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溫泉水滑

丁卯兔年的年過得有點沒意思:媚蘭孩子太小,離不得母親照顧;鄭漓帶着孩子和大伯一家遠在上海;文秀薇回了四川,因為自從去年開春兒文家搬回四川老家後,她還沒有回去過,柯衛禮默不作聲,一路追随芳蹤而去。

雖說兩邊的家人都在身邊,但,沒有閨蜜們的春節,還是讓人不大習慣。

奉九給鄭漓和媚蘭的孩子用鈎針鈎的顏色柔和的嬰兒藍小襪子、小手套和小帽子都送出去了:得虧當時她就有個預感,這兩位姑奶奶只怕都是生兒子的命,果不其然。

人家自然是回信回電話反饋如何如何好的,但自己到底是怎麽個水平,奉九當然心裏有數:這要不是最後二嫂出手給挽救一下,只怕襪子得沒有腳後跟,手套更适合六指兒,帽子都無法收口。

二嫂又好笑又不可置信地點着奉九的額角:“原來我們大才女也有不會的事兒啊,我還以為你無所不能呢。”

奉九分得出善意還是惡意的調侃,自然不把顏樂齡的話當回事兒,她羞愧低頭,“二嫂,這得虧是民國了,要還是前朝,我這不分瓣兒的手做出來的女紅,只怕嫁不嫁得出去都是個問題。”當然嫁不出去更好,周游列國去也。

顏樂齡笑得打跌,“九兒啊,我咋震稀罕你的自知之明呢。”東北話強大的同化力量,早把原本一口吳侬軟語對二哥用情至深的上海小姐帶溝裏去了。

今年的春節很早,陽歷一月二十三已經是三十兒了。

寧铮屬兔,今年也是他的本命年,再過了生日,他就二十四周歲了。

老帥今年實在沒法回來過年,他正在北平跟閻百川和其他南方系北伐軍閥虛與委蛇,連他往年最重視的臘月二十三小年得送竈王爺竈王奶奶上天庭告狀都給忘了。

寧铮也沒有回來,只能由在奉天講武堂讀書,唯一有資格挑起大梁的寧鴻司代勞了。

寧铮終于在臘月二十九晚上趕了回來,到了年三十兒,代替老帥行使家主權力,帶着大家拜祭祖先,吃團圓飯。

老帥沒在,姨太太們都沒精打采的,下人們也是提不起精神,直接影響到小孩子們,也覺得不如往年熱鬧。但如果按照老帥目前十頭牛拉不回來的擰勁兒,非要呆在關內不回來,那只怕随後寧系付出的代價……年過不好算個什麽,傷筋動骨、沒法收場都還在後頭。

寧晉大戰後,各方有個難得的喘息機會,雖然寧系以勝利告終,但這絕不是結局。老帥去年在登上夢寐以求的大元帥之位後發表的通電,其實頗有安撫和妥協之意,其中“與中山先生相交多年,志同道合……本人将繼承中山先生遺志,不背三民主義之原則……”,只是南方系根本不接招——只怕北平政府想繼承的只有“統一中國”一志,至于三民主義?老帥是從來不以為然的。

其實自今年一月起,新軍閥四派為了能完成對北洋軍閥的北伐,幾經談判後已經暫時取得妥協。二月,南京政府江委員長将其嫡系部隊改編為第一集團軍,自兼總司令;改國民革命聯軍為第二集團軍,馮煥章為總司令;改北方國民革命軍為第三集團軍,閻百川為總司令;将兩湖各軍改為第四集團軍,李德鄰為總司令,準備共同北伐。

對此,老帥也作了部署:決定對京漢、津浦路采取攻勢防禦;對正太路、魯西大名一帶采取攻勢。任張效坤為津浦路總指揮,孫馨遠為魯西大名方面總指揮,寧铮為正太、京漢方面總指揮,張輔忱為京綏路總指揮,出動兵力約六十萬人對抗國民革命軍七十萬之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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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勢雖然緊張,但還沒到一觸即發之時,也不過調兵遣将的階段。

寧铮能回來過年呆幾天,也是因為他本來就兼任着軍需調度預備工作,還順便把吉松齡帶回來了,讓他回去看看自己新出生的小兒子,那邊媚蘭心花怒放,自不用說。

三十兒當晚放完花盒子,守完歲後,阖府都去睡了。

大年初一一早,奉九就被”緊七慢八平二十”的皇寺鐘聲敲醒了。

她輕輕撥開寧铮圍着她的胳膊,下地到衣櫃裏找出給寧铮準備好的紅腰帶和紅亵衣紅襪子:奉天是有這個講究的,“檻兒年”,也就是本命年的人大年初一必須內裏穿紅以辟邪。寧铮睜開眼睛後,看到床頭奉九給他準備的亵衣,立刻心情愉快起來。

