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此間樂

今年廣東的溫度很顯然比往年高,現下的廣州市正午更是能達到攝氏三十度,奉九幾次上街,發現很多男男女女都穿着各式各色的香雲紗,忽然就想起香雲紗的起源好象也就在廣東,但具體在哪兒她并不知道。

這樣痛快的日子又過了快一個月,用奉靈的話說就是“此間樂,不思奉。”離家已經一星期的包不屈終于回來了,聽說了奉九對香雲紗挺感興趣,就解釋着,“在廣東有個說法——男穿紗女穿綢,大概男子更怕熱,而紗料更涼快些。這樣吧,明天帶你們去看個有意思的。”

奉九一聽立刻來了興致。

沒想到包不屈領着她們到了順德。順德挨着廣州,自古以來商業發達,文教鼎盛,出了很多名商巨賈、文人政客,是個極具傳統又尊重傳統的地方。

奉九跟着包不屈走了沒幾步,就發現了很多金碧輝煌的寺廟,再偷偷回頭看看吳媽,已經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禁暗暗以手支頭:吳媽只怕又要挨個廟進去拜拜了。

奉九也只能問着:“我們這是往哪裏走?”

包不屈笑笑,“去倫教。”

倫教是順德的一個縣,挨着珠江出海口,包不屈說:“倫教自古也叫‘海心沙’。”

奉九說:“還是“海心沙”好聽,倫教,還以為有教堂。”包不屈一笑,帶着奉九她們到了海邊,吳媽她們看到了海,立刻都脫了鞋挽了褲腿下海去玩水了。

奉九剛想跟着下去,忽然看到海邊有十幾塊圍起來的空地,每塊空地上站了幾個男人,每個人都穿得極少,露着大腿,個個精瘦精瘦的,胳膊雖細但力氣不小,身上都是黑不溜秋的,沾滿了泥,走近了看,指甲縫裏更是滿滿的都是淤泥,指節粗大變形,臉上密布着皺紋,臉的顏色也挺奇怪,棕裏發黃。

奉九猜測這些人的年紀并不大,只是過度的勞累,讓他們提前衰老了,其實這個階段的中國,只要是靠力氣讨生活的勞苦大衆,哪個不是如此?

奉九曾經非常敬仰的物理大師愛因斯坦,七八年前也曾來過中國。

但據說對中國老百姓的印象非常糟糕,除了說了一句“勤勞”,再就是 “類畜民族,麻木不仁,肮髒不堪,男女不分。”

……後來奉九得知此評價,對大師的敬仰立刻去了一大半——刻薄啊真刻薄,這不純粹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嗎?難道中國人想這樣嗎,西方有位哲人曾說過:兩千年前,當中國人就已經開始講究禮儀時,我們西方人還只是游蕩在樹上的猴子。

倉廪實才能知禮節,現在的普通中國人,實在是太苦了,以至于只要能活着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十幾個男人嘿呦嘿呦地喊着號子,把手裏一塊塊不同顏色的長達幾十米的布料撲啦啦地抖開,布料高高揚起又落下,上下翻騰,透過上面稀疏有致的細小間隙,奉九甚至看到了湛藍的天空和正午裏陽光凝成的一個個刺眼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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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塊空地上的男人一齊這麽動作起來,可真稱得上是大陣仗了。

奉九好奇地問包不屈:“他們在做什麽?”

“在做香雲紗。”

包不屈從旁邊的幾個大水缸裏撿起一塊棕黑色的塊莖狀物,給奉九講解着:“這叫薯莨,你看看這切面,是紅色的,香雲紗就靠它壓碎蒸煮出來的汁液才能成事。”

奉九看了看薯莨,眼睛轉了轉,看着包不屈剛想開口,包不屈搶先一步說:“不能吃。”說完就笑了起來。

奉九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包大哥你還真了解我。”

包不屈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眼前的奉九,這姑娘,天生就有種讓人愉快的特質,一看到她就想笑。

“你一提香雲紗我想起來了,我一直很奇怪,香雲紗可沒有什麽香味兒,怎麽會起這麽個名字?”

