1)

“奉九,今天想去潮州麽?”從順德回包家過了幾天,上身短袖襯衫下身西裝短褲的包不屈又來相約,顯得很是灑脫爽利。

“想去,潮洲也是個好地方啊。”奉九笑眯眯的,一副期待的樣子。兩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上一次奉九沒有回應包不屈的提議一事。

奉九很喜歡廣東的風光和民俗,也聽說了潮汕地區是個極特別又有趣的。但是,離廣州有段距離,所以,還一直沒來得及去。

“不過,有件事得請你幫忙。”包不屈含笑望着奉九。

奉九疑惑地看着包不屈……

“要我做伴娘?!”奉九大吃一驚,原來,包不屈的一個堂妹要辦婚禮了,新郎新娘都是潮州人,也都曾在英國留學,并在那兒認識和戀愛的,新人決定采用半中半西的婚禮形式,所以需要伴娘。

可在當地想找到四個符合新娘苛刻條件的:包括個頭、容貌、家世,當然最重要的是未婚,也并不容易湊齊,所以關鍵時刻包不屈想起了奉九,他在電話裏拍胸脯給堂妹保證,肯定會帶回來一個合适的伴娘,當然,他自己也得充一下伴郎。

正好,他去送親來回也得一星期,而奉九還沒有去潮州玩過,所以,機緣巧合,就有了這次潮州之行,不過,作為伴娘伴郎,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幫着新人處理,這次就沒法帶奉靈吳媽她們了。

因為需要提前一天到達潮汕,所以一大早他們就坐着火車出發了,大約得大半天才能到。

因為沒有年齡大的和年齡小的跟随,所以包不屈也沒帶下人,反正如果需要人手,潮州有的是。

一路上滿滿的嶺南風光,讓人迷醉,奉九和包不屈還本着學術研究的精神,探讨了一下當初蘇東坡到嶺南的惠州做官時寫的名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是不是有誤?

奉九說:“我也曾吃過你們這兒的荔枝,大如雞卵,果肉滑溜溜的,甜到齁,我一天吃五六顆嗓子就受不了了,如果不喝點龍井茶,第二天一早嗓子就得腫起來。”

包不屈說:“你說得對,荔枝火大,還那麽甜,一天三百顆,還不得得‘消渴病’?”“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的古稱。

他頓了頓,接着說:“我聽說的,是這麽回事——蘇東坡到了惠州,當地人告訴他說我們這有句俗語——‘一啖荔枝三把火’,是提醒他荔枝再好吃也不能多吃,但他一個四川人,也聽不懂嶺南話啊,還貪嘴,所以就留下這麽句詩了。”

原來如此,我們可愛的通才蘇老先生的确是很享受口腹之欲的……也不知他嗓子腫了沒有。

奉九笑着嘆道,“有理,講得通。”又說:“其實我不大愛吃荔枝,但這句詩的前一句是‘羅浮山下四時春,蘆橘楊梅次第新’,到了廣東我才知道,原來蘆橘就是枇杷,嗯我更愛吃枇杷,甜得剛剛好。”随手拿起放在一個竹編小簍裏的枇杷,仔仔細細剝起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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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不屈靜靜地看着奉九,枇杷是廣東開春最早成熟的水果,現在正是好時候,杏黃鮮嫩,香甜多汁,金丸一般在奉九嫩白纖長的手指間翻動着。

包不屈早就發現,奉九不象其他女子那樣,認識她一年多了,就沒見過她塗抹指甲。她的指甲是天生的肉粉色,形狀橢圓,泛着自然的柔光,健康又潔淨,十指尖尖,在女子裏并不算小,但也是這麽漂亮。

現下這漂亮的指甲正尖起來,在枇杷薄薄的外皮上滑動、挑起再輕輕撕開……

包不屈喉頭動了動,忽然覺得一陣燥熱,他扭頭去看火車窗外慢慢掠過的青翠欲滴的春山,漫山遍野挂滿了金黃果實的枇杷樹和還沒結果的楊梅樹。

奉九剝好了一個枇杷,遞給包不屈:“包兄,吃枇杷。”