“‘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都說本命年人會不順,但我太太這麽貼心,看來我一定會順順當當的。”

“那是自然,趨吉避兇,逢兇化吉。”奉九很是順嘴地跟着溜縫兒,寧铮高興地親了親她一大早顯得分外明麗的雙眸。

初二一早,寧铮說要帶奉九去滑雪泡溫泉,但拒絕了奉九要帶着兩個小姑子和奉靈的要求,硬說考慮到安全原因,讓她們初三再來。

其他家眷在她們上學的上學,打仗的打仗時,早已來泡過了,所以沒人樂意跟着他們湊熱鬧。

他們一路南行,沒幾個小時就到了湯崗子溫泉,申時剛過,太陽搖搖欲墜,要落不落,暮色正躍躍欲試,洶湧而出。

湯崗子溫泉很有名,跟北京小湯山、西安骊山和南京湯山一起,號稱“中國四大溫泉”。據傳唐太宗李世民東征高句麗路經此地,曾在此“坐湯”,對溫泉的療效大加贊賞。

老帥早就在此修建了龍宮別墅,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帶上數目龐大的家眷來此泡溫泉,以緩解常年征戰留下的各種病痛,疏散筋骨。

別墅裏引入了三眼溫泉,汩汩奔湧,泉水無色透明,其中一個不算太大,僅有一張拔步床的大小,從一樓最大的朝陽房間開了門直通這眼溫泉,溫泉池上方修了一個小歇山頂亭子,中間挖空,鑲了兩塊一尺見方的透明玻璃。池子用白礬石堆砌,池底鋪着紅色丹砂。

奉九打聽着寧诤剛到就接了一個緊急電話,随即找了随行的重要幕僚進了會議室,據支長勝說,得很長時間才能出來。

今年過年因為老帥不在家,所以府裏各處的規矩都松了些:沒那麽多人過府送禮拜訪,不需要那麽多人手,奉九幹脆給秋聲和吳媽和她家小閨女也放了假,她們都回自己家過年去了。

奉九換了厚厚的浴袍,打開門,順着鵝卵石小路走到溫泉,一路上隔幾步就豎着一盞棕褐色木漆立式仿古宮燈,她小心翼翼伸出腳尖試了試水溫,微燙,可以忍受,于是脫了浴袍,鼓了鼓勁兒,痛快地一下子下到池裏。

常年守着別墅的下女輕手輕腳地走近,送了一個托盤,她蹲下身把托盤輕輕推進溫泉,給奉九行了個禮,繞過溫泉與小路之間特意豎立的一扇屏風,默默地又下去了。

黑色托盤塗了一層又一層的大漆,厚厚的漆層防水防燙,托盤裏放着一壺剛沏好的三炮臺,和兩只木漆茶杯,三炮臺本是西北地區喜好的一種茶,是綠茶加上冰糖、果幹的一種喝法,就好像鍋包肉在奉天有人稱之為“女士菜”一樣,三炮臺也被稱為“女士茶”。

奉九聽說了這種喝法,就一直很喜歡,這也是一到冬天她唯一能入口的茶,只不過她把綠茶換成了紅茶,配物也有所不同,有紅棗、枸杞、杭白菊、葡萄幹,本也沒有一定之規,想放什麽就放什麽——她體質偏寒,冬天暖暖的喝着正好。

奉九兩臂托住下巴,趴在白色的池邊,靜靜地望着在暮色中變得模糊的遠處的群山,被皚皚白雪覆蓋着,遠遠望去,像一朵忽然被冰住的凍雲,又像一只正在攫食的東北虎。

遠山蒼茫,四下無人,仿古宮燈已經依次亮起,照得溫泉水如鏡子般明亮。

忽聽得嘩啦聲,她回頭一看,只穿了一條游泳褲的寧诤正在下水,身材修長、肌肉壯碩、猿臂蜂腰,很是賞心悅目,但奉九哪有閑心來欣賞:她剛剛可是一脫到底光溜溜的什麽也沒穿——自己泡澡還要穿衣服麽?她更不想跟寧铮一起泡,這也太親密了;再說了,讓下人們知道他們夫妻倆一起泡澡?這也太不正經了。

