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德迪翁 (1)

老帥一走,家裏就剩下寧老夫人和三位姨太太——老帥把最小的七姨太也帶到北平去了。

壽夫人不免抱怨麻将搭子生生少了一位,原本四個姨太太,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将,多好,還怕什麽湊手不湊手的。

她倒不是争寵:男人嘛,哪有不喜歡年輕鮮嫩的?

再說自己都多大歲數了,孩子都有了幾個了;不過更重要的是,老帥對自己是真不錯,別的不說,光奉天、天津城內都給自己置辦幾套房産了,手裏票子也充足,家裏中饋也是自己管着,沒得挑,争那口閑氣啊?不值當。不用伺候人,過得更舒坦。

不過就算三缺一,她也不敢勞動家裏兩尊大佛——寧老夫人和進門沒幾個月的三少奶奶,這都是家裏的重要人物,尤其第二位,這簡直就是家裏兩個實權男人的心尖子和眼珠子了。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誰讓人家命好呢,要啥有啥你看多氣人,嫉妒都嫉妒不來。

五姨太笑了笑,喜滋滋地又張羅麻将去了。

奉九回了帥府,第二天又回娘家看望家人,跟奉靈陪着不苦玩了一天。

奉九欣慰地發現,大靈子越發地懂事了,雖然自己出嫁了,但她可以幫着體弱多病的大嫂把不苦照顧得很好,大嫂得以騰出更多的精力照顧去年才出生的不苦的小弟;在奶奶跟前承歡膝下,也比以前去得更勤了。

奉九看着不苦在自己和奶奶、大嫂聊天時與奉靈配合默契地扔嘎了哈、翻繩,又開始猜上謎語了,忽然有所感悟:原來沒有什麽人是不可替代的。

每個人,都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不禁自嘲地一笑。

偶爾她也會去東北邊業銀行看望父親:婚後,她與父親的關系反倒是越來越好。

人就是如此,一旦想開了,天地也就寬了。

一轉眼寧铮已經有十天沒回來了,他還按捺着脾氣,在北平與老對頭陸系同僚,商量着如何應對來勢洶洶的廣東北伐軍征讨事宜。

現在已經到了下午,奉九睡了午覺起來,神清氣爽,正在卧室裏學着打領帶。

寧铮這次把她送上車前,曾逼着她答應自己,說等他回來,要讓“我太太給打領帶”,至于打領帶的樣式,他倒是不挑,還說務必學會,也不用多難的,基本結就行,慢——慢——來。

Advertisement

奉九是個認真的人,既然答應人家了,還是得辦。于是她從葛蘿莉那裏借來了一本領帶領結打法的雜志,裏面有各種領帶結很全面的步驟圖解。

作為奉九的密友,葛蘿莉知道奉九的斤兩,于是盡心地告訴奉九,只要學兩種,就可以應對幾乎所有的場合。

一是最簡單的平結,日常用的;再有就是比較複雜的溫莎結,适用于各種政務商務場合。

如果嫌這個有點難,那還可以把領帶反面朝上,學着打普瑞特結,因為領帶反面,所以少了一個纏繞,而且比碩大的溫莎結看起來體積小些,也是現在越來越流行的式樣。

奉九先學會了平結,然後立刻棄了溫莎結,改學普瑞特結——能少一個步驟自然要少一個。

奉九做事極專注,雖然手殘了那麽一點,但架不住功夫花到了,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都學會了,她滿意地看着自己手裏的成果。

正在這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耳垂被什麽叼住了,吓了一跳,以為又是泰山犯了老毛病來禍害她。

她不出聲地慢慢扭頭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見的寧铮,他随即放開了她的耳垂兒,滿面含笑地看着她,奉九露出個笑容,剛想說“怎麽這個時間回來了?”