包不屈感激地一笑接了過來,忽聽得對面的佳人惆悵地說:“楊梅我也愛吃啊,不過,等它結果的時候,我已經回奉天了。”包不屈神情一黯,已經進了嘴巴甜如蜜的枇杷,也變得苦澀了起來。

剩下的旅程,兩人除了不時交談幾句,就是一起看着窗外的風景,在以後的生命裏,包不屈也始終覺得,從廣州到潮州的這段火車之旅,是他一生當中,最安寧、最幸福的“Quality Time”,也就是美國人總愛講的“黃金時光”。

當後來因為戰争在困境中掙紮,到了夜晚無法入睡時,他就會無限珍愛地讓這段塵封的記憶像畫卷一樣徐徐展開,他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天拂過耳畔的清風,帶着枇杷的果香,連着少女時代的奉九那美好如雕塑般的側影,一起陪着他在夢境裏,随着火車哐啷哐啷的節奏,緩緩滑過,撫平他無盡的焦慮和悲傷。

到了潮州,包不屈帶着奉九到了新娘家,也就是自己的堂叔家。

潮汕人極重傳統和親情,所以家族裏有事,大家都會互相幫忙。

新郎也是本地屈一指的大戶人家的嫡親子弟,包不屈先作為娘家人送親,再充數做新郎家的伴郎出席婚禮。

他們很快到了新娘住的院落。

新婚夫妻一共請了有四個伴娘和四個伴郎,伴娘們現下終于到齊了:都很年輕,不是親戚就是同學,而且都是廣東人,除了奉九一個不知如何歸類的。

新娘家給每個伴娘都置辦了湖藍色素绉緞做的短袖襖褂,外面別出心裁地罩了一層半透明的白色喬其紗,下面配珠灰色百褶裙;聽說伴郎則是一水兒的黑色香雲紗長衫,奉九趕緊去屏風後換上了伴娘服。

包不屈跟奉九交代了幾句,跟堂妹點點頭,就出門趕到新郎家去了。

剩下一屋子人說說笑笑地等着新郎迎親。

又等了一陣子,門口終于有了動靜。

包不屈在半路上碰到了新郎迎親的隊伍,于是掉轉頭跟着一起回來,不忘在汽車裏換上了伴郎服,并把新郎家人交到他手裏的一對色彩斑斓絢爛的長尾野山雞轉交給了堂叔。

伴郎們大多是活潑的,他們理着清爽的發型,抹着發蠟,看起來頗有些玉樹臨風,在婚禮上除了負責幫新郎接親、擋酒,就是負責耍寶,這在各地都一樣。

按照慣例,新郎來叫門了,裏面不給開,外面就塞紅包;伴娘刁鑽,出問題難為新郎;伴郎奮起應戰,你問我答,各種歪解得不亦樂乎,背古詩詞的,做對子的,考莎士比亞臺詞的,甚至還有做微積分題的,不一而足;到後來伴娘終于滿意了,鬧哄哄地門終于開了,于是迎親隊伍總算可以往新郎家趕了。

到了新郎家,等着前廳舉行儀式,于是這個八個伴郎伴娘都站在一個回廊處待命。

來了兩個月,奉九的粵語又有進步,聽得懂這些人說話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只有她與其他人不熟,所以她一直不出聲,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只不過,她的臉越來越紅,他們,尤其是伴郎們,時不時轉過臉來注視着她,對她的容貌議論得沒完沒了不說,還開始打聽她的身份了……

為了怕他們接下來說不定會說出什麽肆無忌憚的話讓大家難堪,奉九主動用粵語跟身邊一個圓臉大眼睛的伴娘聊起了天兒,如是,其他人這才很愕然發現這個今天在場的唯一一個非廣東人,居然聽得懂也會說自己的家鄉話,可剛剛他們嘴最沒把門兒的一個說了點過火的話,這可如何是好?