她暗自咬牙,根本不會喊什麽“走開!你別下來!”之類的廢話,她說的寧铮能聽才怪了,還是抓緊跑才是正道。

她急急慌慌往外蹿,也不顧擡腿上岸的瞬間被寧铮看個精光了。

她哆哆嗦嗦爬上去,一邊勉強把腳塞進了木屐,一邊套上浴袍,卻在打算邁步時一個趔趄,原來就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木屐底因為沾了水已經凍在鵝卵石小路上了。好在時間短,她掙了掙,還是把木屐拔了起來。

聽着身後變得很大聲的嘩啦嘩啦的涉水之聲,奉九知道寧诤已經破水而出追過來了,只好繞過屏風小步快跑,手上不忘緊緊拽着來不及系上的浴袍。

她伸出一只手,眼看着就能抓到通往室內的門把手了,一雙冒着熱氣兒的有力的手已經從後面伸過來,緊緊圈住她的腰并瞬時收緊,奉九身子一輕已被寧诤攔腰抱起:“還跑,摔了可不是玩兒的。”

雖說這條甬道鋪了石頭,但在溫泉水汽的蒸騰下,室外零下三十度和溫泉水汽劇烈的溫差還是導致上面已結了薄薄一層冰。

“你這就開完會了?”奉九踢着腿,暗叫失算。

“嫌我開的時間太短是不?”寧诤笑着,顯得心情很好,看來督促兵工廠擴大生産的事情解決得很順利。

寧诤幾步回到泉邊,毫不客氣地拔下她的浴袍,大概是氣她見他就跑,看都不看一眼地一下子把她扔到池子裏,奉九“哎呦”一聲,水花四濺,她沉了下去,瞬間雙腳就夠到了池底,她趕緊爬了起來,抹了抹滿臉水。

寧诤早就下來了,一把抱住還要掙紮的她,“別動,我就是想跟你一起泡泡溫泉。”

逃跑失敗,奉九只好不動,寧铮也不說話了,從後面摟住她,雙手老老實實地交叉橫卧在她的身前,周圍靜悄悄的,氣氛幽靜美好。

奉九忽然想到一件事,一個沒忍住就這麽笑了出來,寧铮雙臂使力勒了勒她,示意她趕緊說,奉九只好乖乖聽命:“我有個中學同學,跟我很要好……”

“男的女的?”寧诤打斷了她,粗聲粗氣地問。

“女的,同澤的。”奉九沒好氣地回道。

“接着說。”寧铮的聲音又變得輕飄飄的,忽然想起什麽來,嘆息一聲,“女的也得小心啊。”

奉九好笑地說:“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我同學出生在四川,曾經跟我說,他們家每年冬天都會去螺髻山泡溫泉,每次都會發現有些猕猴也在別個池子裏,泡得一個個臉都紅撲撲的,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有時天上還下着雪,那情形,想想就,巴适得很。”奉九忍不住學了一句同學說的四川話。

寧铮笑了:“你想說什麽?”

奉九嘆口氣:“人不如猴。”

寧诤大笑起來,忽然反應過來,“不就是文秀薇麽?”

“哦你記得啊。”奉九以為寧铮對自己的朋友都不在意。

他們一同望着遠山,寧诤忽然說:“你說的,也對也不對——人生在世,總得有所作為,要不然,像猴子那樣,就算活上一百年,也沒什麽意思。”

奉九其實認同這樣的觀點,但不跟寧诤擡杠就不是她唐奉九了,“子非猴,安知猴之樂?”

“那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兒。”如果今天象昨天一樣,而可以看到的明天又重複着今天,那這樣的時光,是不值得過的,二百年又如何,跟一天一樣。

“就好像法國那個奇才帕斯卡說的那句話麽——‘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

寧铮不知道這句話,不禁重複了一遍,又用英文說了一遍:“To the time to life,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品味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道:“九兒,這句話說得真好。”

奉九一笑:“帕斯卡體弱多病,不到四十歲就去世了,但他在數學和物理學方面擁有那麽多的建樹,他說這句話,固然是豁達,也是一種無奈。”

寧铮點頭,“‘朝聞道,夕死可矣’,他的生命是厚重的。”

說話間,就好像為了呼應奉九羨慕四川螺髻山的猴子的話一樣,天上忽然輕輕揚揚飄起了雪沫兒,沒一會變成了雪粒子。

雪粒子落在頭頂亭子的玻璃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就像是細沙在沙漏中不斷地傾瀉而下。

此情此景,奉九想,真是給個皇帝也不換,除了——

身後的寧铮軟玉溫香抱滿懷,身體早起了反應,奉九也不是不懂,只能忍着不動,生怕他刺激他。好在他還算克制,并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奉九這心,放得太早了點。