寧铮已經重重地覆了下來,兩個人一起倒在床上,他急切地親吻着貪念了這麽久的紅唇。

兩人唇舌相纏,奉九照舊是被動承受,她也不用做什麽,反正寧铮自己就能樂在其中,但她也漸漸有點暈眩的感覺,這種暈眩,不像是以前每每因他親吻的時間太長缺氧造成的,而是她好像開始有那麽一點兒喜歡他的吻了。

嗯,就那麽一點點兒,不多。

奉九聞到了他身上清爽的氣息,右手不知不覺地擡了起來,摸了摸他的後脖頸,他的發絲偏硬,底座處有點紮手,覆在她身上的寧铮忽然一頓,擡起頭審視她好半天,忽然一笑,因為親吻而變得更加水光紅潤的唇瓣自然地分開,襯着雪白的牙齒,極好看,奉九不肯閉上眼睛,就這麽大大方方地看着,寧铮到底不好意思起來,換了地方,親上了她澄澈的眼眸。

直到親得她迷迷糊糊又閉上了眼睛,寧铮這才又去親她的脖子,鎖骨,又撥開她穿着的淺紫羅蘭色長袍,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頭親吻着。

好一會兒寧铮才覺得相思稍解,看了看床上,又親了親她總是微微下垂從而顯得小女孩般倔強的嘴角,暖聲問:“學會了麽?”

他們身下壓着寧铮的幾十條絲綢領帶,各種顏色各種長短和樣式,奉九一聽,來了興致,立刻把他從身上一把推下去——剛學會一樣新本事,自然想有個施展的機會。

剛剛已經在外面的起居室換上了一件家常湖色長衫的寧铮無奈地歪在床上,又在奉九的連聲催促下換了一件白襯衫和西褲,這才走了回來。

奉九已經選了一條淺紫藍底兒帶菱格的薄絲綢領帶,現在天氣還是有點兒熱,領帶材質還是要輕薄些,顏色也是要清涼些好。

奉九跪坐在床上,笑盈盈地朝寧铮招招手,寧铮想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就這副心無挂礙、純真自然的樣子,有多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嗎?

他調息了幾次,才把那股子勃發的欲情壓了下去,走過去,坐在床邊。

奉九先把領帶甩上寧铮的脖頸,垂了兩邊,寧铮發現奉九很奇怪地深吸了口氣,随即屏住,手速極快地三下五除二打出一個漂亮平整的平結,纖長的手指翻花一般,看不懂其中門道的不免會覺得眼花缭亂,很是唬人。

最後她又調整了一下長度,這才松了口氣。

“呵——你怎麽能打得這麽快呢?”寧铮有點佩服地看着奉九。

“我就是這樣啊,快才能打得成,一慢下來,就不會了。”奉九笑嘻嘻地說。

奉九的确如此,比如那個理發師教給她的西洋盤發法,她也得左手抓住長發,右手準備好簪子,深吸一口氣,快速地纏繞、橫插、反手、豎插,幹淨利落,一氣呵成,中間不能斷,要不就得重來。

寧铮很是滿意,看來自己說點什麽,他這個太太還是上心的。

他對着奉九不吝贊美,奉九被誇得微微低了頭,笑眯眯地說:“我還學會了普瑞特結,你想不想試一試?”

其實寧铮更想抱着她,但太太這麽起勁兒,他自然配合,于是奉九摘了這條領帶,又用纖細的手指虛點着床上的領帶,最後選了一條很正式的藏藍色隐黑條紋、又寬又厚的絲質領帶忙了起來。

寧铮從剛剛就一直把視線凝在她的臉上,看着她紅潤的嘴唇一會兒抿得死緊,一會兒又微微撅起來,好像嘴巴都在跟她一起使勁兒。奉九系到半道,忽然忘了下面的步驟了,于是忙碌的手指停了下來,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想起來,圓潤帶着自然光亮的橢圓形指甲在領帶上輕輕一敲:“等一下,我去拿雜志。”

……寧铮只能抻着脖子等着,她下了床,很快拿過剛剛扔在沙發上的書,翻到夾着書簽的那一頁,看了幾眼,放下,趕緊回到床上把剩下的步驟做完了,于是一個飽滿又優雅的标準普瑞特結就出現在寧铮的襯衫上。

奉九原本前傾的身子退後了一點,打量了一下,得意地點了點頭。

寧铮笑了,很快就拉松了領結,然後從頭上摘下來,“結這麽一次就行了,以後我一套就行,你也不用再費勁了。”

奉九正惋惜着,她還沒欣賞夠呢,于是不滿道:“不好,如果你以後時間緊,就這樣;要不還是我來打,挺好玩兒的。”

對,了解奉九的人都知道,如果她對什麽事情充滿了熱情,無它,原因往往只有一個:好玩兒。

“這段時間在家呆悶了吧?準備準備,今晚我帶你去見幾個朋友。”

奉九一聽,不愛去參加那種僵着笑臉寒暄,礙着身份還得虛與委蛇的宴會,“那還不是得更悶了?”