好在奉九只是好脾氣地笑着,一副根本沒在意的樣兒,于是大家也都松了口氣,氣氛慢慢熱絡起來。

奉九聽着大家的問話然後認真地回答,她的粵語發音雖然還不是非常地道,但也足以另其他人刮目相看,尤其得知她到廣東不過才兩個來月。

儀式快開始了,伴郎們先出去幫忙,過了一會兒,奉九也和其他伴娘一起,陪着新娘從閨房出來,穿過九曲回廊,到前面宴客的花廳去。

此時,新郎家的園子裏已經站滿了前來觀禮的人,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忽然從新娘身後冒出來一個個子高高的伴郎,一身黑長袍,戴着一副自從退帝溥儀戴後就風靡全國的黑色圓形水晶金絲邊太陽鏡,和着院子中央留聲機裏播放的歌曲的輕快節奏,一邊扭動身體跳着舞,一邊轉過身子一個下腰,用嘴咬了回廊裏随處放着的廣口水晶玻璃瓶裏的一枝紅玫瑰,叼在嘴裏,再舞到奉九面前,又是一轉,那腰強韌得像把弓一樣地拉開,帶得身體向後仰去,順勢把頭伸到奉九的手邊,頭也率性地一甩,示意她接過去。

這首歌正是全國流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

滿園子前來觀禮的大部分是年輕人,大家看了這個情形,紛紛起哄,要奉九接受這枝花;奉九拗不過,羞紅了臉,只好小心地避開這個伴郎的嘴巴,把長長的玫瑰花梗拿在手裏。

離得老遠的人群中有輕輕的“咔擦”聲,有人拍下了這個場景。

包不屈在全場“唏溜唏溜”的口哨聲和熱烈的掌聲、叫喊聲中直起身,微笑地望着奉九,雪白的牙齒和唇邊若隐若現的酒窩,更顯得魅力十足,瞬間迷倒了不少年輕女子。

即使是多少年後,也有很多人仍然記得這場婚禮,記得婚禮上的這一幕。

很快,這張照片被洗了出來,和奉九在廣東其他的照片一起,坐着航空郵政的飛機,三天後,已經被放到小紅樓的桌子上了。

一雙骨節分明指節修長的手沉穩地拿起照片,一雙不帶什麽情緒的幽深的墨色眼睛一張張照片慢慢地翻看着,忽然這雙手停在一張照片上,不動了;把這封厚厚的加急特快信函送進來後,正在旁邊待命的支長勝很有技巧地偷偷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不動聲色地努力向前看去,只可惜除了看到一張貌似是倒着的奉九笑得春花爛漫的臉外,什麽也看不清,忽然“啪”地一聲,他被吓了一跳,這張照片被狠狠地拍到了桌面上。

支長勝又抖了一抖:這兩個月以來,這寧軍團長近侍的差事,真是越來越不好做啊。

忽然聽到寧铮說:“查查我的行程,最近十天,是不是沒什麽要緊事?”

支長勝趕緊從兜裏掏出一個硬皮本,連翻了幾頁,快速浏覽完畢,“是,長官,最近各系各派都在整饬軍隊,購買軍火;或出國考察。沒有什麽更緊急的軍務。”

“準備一下,我要出省。”

寧铮起身就走,支長勝呆了一下,趕緊跟上。

………………………………………………

鋪陳了半天,儀式終于正式開始了,八位伴郎伴娘整齊地分列在新郎新娘後面,下面烏央烏央觀禮的人的眼睛都不夠用了,看了這個看那個的,但到了最後,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奉九。