“其實這是諧音造成的——因為香雲紗偏硬,制成的衣服走起路來會沙沙作響,所以最初被命名為“響雲紗”,奉九點了點頭,的确,她聽到父親夏天穿香雲紗的短袖對襟褂子就是有沙沙的聲音,還不小。

“後來我們這的一些人覺得‘香’這個字更好聽,所以就把名給改了。”

原來如此,奉九明白了,笑眯眯的,卻又困惑了起來,澄澈的眼裏也充滿了求知欲:“那薯莨是怎麽用的?”包不屈也講不明白香雲紗的制作過程,只得找了紗廠廠長來給奉九解惑。

四十來歲的紗廠廠長一聽小包老板來了,趕緊跑了過來,殷勤地介紹起香雲紗的制作原理來,聽了他的介紹,奉九才知道,原來只有順德、南海幾處的過河泥,因為細潤無沙,才能用到香雲紗最後的制作步驟上,其他地方的泥都不合格。

先把白紗坯或細花綢練白後塗上薯莨汁液,連灑帶曬,多次重複這些個動作,再用河泥覆蓋其上,號稱“三蒸九煮十八曬”,才能完成面料的制作。

這樣制成的面料防水又防曬,又不像其他絲綢那麽嬌氣,不愛拔絲不愛出褶皺,而且越洗越美,奉九想起家裏的長輩們在夏天都喜歡穿香雲紗的衣服,看來的确是好東西。

奉九眼睛放光:“原本我是不大喜歡香雲紗的,沒想到香雲紗的制作過程這麽有趣,這麽艱辛。”

他們從海田回來,就進了街裏最大的一家香雲紗店,奉九決定多買些香雲紗回去送人,奶奶父親大哥大嫂不苦……都想到了,自己也留了一塊布料:“我覺得香雲紗配蜜蠟或銀飾押襟,或者琉璃,都是恰當的,古樸淡然,相得益彰。”包不屈是男人裏少有的很會穿的人,點頭表示贊同。

奉九忽然想起了寧铮,回回見他,軍裝最多,如果是便服,那就不是黑就是灰、藍和白,果然是“男子四大色”,就沒見過別的,極其保守。啧啧,難為在國外呆了那麽多年,也沒什麽進益。

其實的确如此,因為人在某一方面是否做得好,是需要天賦的。寧铮智商高運動天賦好,但在給自己穿衣打扮方面,悟性一般般,不大開竅兒。

吳媽笑着說:“再多買幾幅面料,姑娘婆家經常給你送東西,你也得帶點回禮才好啊。”

奉九一聽,半晌沒言語,好象才想起來自己是個已經要成親的姑娘似的,她的興致似乎淡了些,到底指了指店裏展示壁上放在一起的白黑灰藍四大色布料,告訴店員:“把這些顏色的面料,每樣都包上六七塊吧!”

随後又高興起來:“再給我上海的太姥姥,二姨母四姨母好好挑幾塊才行——太姥姥嘛,琥珀色和醬紅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二姨母臉白,而且喜歡穿跟別人不一樣的,秋香色好,她也壓得住,梅紅也不錯;四姨母稍黑了點,還是這寶藍色和姜黃色的看着通透些。”

好容易選完了布料,奉九又告訴秋聲回去後搖電話問問家裏上海親戚的通信地址,直接郵過去,省得還得往奉天帶了。包不屈覺得奉九年紀不大但做事想得周到全面,條理清楚,真是不多見,就誇獎了出來。

吳媽聽了笑了:“我們姑娘,從小就被她大姐姐逼着練管家呢,打算盤對賬、安排人手、整治宴席,都不在話下。”