寧铮知道奉九對宴會不感興趣,“這次不一樣,是我新交的幾個朋友,年齡都相仿……嗯與我相仿,你肯定會覺得很有意思。”

奉九狐疑地盯着她,寧铮又親了親她,兩人閑聊了一陣,到了四點多,相攜出門赴宴。

奉九今天穿的就是當初的婚紗禮服,只不過拿掉了帽子、頭紗和外面罩着的那層喬其紗,奉九又找出一條品藍色緞子寬腰封系在腰部,立刻從平時常服的随意添加了幾分莊重大方,當一條晚宴服綽綽有餘,寧铮現在不得不佩服奉九眼光之好了。

她又給寧铮表演了一下一氣呵成西洋盤發法,寧铮哭笑不得,奉九難道是天生的武術家麽,就做這事兒還帶運氣的。

因着奉九的品藍色腰封,他也挑了一套同色西裝穿上,讓奉九又在他脖子打了剛才那條淺紫藍菱格薄絲綢領帶,因為是朋友聚會,所以打的是平結,讓奉九又過了把打領帶的瘾。

他們聚會的地點是奉天公認最好的德迪翁法式餐廳,這是法國駐奉天總領事的親戚開的,生意一向不錯,餐廳很大,楓栗樹葉的吊燈、牆上的鎏金藤浮雕、四周五彩缤紛的彩畫玻璃窗和地上的不規則桃花地毯,還有臨摹于盧浮宮的壁畫,再再展示了濃郁的法式風情。

餐廳很大,功能區隔得非常合理,右邊區域是長桌區,專供用餐人數衆多聚會時使用。

清一色的男服務生,穿着整潔的白色襯衫,黑色小背心,黑色西褲,手裏托着閃閃發光的銀托盤,往來穿梭上菜。

德迪翁法式餐廳原木色的長條桌兩邊分放着很多靠背椅,桌子中間隔一段距離就擺着一個矮胖的晶瑩剔透的水晶花瓶,插着以紅色調為主的幾朵玫瑰、康乃馨、小雛菊和白色洋桔梗,雜着些散尾葵和龜背竹,疏疏朗朗,顯得極為清新雅致。

每個水晶花瓶旁還有一個更矮一些的透明蠟燭瓶,裏面點着一支短粗的白色蠟燭,

等進到最裏面,奉九吃了一驚,作為主人,他們到得已經夠早的了,沒想到還是有七八個年輕人已經等侯在長條桌前,男的一水兒的西裝,女的各色小晚禮服,各個神采飛揚,一屋子的青春曼妙,他們紛紛站起身,目露驚豔之色,同時笑着向他們問好。

寧铮奉九站在一起,只能讓人說——般配,養眼。

丈夫和妻子的容貌、身材和氣質都配得剛剛好,會讓人覺得,他們沒有讓人再轉臉看了他們的配偶後而生出惋惜之情的意思。

在場的除了奉九,還有三位女士,都是陪丈夫來的。

寧铮的照片早已廣為流傳,相貌廣為人知,但奉九卻是毫無知名度的,很多人只知道寧铮已婚。

寧铮連奉九的照片在奉天範圍內流傳都不能容忍,更何況是全國了,當然主要原因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對于東三省少主人而言,這很容易做到。

所以這三位女士都是頭一次見到奉九,其中一位綠衣女士的表妹曾跟寧铮在歐洲游歷時有過感情糾葛,分手後黯然神傷,到現在了還沒走出情傷,所以做表姐的一直對寧铮很是不忿:寧铮回國不過一年的時間就成親了,當時這個消息震驚了多少名門閨秀。

她的表妹是留英國學生,出身顯貴,容貌美麗而且多才多藝,在她看來,全中國沒有幾個女子比得上了。

所以她對于寧铮淡薄寡情說斷就斷的戀愛手段非常不滿,一直憋着勁兒想看看寧三少到底娶了個什麽樣的女子:聽說就是奉天本地人,家裏倒是很富有,但高中畢業後沒再升學,連大學都沒念過,更別提出國留學了,這跟全國公認的時髦留洋派公子能有共同語言嗎?