被這麽多眼睛盯着,奉九再落落大方也難免被看得有點羞郝……

她聽得懂底下在說什麽:“這個女仔好靓啊,不是我們這邊的人,看這又高又白,倒像是東北那邊的;不過這臉盤,又像是江南的。”

中西合璧的婚禮果然不同凡響,這邊新娘新郎不但交換了戒指并接受了一位穿着牧師袍的英國牧師的祝福,那邊一轉身還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才算禮成。

儀式結束了,觀禮的人們跟着湧進了婚房,驀地看到一個肉乎乎的彩衣小童子正躺在婚床上呼呼大睡,可能因為傷風了鼻子有點呼吸不順暢,所以還打着小呼嚕。

啊?新郎的乳母趕緊從後面擠過來,抱起孩子,小胖子被吵醒了,睜開濕漉漉的大眼睛,看到這麽多人,小胖嘴兒癟了一下,随即拉開架勢就要開嚎,被乳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接着連連道歉。

衆人看着小胖子的憋屈樣和乳母急的滿頭汗,都不禁大笑起來。

奉九翻翻袖子,掏出一個打秋千的小木頭人兒遞給新娘,這是剛剛包不屈抓空給她的,他也是在剛剛迎親路上遇到的,想着奉九能喜歡,百忙之中還不忘買了。

玩具一遞過去,本就是新郎侄子的小胖子立刻不哭了,好奇地擺弄起來。

“這是安床童子,寓意自然是早生貴子,本來躺一下就行了,估計剛剛是忙活忘了,硬是讓他睡着了。”旁邊有人給從外地趕來觀禮的客人解釋起來。

奉九莞爾,在奉天沒有這樣的習俗,但扔一床的棗子蓮子是有的。

接着就是宴席和聽戲了。

宴席不用說,潮汕大戶人家娶親,自然不俗,奉九跟着見識了廣東與東北席面的不同,也是大開眼界。

飯後,戲臺已經開場,奉九認真地聽着——除了熱熱鬧鬧的皮影戲,她一向不大喜歡其他傳統戲劇,總覺得佶屈聱牙之感。

可能是這幾個月心緒起伏很大,她現在也能安安靜靜坐下來聽幾曲了,戲臺上演着的,正是著名的粵劇《樂昌分鏡》,講的是南朝陳樂昌公主與驸馬徐德言破鏡重圓的故事,衆多紅船弟子用白話唱出,沒有小時候去蘇州聽的昆曲那麽清麗婉轉、精致纖巧,但顯得頗為輕快流暢、新穎多變。

曾有文豪作詩這樣稱贊:“莫誇騎鶴下揚州,渴慕潮汕數十秋,得句馳書傲子女,春宵聽曲在潮州。”

奉九聽了屬于南戲一腔的“潮泉腔”的粵劇,頗有感觸,忽然想到了老家的奉天落子,是不是也是被她忽視的瑰寶呢?綿密柔麗的南曲與勁切高亢的北雜曲的确不同,但各有特色,她現在覺得都有些喜歡了,待回家一定也要再好好聽一聽。

轉眼間,她已經出來兩個多月了,雖然離着奉天三千多公裏,可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家鄉離自己前所未有的近,這難道就是包不屈說的,有些想家了?但就此離去,卻還是有些不舍。

奉九覺得自己跟廣東,天生有緣。

參加完了婚禮,包不屈和奉九又坐着火車回到了包家。

今天包家也請了一個戲班子過來,奉九聽完後,忽然起了興致去後臺看望粵劇演員,其中的臺柱子是一個叫芙蓉秀女子,年紀不過二十,一身嬌怯怯,剛剛表演時,琵琶铿锵,而她的歌喉則清麗婉轉,讓人心生歡喜。

奉九對她的扮相很是眼饞,芙蓉秀于是笑着給奉九也妝扮上了,取的是她自己的花旦造型:先拍彩拍紅,再上大白臉也就是定妝,最後掃紅,奉九在家也沒怎麽化過妝,看着極是新奇,不免這摸摸那碰碰,芙蓉秀趕緊抓過她的手定在梳妝臺上,順便在她額頭中間輕輕一點:“淘氣。”奉九嘿嘿一笑。