包不屈一聽,過去大戶人家的确都有這樣的規矩——怕女兒出嫁後不會管家遭人恥笑不說,當家主母如果不會看賬,那也是非常不合格的。

不過現在這股風潮越來越淡薄了,沒想到唐家倒是挺堅持的。

不過奉九一聽,就又想起了出來前幾日,還被大哥拎到鋪子裏檢驗她對賬的本事是否退步了,大哥拿來年前各大店鋪、公司盤好的賬,用修長的手指點兵點将地點到哪一家就算哪一家的,再跟人家掌櫃的或經理盤好的賬核對,點了足足三家,整整算了一天才放她回去,不禁打了個激靈,苦着臉兒說:“我最不愛對賬了,老沒意思了。”

奉天人說話愛帶“老”字,跟“特別”同意:“老煩人了”,“老招人稀罕了”,不明白的外地人自然一頭霧水,懂的就覺得很有意思,包不屈看着奉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滿臉苦相,難得看到她吃癟的時候,不禁笑起來。

“姑娘眼光一向不錯。”吳媽誇贊道,又偷偷地說:“給三少也得買啊,不能這麽任性,三少可是你未婚夫,送的更多。”

奉九一想也對,于是給寧铮也選了一塊绛色的衣料,上有隐隐的卷草紋,她從未見過寧铮穿紅色,但覺得他白皙的膚色會很襯這種沉穩又雀躍的顏色,雖然在自己看來他人可一點也不沉穩。

因為不清楚每個人的尺寸,所以每一塊布料都盡量往大了買。

包不屈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奉九選布料,直到奉九最後捂着嘴對店員說了句什麽,店員也回身微笑着上下打量自己,他才覺得不對勁兒。

奉九最後聽從店員的建議,選了一塊霧藍色的衣料,包好了,奉九親手打了一個蝴蝶結。

吳媽秋聲和奉靈早就到下一家店去看熱鬧了,奉九拿着這塊面料,雙手遞給包不屈:“包大哥,謝謝你這麽多天的陪伴,耽誤了你很多事,這塊面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包不屈從看到她把自己親手選的又親手包起來的面料遞給自己時就開始發傻:他包不屈癡長到二十二歲,收到過成百上千的禮物,但沒有哪一刻,能跟剛剛收到來自奉九的禮物時這麽心動。

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這只是她良好的家教使然,但心裏,仍然是欣喜得無以複加。

至少說明自己,是個在她心目中有點分量的朋友吧?

他不發一言收下了禮物,奉九很是歡欣,兩人一起走出店去,找吳媽奉靈她們去了。

已經到了飯點兒,包不屈說:“到了順德,不嘗嘗順德最正宗的魚生,那可是白來了。”

此話一出,奉九眼睛立刻放光,于是包不屈帶路,他們一行到了此地最有名的一家魚生館子,進去落了座,有跑堂的上請他們選魚,客随主便,包不屈選的是花魚;接着又請他們選配料,姜絲、蔥絲、椒絲、豉油、花生碎……共有二十幾種之多,幹脆讓奉靈做主随意地選了七八種。

包家下人沒跟她們進一家館子,而吳媽和秋聲在推脫不過後,只能跟他們一桌。在等着魚生上桌之際,聽着滿座的廣東人閑聊着天,聽着他們聊着自己生活中的樂事、煩惱事,奉九覺得很有意思。

魚生很快上桌,用一個大紅漆盤裝着:魚片晶瑩剔透,可見師傅刀工之妙,片片整潔地一圈一圈碼成一個同心圓兒,魚片冰過,這時候包不屈站起來,說大家一起伸筷子把魚生跟剛才的配料和帶鹽醬的佐料拌在一起,一邊拌還得一邊連說幾遍“風生水起”……

在座的東北人無不忍着笑完成了這個動作,奉九再看看整個飯館裏的廣東人都在此起彼伏的“風生水起”,這才相信了他們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讨好口彩啊呵呵,也許這就是他們自古以來富庶的原因之一?