其實任何一個時代,只要家庭條件允許,就不會有很醜的女人,無礙乎服裝和護膚品化妝品幾種——下死手往臉上身上糊呗。

所以在場的家境無不優越的高門太太們都很時髦又漂亮,都稱得上美女。

但奉九的美是超乎尋常的,她的身材是女人中少有的高挑,腰肢不盈一握,即使只穿着一雙平底白色芭蕾舞鞋,但因為腰節很高,所以顯得雙腿出乎意料地長,在那一随便一站就已經高出這幾位女士一截兒。

她有一頭豐厚的鴉發,皮膚白皙又細膩,一張鵝蛋臉,一雙在燈光下看起來更加波光潋滟的大眼睛,這雙眼睛望之讓人忘憂,當她跟你說話時,她的眼睛深深凝望你,就好像你現在說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這種能馬上讓人感到親切是一種天賦;挺翹的鼻子,充滿了任性小女孩兒氣質的微微下垂的嘴角,總感覺會很是頑皮又倔強,也會讓人覺得,即使做錯了事,哎,還是心疼,原諒她吧,別讓她生氣就好。

她身上作為純真女孩兒的特質遠遠地壓倒了作為女人的,天真活潑又優雅,三位女士不免面面相觑,原來,寧铮真正喜歡的,居然是這一款。

但只要不瞎的女人也都會承認,随着年齡的增長,她的美貌會更加鋒利,她現在就已有的隐隐的威嚴會更加明顯,她終究會成長為一個更加奪目的女人,到那個時候,她成熟的美,會比現在更動人心魄。

綠衣女士看着奉九,心裏的驚濤駭浪在臉上可是一點不顯,但心裏想着,今晚回家就給表妹打電話,讓她放下吧,至少在容貌上,她輸得一點都不冤。

此時的寧軍如日中天,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想着把自己的兒子送進來歷練,有段軍隊的經歷,對于接班人的未來肯定也是大有裨益,說白了也就是鍍鍍金。

從新年伊始到現在,林林總總的,也不管自己家孩子有沒有當軍人的潛質,削尖腦袋往裏鑽,寧氏父子為了推拒也是想了不少辦法,但有意者還是如過江之鲫。

與寧家有老交情的就足有幾十位,而今天到來的青年才俊,也是寧铮精挑細選,最後才決定留在自己身邊做侍衛官的四個人了。

因為裏面絕大多數人都是初次見面,除了寧铮人人認得,其他人幹脆按着現在坐着的順序做個自我介紹。

作為上司,寧铮是不用了,所以奉九是頭一個。

她笑盈盈地說:“各位好,我是唐奉九……”好像哪裏不對,略一遲疑,她又加了一句:“哦,寧——唐奉九。”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新式女性,只要結了婚,向別人介紹自己時,絕大多數都會自覺地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夫家的姓氏,當然激進的女權主義者除外。

奉九不激進,但還不習慣,尤其以前都是寧铮介紹的自己,所以她這也是頭一次。

這些人當中,一眼望去即可知奉九年紀最小,那三位女士至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

奉九臉上的稚氣一望可知,大家也都知道寧少帥娶了一個小自己五歲的女子,于是都忍不住笑起來:真的還是個孩子呢。

其中一位個子不高,穿着淺藍色V領連衣裙的女士很是善解人意,看奉九像個小女孩兒一樣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打圓場說:“我當年也是如此,被鐵黎糾正過好多次才改過來。”

一個小插曲而已,就這麽過去了。

剩下的人接着介紹,于是奉九知道了面前這七位年輕人都是誰了:有前北洋政府外交總長、政界大佬曹儒林之子曹樸和他的妻子平若凝,前北洋政府代理國務總理、實業家朱啓钤之子朱鐵黎和妻子王柔嘉,現黑龍江總督吳俊升之子吳泰勳和妻子何英,還有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頭發卷曲,面容英俊,如希臘雕塑一般,最是惹眼,一看即知是個混血兒,原來是香港首富柯東爵士之子柯衛禮。

後來熟悉起來了,才知道他父親是英籍荷蘭裔猶太人,母親是廣東寶安人。

大家開始正式落座,按照西餐就餐禮儀,奉九和寧铮挨着坐在長桌正中央,其他人謙讓了一陣,也終于坐定了。

寧铮趁亂暗暗捏了捏奉九的後腰,低聲在她耳邊說:“淘氣。你是我的。”

想想也許得再過一陣子,她才會習慣用這個新名字來稱呼她自己吧。

沒想到為剛才的事情有點難堪的奉九也低聲說:“不行,以後你得自稱‘唐寧铮’。”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我的。”

寧铮差點笑出聲來,趕緊忍住了,這樣私密的小笑話,他只樂意與她分享。

奉九這才回過味兒來,誰是她的啊?他也不是自己的啊?為了回嘴是不是有點太沖動了?