芙蓉秀接着給她畫元寶嘴和眉眼兒,接着再帶勒頭帶,這麽一勒,眉毛眼睛就自然地吊起來了,奉九這才明白,怪不得各個戲種裏的各色人物全是吊眼梢,居然是真的硬吊起來的。

又給她貼了一對大绺七個小彎的貼片,最後不免插了幾支蔚藍色的點翠頭面,奉九知道點翠的金貴,怕弄壞了,想拿下來,芙蓉秀笑着制止她,讓她不要在意。

恰好包不屈拿着一架徕卡相機來找奉九,看到奉九難得地裝扮上了,于是拉着奉九到了園子裏,要給她留影,奉九甩着水袖一溜小碎步地跟出來,後面芙蓉秀笑得彎下了腰。

奉九倚在包家花園金湖邊的欄杆上,包不屈離她更近了些,剛才拍的是全身照,現在想拍點半身照,最後才是面部特寫,兩人距離不到一米,正一邊拍照一邊随意地說着話,忽然頭頂傳來一陣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擡頭。

一架銀灰色的戰機斜剌裏沖了過來,機身漆着一頭棕黃色底黑色橫紋的東北虎,張着一張血盆大口,腦門兒正中間一個“王”字十分醒目,兇猛異常,威武不凡,正從他們頭頂不到二十米的空中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狂風,吹得奉九穿着戲服的長長的袖子和馬面裙下擺都飛了起來,她“呀”的一聲趕緊用手捂住,包不屈也一把抱住了奉九。

戰鬥機畫了一個圈,又飛了回來,奉九并不懂得,但包不屈已經驚訝地發現這居然是一架遼F1戰鬥機,也就是說……

包不屈知道寧铮去年已經在奉天組建了寧軍航空處和航空學校,自己兼任校長,自行購買或其他國家贈送及從戰場上繳獲的最新式戰鬥機有三百架之多,去年上半年寧陸兩軍曾有過一次小規模的戰役,沒想到殺雞也用牛刀,寧軍直接出動十架飛機從天而降,幾顆炸彈一扔,效果立現,更別提寧軍還有那麽多飛機沒有動用,戰備優勢一目了然,把陸系軍隊震動得無以複加,直接退兵了,一場大戰消弭于無形。

老帥龍心大悅、洋洋自得之餘,也會肉疼花出去的海一樣多的銀子,所以寧軍軍部裏的人發現老帥對兒子的評價總是在贊賞和痛罵之間來回搖擺。

當時寧铮覺得既然自己既然負責了航空事宜,自己卻不會開飛機實在沒有說服力,但老帥對于他自己要上天飛行一口拒絕毫無轉圜餘地。

聽說他在做了多次模拟飛行和軟磨硬泡未果後,趁着航空學校教育長萬顯章一個沒看住,偷偷上去繞着奉天城飛了一大圈,吓得在場的所有人都汗出如漿兩股戰戰,生怕出個什麽閃失,老帥震怒,全體在場人員都得給他陪葬:畢竟即使是正規學員,第一次飛行也應該是在教練員的陪同下飛行才可以。他可好,以為自己是孤膽英雄麽?