順德魚生果然名不虛傳,魚片冰涼爽滑、滿口鮮香,讓他們回味無窮;而随後上來的也很有名的倫教糕也就是白糖籼米糕的味道就平常了一些。

待吃過飯,又在旁邊一座廟裏把死活不走的吳媽和旁邊樂哈哈看熱鬧的奉靈和秋聲拉出來後,他們總算又走在了街上,看到遠處的大榕樹。

廣東有很多這樣的大榕樹,獨木成林,樹冠綿延數十米,樹下可以坐得下一兩百個小孩子,奉九她們這幫地道的北方人也從剛開始的驚訝,到現在的見怪不怪。

忽然聽到一陣抑揚頓挫的粵語傳來,一個披紅挂綠描着眉眼的民間藝人手持一具塗得很是精巧的木雕小龍船,胸前挂着一面小鑼和小鼓,聲音诙諧滑稽,眉眼生動,小鑼小鼓也應景地不時敲上一敲,周圍圍着一圈兒人,不時地發出笑聲。

吳媽她們茫然不知他們在笑什麽,包不屈注意到奉九凝神聽了幾句,就微微笑了出來。

包不屈悄聲說:“這個是廣東的‘龍舟說唱’,這裏的順德腔被認為是最正宗的。你能聽出他在唱什麽嗎?”

奉九說:“好像是說前幾天山東著名的‘三不知’将軍寫了一首詩,特別好笑,可對?”

“……能聽懂是什麽詩麽?”

“好像叫《詠閃電》——

忽見天上一火鏈,

好象玉皇要抽煙。

如果玉皇不抽煙,

為何又是一火鏈?”

奉九勉強說完就撐不住地笑了,吳媽她們這才知道圍觀的廣東人怎麽笑得這麽開心了,也跟着哈哈笑了起來——她們早知道奉九在語言學習方面的天賦,雖然自己聽不懂,但還是很感興趣,看個熱鬧也是好的啊,于是幾個人相偕上前去仔細聽,留下奉九和包不屈留在原地。

包不屈可不象她們那樣淡定,呆呆地瞪了奉九半晌才道:“你的語言天賦,讓我嘆為觀止。”奉九到了廣州不過一個來月,居然就能聽得懂大半以難掌握而著稱的粵語——粵語是古越語與漢語的交融,定型于宋朝,發音方式與沒了四聲裏的入聲的北京官話截然不同。

他雙手抱拳,作景仰狀。

奉九撲哧地笑了:“不過是聽了個皮毛,就值得你的景仰了?人生在世,總得有一技傍身。希望我這個所謂‘天賦’,以後能幫我在社會可以立足。”

包不屈一怔,不禁深深地注視她:“……其實我們廣東過春節時才最是有趣,有花市、舞獅,或者到了六月份,還有龍舟賽,你可想呆到那個時候?或是,明年春節,你,可還想來?”

奉九扭過頭,包不屈眼窩頗深,一認真看人,就顯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很是多情,不過,現在裏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專注和認真,一向直言快語的奉九,不禁躊躇了。

回了廣州,晚上接到了寧铮的電話,他問奉九,對新房的布置可有什麽喜好?

奉九漫不經心地回應怎麽樣都行,那邊寧铮沉默了一會,又問,“聽說你們去順德了,那好玩兒麽?”

“挺有意思的。”奉九給他略講了講香雲紗的來歷,寧铮聽得挺認真,還時不時發問,随後奉九沒忍住講起了美味的順德魚生,和她覺得一般的倫教糕,恰巧寧铮回國先到了廣東時都吃過,不免交換了幾句心得,等兩人互道晚安撂下電話,奉九才發現已經聊了半個小時了。

“啊我這是在幹什麽?”奉九有點懊惱,怎麽跟他說話居然也能很有趣?自己是不是太話匣子了?逮着誰就能跟誰說上話?這是毛病,得改,奉九給自己立規矩,不過她也很新鮮地發現她跟電話裏的寧铮可以和諧相處,尤其是聊到吃上……

作者有話要說:  香雲紗的确很美,就是容易顯老氣。

真正的香雲紗夏日裏很是清涼。

近兩年買了不少香雲紗的衣服,主要是喜歡它是真絲裏比較經造的面料,不容易拔絲,不那麽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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