柯衛禮是這四位新的侍衛官裏唯一沒帶女伴兒的人,也許是單身吧,顯得有點突兀,他坐在奉九的右手邊,還是個左撇子,沒一會兒就與奉九的右胳膊碰了好幾次,到後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來。

看得出來,兩個人都很少參加這樣的聚會。

奉九還不忘抽空仔細不着痕跡地觀察對面的人,找找特點,要是臉上長個痦子或翻鼻孔就好了,這樣最好記了。

以前奉九對于記人是完全不上心,現在不行了,記不住人臉太耽誤事兒了,畢竟作為東三省寧少帥的夫人,她也不想給寧铮丢臉。

不過坐在她旁邊的這個柯衛禮她可是一下子就記住了,因為這個人的側臉長得很像那個著名物理學家普朗克年輕時候的樣子。

地道的法式餐點依次上來,奉九最喜歡的是奶油烤鲑魚、法式鵝肝披和歌劇院蛋糕。

奉九和坐在身邊的柯衛禮交談着,看得出這個人為人非常誠懇:奉九不過是随意問他畢業于哪個學校,他就用生硬的北方官話嚴謹但費力地報告了自己中學是香港皇仁學院、軍校包括英國胡烈芝皇家軍事學院、比利時勒希爾炮兵學校及法國方丁布魯炮兵專門學校的所有履歷,弄得奉九不好意思起來,說這麽一大串,舌頭還不大好使,都耽誤人家用餐了,真是地道的軍人做派。

吃過了飯,大家都拿着一杯酒,言笑晏晏地站在窗前聊天,奉九跟三位太太聊了聊,無礙乎奉天的天氣不大習慣,空氣有點幹燥,不過曬衣服倒是蠻好,幹得快;哎呀你的手串好別致,頭發在哪裏做的呀,燙得精致……奉九微笑着,時不時恰到好處地接上幾句話,後來見三位太太對于最新的上海電影《小情人》裏的男主角春山最近鬧的緋聞聊得起勁兒,說他同時和女影星雲歌及一個上海在校女大學生鬧戀愛,這奉九就有點尴尬了。

她們正在熱議的,正是奉九那位帥氣的堂兄唐奉麟的風流韻事,而她既沒有立場,也不好意思出聲提醒,畢竟,春山的原名并沒有幾個人知道——當初奉九的大爺也就是堂兄的父親嫌他複旦沒畢業就去“跟女人談情說愛”——也就是大爺眼中拍電影的本質,實在太丢人,命他不允許洩露自己奉天唐家的家庭背景,否則就登報脫離父子關系。

奉九已有了些女主人的自覺,畢竟這裏除了吳泰勳,其他人都是外地人,作為一個熱情好客的奉天人,看着柯衛禮獨自一人手拿一杯紅酒,經常長時間默不作聲地看着窗外,雖然為了禮貌也能保持微笑,但那眼睛始終是百無聊賴的,于是就走過去跟他攀談起來。

柯衛禮立刻轉過頭跟她聊了起來,奉九很快就意識到柯衛禮不愛交談可能是因為不大聽得懂北平官話,所以她轉而用廣東話跟他聊了起來,柯衛禮眼睛一亮,充滿了驚喜,沒想到在東北地區,在這個交際圈裏,居然還有人能說自己的家鄉話。

奉九于是解釋了自己今年三月份剛剛去過廣東,并說自己在廣東有個好友姓包,柯衛禮福至心靈,試探着問道,“不會是小巷包家的吧?”

這回輪到奉九驚喜了,她說了包不屈的名字後,柯衛禮的表情更生動了,臉上露出的神情就是那副,哎你在說我最好的兄弟啊知不知道的樣兒,笑容止也止不住。

包不屈跟柯衛禮也是十好幾年的好友,因為包柯兩家也是世交了,而且倆人都曾經在皇仁學院讀書,就跟寧铮和徐庸似的,是地道的發小兒。

其實也挺好猜:想想也知道,奉天唐家、香港柯家結交的人物,怎麽可能是無名之輩,這就是無所不在的階級。

“巧了!”奉九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包不屈的消息了,她自己心裏有數,只怕她和寧铮成親的消息,對他還是有點刺激。當聽說包不屈為了家族生意現在經常在上海南京盤桓時,很是安慰。

他們越聊越投機,大概是想着既然是包不屈的好友,人品肯定錯不了。

忽然柯衛禮慢半拍地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住了嘴,半天才慢吞吞地問:“寧夫人,請原諒在下唐突,可否告知您的字是什麽?”