正在這時,奉九忽然看到這架戰鬥機好象還沖着她扇了扇翅膀,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沒過一會兒,伴随着催心裂肺的震動,戰鬥機飛得更低了,低到奉九足以看清裏面一張熟悉的面龐,雖然戴着飛行員頭盔和護目鏡,但露出來的輪廓一看就知道是誰。她同時感受到了正緊緊抱着自己的包不屈那堅實的胸膛裏傳來的激烈的心跳聲。

包不屈早已收了笑,并慢慢放開了奉九,只是靜靜地凝視着上空繞着他們打轉的飛機,臉色晦暗不明。

包不屈忽然扭頭看着奉九的臉色,舉起雙臂按在奉九的雙肩上,鄭重其事地說:“你是怎麽想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給他……我幫你。”

奉九怔住了,在廣東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裏,她和包不屈越來越熟悉,她欣賞他的幽默和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更欣賞他與北方男人完全不同的細致溫和,打心眼兒裏覺得比寧铮給人的感覺好太多了,畢竟寧铮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非常越格。

奉九閉了閉眼。

她還有這個決心抗拒這樁婚事麽?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冷情的人,畢竟自從母親郁郁而終後,她也曾經心裏陰暗地想着讓父親痛苦上一輩子才好。但,她也不得不承認,母親去世的主因還是不能淡定地面對自己不幸的遭遇,如果母親不愛父親就好了,如果不愛……父親又算個什麽?

但奉九深知寧铮對自己的執念,如果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明顯減少了與自己的聯系,可以當作是他對自己興趣減退的話,那麽居然從奉天千裏迢迢駕戰機飛來廣州,并耀武揚威般地扇動翅膀這個讓人目瞪口呆的事實,則讓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民不與官鬥,自古有之,更何況,這哪裏光是官,這就是東三省最大的惡霸。

其實老帥和寧铮在東三省的名聲很不錯,比如離開奉天前就曾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帥三姨太十八歲的親弟弟入了寧軍,得了嘉獎,一高興毛病就犯了,把賞金都拿去賭博,輸個精光,氣得連喝了兩瓶老龍口,等他搖搖晃晃從賭坊出來,天色已黑,他心裏不暢快,免不得張狂起來,仗着自己跟老帥的關系,掏出褲兜裏的德國鏡面匣子槍,邊晃蕩邊把那一條街的路燈燈泡都打碎了,吓得沿街房子裏的居民各個人心惶惶,不敢入睡,生怕他一不順心私闖民宅就手殺幾個洩憤。

第二天老帥聽了勃然大怒,不顧一直很寵愛的三姨太在鵝卵石的小徑上跪着行了幾百米,磕頭磕得砰砰直響,滿頭鮮血直流,二話不說到底讓衛隊長拉出去給斃了,直接導致了三姨太遁入空門。

寧铮受過西方教育,又與基督教神職人員交好,再加上一副好容貌,好似一個标準的溫文儒雅的公子哥,所以自從他回了國,除了開始的幾個月很低調,随着各項準備工作完成,開始展露峥嵘,慢慢地在全國聲名鵲起,贏得了好口碑。

但這關頭如果自己還要悔婚,不知道這內裏霸道強勢的他會怎麽對付唐家?

前幾日父親來信,說他已經入主新成立的奉天邊業銀行做了首任行長,這是寧軍的私人銀行,由寧氏父子和唐家共同出資成立,寧氏八唐家二,共兩千萬銀元,錢雖然不算太多,但這是一個态度,意味着父親不得不與寧家高度捆綁在一起,成為利益一致的相關方。

不用想也知道,寧铮一定是用了什麽手段才逼得父親不得不分出身來參與這個銀行的運作,而這個銀行成立的時機如此微妙,雖然父親在電話裏并沒有說什麽,但只怕與自己滞留廣東逾期不歸脫不了幹系,這是一種警告。

她真的忍心拿整個唐家給她當墊腳石麽?