其實自古以來,女子很少有取字的,即使及笄後由父親或丈夫給取了字,也都是親密的人才能知道和叫得,但奉九的字是十二歲上自己取的,主要用來給自己的書畫作品落款,所以她爽快地一笑,回道:“您別這麽客氣,叫我唐奉九就好。小字鹿微。”

奉九說得輕快,可落在柯衛禮耳朵裏,簡直有如晴天霹靂……

誰能想得到,原來,眼前這個小女子,就是讓好兄弟大受打擊的源頭。

今年五月柯衛禮剛從海外歸來取道廣州看望自己的兄弟,才知道他已經萎靡不振了很久,讓家人都很是擔憂,于是住在包家陪着他,開導他。

包不屈說什麽也不說出自己為之形銷骨立的女子是誰,只道今生已無緣。

他曾多少次看到包不屈早上一睜眼,就直直地凝視着床對面牆上那幅他自己的小像,雖是國畫技法,但按照西洋裝裱方法鑲了玻璃框加以保護,寥寥幾筆,卻把包不屈清俊潇灑的形象傳神地勾勒出來。

雖然他對于中國繪畫一竅不通,但也看得出來,作畫之人灑脫率性的筆法裏,對包不屈是有一種隐隐的情意在的。

他住在那裏曾有半個月的時間,自然對這幅小像爛熟于心,畫上面的落款正是“唐鹿微”,還有一個私印“奉來客”,刀法正是包不屈最拿手的垂針篆刻。

現在終于對上號了,柯衛禮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面前這個正值妙齡的小女子,就像一顆稀世明珠,假以時日,她柔和內斂的珠光,只怕更勝從前。

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看跟那幾個同僚談得起興的寧少帥,圍着他的人都很潇灑英俊,但人群裏第一眼看得到的肯定是他,如青松翠竹般卓爾不群,英姿勃然……

兄弟眼光是好,不好的,是運氣。

柯衛禮收回目光,因着覺得親切,他還不避諱地跟奉九談到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母親是他父親的平妻,也是父親原配妻子的表妹,因為原配無子才嫁進來,近幾年,母親喜歡禮佛,并在前些年去南京栖霞寺禮佛時有緣看到了舍利塔發出的佛光,于是成了居士,并在香港建造了著名的連覺寺,已成為香港著名的弘法道場。

他為母親擔憂,總覺得她有要徹底舍棄俗世的傾向。

奉九暗暗想着,只怕,到底還是意難平,所以才轉而去追尋宗教的力量。

寧铮狀似無意地看了聊得很相得的奉九和柯衛禮一眼,奉九剛好接收到他的目光,正覺得跟柯衛禮聊的時間不短了,出于禮節,也不能總冷落其他人,于是她歉然地對着柯衛禮一笑,解釋了一下,舉步向着寧铮走過來。

寧铮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腰,又招呼柯衛禮趕緊過來,然後把她帶回到自己正在聊天的地方,吳泰勳笑着說:“三弟妹,那天你們結婚,我們本打算鬧洞房的,沒想到老帥不着急走,我們就沒敢,倒是便宜你們了。”

衆人大笑,吳泰勳的妻子趕緊掐他,“當初我們成親那會兒,人三少可沒捉弄我們,你是怎麽回事兒?”

奉九只能跟着笑,寧铮說:“不滿意啊?不滿意沒關系,等哪天我們一起打個羽毛球網球的,讓你找回這個場子。”寧铮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不用進京,所以他才敢這麽邀約。

朱鐵黎本就是個愛運動的,一聽立刻來了精神,“那好,我們就約這個星期日打羽毛球怎麽樣?”