奉九擡起頭,看着包不屈沒說話,但大大的眼睛裏的無奈、哀愁和感激已是一目了然。

包不屈失落地垂下了手,只能說,他的對手是寧铮,真是奉九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只要換一個人,背後沒有寧軍如日中天的勢力,以小巷包家的實力,勝負真是未可知。

奉九忽然說:“我有點累了,今天就照到這裏吧。”

包不屈沉默地表示了同意,他們都知道,過一會,就會有大人物上門拜訪。

奉九回到戲樓後臺,芙蓉秀看着高高興興出去、沉默不語回來的奉九,再回想剛才突兀地出現在天空中的戰機,心裏好象明白了什麽,只是默默地幫她卸妝。

待到奉九那張清水芙蓉面一點點展現出來,奉九忽然握住了芙蓉秀的胳膊:“秀姐姐,你要是願意,來奉天登臺吧,我家在唐府武陵園,你放心,在奉天你肯定會有好發展的。”

芙蓉秀心裏一暖,這個初次見面的奉天女孩天真又爽利,與自己一見如故,這是難得的緣分,她感激地一笑:“好啊,到時候我一定去找你。”

奉九拉着她的手輕輕搖了搖,兩人揮手告別。

奉九回到住處,為了平複心情,正好把這幾天一直想畫的幾幅畫畫完。

她鋪素紙,調衆色,先畫了那個睡在婚床上的胖憨憨的小童,又畫了自己住的月波院及前面的湖,忽然想起在潮州參加婚禮時,包不屈向後彎着腰叼着花那灑脫帥氣的樣子,于是又畫了一張他的小影,正打算在右上角落款,忽然記不起包不屈的字是什麽。

茫然望着窗外的繁花好一會兒,她才終于想起,于是豎書“戊辰年暮春十一日佑安兄笑存奉天唐鹿微漫題”,鹿微是奉九給自己取的字。

随即又從書桌裏拿出到了廣州後包不屈特意給她刻的一方閑章,用的是青田石裏的蘭花青凍,上陰刻着三個垂針篆技法的小字——“奉來客”,她把色如幽蘭、明潤微透的寸方小印拿在手裏摩挲了好一會兒,直到印信已經發熱,這才蘸紅钤蓋于左下角。

正在這時,包家下人來通禀了,奉天寧铮寧先生到訪。

奉九慢條斯理地放下筆,洗幹淨了手,理了理辮梢和劉海,在下人的陪同下,出去見自己的未婚夫。

她走到前院,高高的臺階之上,包家客廳巨大的四扇雕花大門洞開,寧铮和包不屈相向而坐,沉默相對。

曾經兩個肝膽相照的好友,居然相對默默無言。

雖然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但寧铮除了黑瘦了一些,并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也許就是一察覺到奉九到來立刻看向她的目光更銳利了些。

他馬上站起身,微笑着迎了出來,奉九在他面前停下,斟酌着剛要開口,沒想到寧铮卻是毫不避忌猝然伸手直接把她緊緊摟進懷裏。

客廳裏的包不屈看到,停住了腳步,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

寧铮左手禁锢住她,勒住她纖細的腰,把她略略一提,直到她雙腳都離了地面,而奉九的視線終于與寧铮一齊;另一只手則平展成掌,緊緊撫住她的後腦,随之左邊的臉頰也緊緊貼上了奉九的臉頰。

奉九臉龐發熱,使勁兒推他讓他松開。

寧铮卻是穩穩地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只是深深吸了口奉九身上獨有的清幽體香,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地自言自語道:“回到我懷裏了嗎?”

這聲音裏,沒有得償所願的滿足,卻是有一種沒有底氣的悲傷,聽得人心頭莫名一酸。

良久,寧铮才放開她,雙眼片刻不停地在她臉上逡巡,随即微笑:“氣色很好,看來,我的好友把你照顧得很好。”

奉九這才終于掙開了他,糾正道:“不屈兄也是我的好友了。”

……不屈兄?比包兄還要親熱啊。寧铮的眼仁兒猛地一縮,嘴角浮起一個虛虛的笑:“是啊,我的奉九,自是人人喜歡。”

奉九一聽,滿身雞皮疙瘩,她不耐煩聽他這麽故作親密的稱呼,提着裙擺往客廳走,包不屈一手插兜,已經倚在門口觀望了許久。

寧铮如影随形跟上,緊挨着奉九坐在西廂。

奉九這才勉強開口:“你怎麽來了?”

寧铮沒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她,包不屈也沒有說話。

奉九瞪了他一眼,從見了面,他這雙一向覺得還挺正經的墨眼,就好像突然變成染了桃花水兒的多情眼,都要把她的臉盯出洞來了,比蜜蜂見了蜜糖還要癡迷。

這次寧铮總算開口了:“在外面時間也這麽久了,該回家了吧?”

奉九沒說話,心知肚明比當初的預期拖延了已有快十日,但也覺得,包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別再給包不屈招禍,現在寧系在全國的聲勢都氣勢如虹,老帥就這麽幾個月的時間,剛剛打贏了第二次寧陸大戰,老帥已經入主北平。

當天晚上,寧铮就要求奉九打包衣物,跟他一起住到他下榻的酒店去。

奉九看他雖然面上不顯實則态度強硬,知道如果拒絕又不知會鬧出什麽來。

小奉靈哭喪着臉,秋聲也不那麽雀躍,明明要回家了,但她們這幾個月在廣州過得實在舒服,居然都有意猶未盡之意,唯有惦記着家裏的吳媽很是高興,但看着其他三個旅伴的神情,還是壓抑着興奮之情。

今晚讓奉九跟寧铮單獨住酒店也是不可想象的,再說也沒有奉九都走了她們還呆在包家的道理,雖然包家依然熱情地挽留。

她們還是迅速地收拾好了行李,準備跟他們一起離開包家了。

等寧铮拜見了包老先生,并接受了包老先生晚間的宴請之邀後,奉九也來跟包老先生和其他包家人也正式道別了,包老先生看着寧铮這個北方的人中龍鳳、天之驕子對自己未婚妻的着緊和急不可待,連一晚上都等不了地要把她納入自己勢力範圍的做法,再看看自寧铮到來以後,一向跳脫張揚的孫子的話變得極少,不免暗暗嘆氣——紅顏禍水啊,走了也好。

寧铮已經上了汽車,而吳媽她們則坐進了了第二輛來接她們的汽車,奉九略一躊躇,還是又走回門口,送別他們的包不屈正站在那裏,沉默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看到奉九又走回來,本代替包老先生盡主人之責,肅立于大門旁的包不屈立刻迎了上來,眼裏充滿了關切,而已坐在後座的寧铮則是眉頭微微一皺。

奉九輕輕地說:“包兄,這幾個月的款待,感激之心無法言說。”

包不屈盯着她清麗的臉龐:“再跟我客氣,我可要不高興了。”

奉九勉強一笑:“我給包兄畫了一幅小像,就放在月波院的書桌上,請笑納。”

包不屈微微點頭:“有心了,多謝你。”

奉九擡眼,看着眼前兩個月以來,這張越來越熟悉,越來越有親切感的英俊面龐,扯動嘴角,盡量歡欣地說:“那再見了,希望能盡快在奉天再見到你。”

她伸出手,與包不屈的手輕輕一握,包不屈渾身一顫,他深幽幽的眼睛裏如點着兩簇小火苗,奉九的臉不自覺地紅了,松了手,回身向汽車走去。

待汽車駛離包家,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到包不屈長身玉立,雙手插兜,濃黑英挺的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一接觸到奉九略顯惆悵的目光,也只是略展了眉,嘴角扯出一絲笑,從褲兜抽出一只手來跟她道別。

忽然一只帶着粗繭子的修長的手掰住她的臉,略使力把她扭回朝向側面的樣子,視野裏出現了寧铮那張俊秀卻帶着陰翳的面龐:“都朝夕相對兩個多月了,還沒看夠?”

奉九聽他要找茬,也不想說話,只能是使勁兒一扭頭,讓自己的下巴脫離他的鉗制。

一道濕潤的呼吸跟着拂過她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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