奉天的秋天不像春天那樣風很大,很适宜打羽毛球,其他圍着的人紛紛附和,柯衛禮也走了過來,微笑着點頭,于是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

吃得滿意,聊得盡興,終于一群年輕人決定今天該散了,寧铮夫婦站在門口,把這些寧軍新人挨個送走了。

今天他們沒帶侍衛,因為畢竟是在自己的地盤,尤其這一年來,跟各派軍閥也已和解,整個奉天非常安全。

兩人剛想上車回家,忽然聽到一道吊兒郎當的男聲響起:“喲,三哥三嫂,挺熱鬧啊。”

奉九一回頭,從西餐廳隔壁的“伊豆榮”日本料理店裏出來了一個年輕男人,穿着一身的紅格紋褐色西裝,黑色的領帶歪歪地垂下來,懷裏摟着一個臉塗得雪白、嘴唇血紅的身穿紫色和服的日本藝伎,正在吃吃笑,兩人真配,都是一身的浪蕩氣息。

奉九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婚禮當天那個眼神放肆的寧铮堂弟寧鋒,他渾身上下的那種邪氣,非常獨特,讓人過目難忘。

奉九對于長相特殊的人,能很快地分辨出來,這個寧鋒,如果公平地說,長得很漂亮,但是,男生女相,生來就讓人不舒服。

這就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兒了——人可以不好看,但不能長得不得勁兒。

奉九知道他曾被老帥送到日本士官學校學習,所以看到他喜愛日本的料理和女人,這一點都不奇怪。

“四弟。”寧铮聲音平平地回了一聲。

寧鋒的父親是老帥的二堂弟,因為當初跟着老帥打天下時戰死,老帥就早早地把他的兒子寧鋒和女兒接到身邊,和寧铮一起撫養長大。

他比寧铮小一歲,一向自視甚高,總對寧铮勁勁兒的,覺得自己不過是身世不如寧铮而已,所以,即使老帥給了他少将旅長的職位,他也是一直心懷不滿,到後來,幹脆跑到另一個寧系軍閥張效坤的手下去了。

寧铮微微皺了眉頭,很顯然一看他就頭痛,但還是勉強說道:“如果在大連呆得不順心,就回來吧。”

“謝您了,我還挺稀罕那兒的,就不勞您費心了。不過——”他拖長了聲音,不懷好意地盯着奉九說:“三嫂啊,您也別把我三哥看得太緊了,都是出來玩兒慣了的人,一下子斷了念想兒,總不是好事兒;再說了,‘強極則辱’。”

奉九還沒答話,就聽得寧铮一句怒吼“住嘴!”,顯然是氣得要命——他以前的确花過,但從不逛堂子,只是找些跟自己出身相近又玩得起的女子:名義上也都是保持了“戀愛關系”。

現在寧鋒在奉九面前能說出這種話,純屬往自己腦袋上扣屎盆子,不過……自己也不清白就是了。

奉九倒是一笑,當初她能安心嫁給寧铮,不就是因為早已認清了現實麽。現在寧鋒這麽明顯的挑撥離間,自己要是上了當,可真是遂了這小人的心願了。

“四弟,你三哥的事兒,就不勞你費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好色則慕少艾,正常;那也是你三哥的本事不是?”奉九沖寧铮微笑,寧铮神色僵硬地小心審視她的神色,沒說話。

奉九又轉臉兒對着站在對面的寧鋒上下打量了一番,德迪翁法式餐廳門口明亮的燈光映照得他酒色過度的臉一片青黑,奉九意有所指,緩緩地說:“看你這樣子,要不要三嫂給你介紹個好中醫調養一下。我認識一位,是退帝艾先生的禦醫,最是擅長——男科,畢竟你還這麽年輕……二大娘該心疼了。”二大娘就是寧鋒的母親,寧铮的二嬸娘。

奉九只記得有二大娘這麽個人,根本對不上號,不過這個不重要。

那個身姿妖嬈的日本藝伎一直很感興趣地盯着他們倆看,現在聽了她的話,不禁撲哧兒一笑,明擺着給奉九背書。

奉九聽說在奉天的日本藝伎,很多都是日本間諜,會說會聽漢語,現在一看,只怕眼前這就是一個,心裏對寧铮這位堂弟的印象越發惡劣。

寧鋒不禁臉上有點挂不住,這麽赤luo裸地諷刺自己,……還真刺到點子上了,他昨晚可不就在身邊這女人身上丢了人麽,不過,他也不敢對着她怎麽樣就是了。

奉九說完,也不屑繼續留在這兒跟他瞎掰扯,那純屬自降身份,她輕聲對寧铮說,“我們回去吧。”

她表面從容不迫轉身就走,寧鋒在一旁陰沉地目送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