過了能有半刻鐘,寧铮的聲音響起:“好了,泡得也夠久的了,皮膚該皺了,這冷熱交加的最容易感風寒。”他也不等奉九同意,直接伸手拿過奉九厚厚的浴衣,囫囵地把她裹住,自己随便擦了幾下,也套上浴袍,直接抱着奉九回了屋。

他們回到起居室,各自換好了幹爽的衣物,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來,各據一端,靜靜地看書:奉九在啃她的原版西方文學史,這是因為她自覺加快了學業進度,而奉大英文系也借鑒了燕京大學的“導師制”,給她配的Mentor正是她很喜歡的步教授:這是他特意給她留的假期功課。

寧诤看他的《抱樸子外篇》,奉九看了一章後揉了揉眼睛,轉頭發現寧诤看得極其專心,奉九很好奇,她看古代專著,除了歷史和散文、策論,其他的涉獵不多,“這本書主要講什麽?”

寧诤看了她一眼:“講治民之法,論為君之道,探出世之徑。”

奉九聽了,眼睛一轉:“看來是把道教、方術與金丹、儒學統統納為一體了。”

寧诤看她一眼,“你倒是敏銳。這書裏說的很多話都極有意思,值得細細品味。”就這麽時不時交談兩句,兩人歇下,躺在床上,寧诤還是把她摟過來抱在懷裏,奉九早已習慣,默不作聲地把頭枕在他的胳膊上。

沒一會兒,寧铮低頭吻住她,奉九很自然地由着他,然後寧铮拿了她的胳膊,圈緊自己的脖子,低聲說:“我怎麽聽說,你前幾天在那廟裏遇到點兒事兒呢。”

奉九不安地忸怩一下,“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

前幾日奉天剛下了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雪後的奉天美不勝收,所以奉九幹脆帶着從北平回來過寒假的巧稚、放了寒假一直在家的巧心和自己妹妹奉靈,一起到城西喇嘛廟賞雪拍照去了。奉九充當攝影師,拿着架寧铮專門托人從德國給她買回來的三十五毫米單反徕卡相機,鋁合金機身,透視旁軸取景器,分量輕,很适合女子使用。

天氣極寒,她們剛開始都有點畏首畏尾的,後來拍出了興致,就紛紛脫了外面的大衣,巧心更是連脫兩件毛衣,穿着一件輕薄的粉色春衣倚在月亮門兒那兒,不怕寒的蠟嘴小麻雀俏皮地蹲在旁邊灌木叢的幹樹枝上給她當背景,配着巧心這豔麗的容顏,對比強烈,怎麽看怎麽是一幅秾豔高格調的仕女圖。

奉九是前年來喇嘛廟和同學賞雪時就極富洞察力地發現了西洋相片和中國畫之間的聯系的:如果背景簡單、畫面大塊留白,再加上構圖得當、清淡虛靈,“實景輕則虛景現”,黑白照片是很可以照出水墨國畫的意趣的。

等後來她看到中國攝影第一人郎靜山先生,也就是給寧铮和她拍結婚照的梅子秀的師傅,他那幅令人陶醉、目眩神迷的水墨山水攝影作品《煙雨放舟》,才驚喜地發現,她居然和大師的想法不謀而合。

只不過,她更喜歡将人物以一種工筆寫意的方式攝入照片裏,但意思是一樣的。

這也是一種“洋為中用”的中西合璧了。

巧稚和奉靈抱着衣服,嘻嘻哈哈在一旁跺着腳揉着臉蛋兒加油鼓勁兒,讓巧心挺住。

奉靈與自家倆小姑子也很熟悉了,比跟姐夫寧铮熟多了,因為年齡更相近,性情也算相投,所以很快成了好朋友。

被大家寄予厚望,正在取景器裏全神貫注構圖的奉九忽然看到一個倒映着的身影向她們靠攏,她的視力極好,用即使當初傻乎乎地因為曾經羨慕同學戴眼鏡好看,而故意悶頭在被子裏,打手電看了幾天小說也無法損壞的視力,一眼看出這個身影的不正常之處:這麽冷的天兒,奉九覺得自己的臉都快凍木了,這個混賬東西,居然散着身上的黑色皮大氅,上身的褂子短短地懸在身上,而身下已洞門大開,他單手抓住褲腰帶,另一只手……

奉九一陣惡寒。

因為就在奉天老家,她們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安全,所以出來玩兒就不讓帥府裏的聽差跟随,汽車夫開車送她們到這兒就回去了,說好了再過半個時辰來接她們。

其實今天這裏人不少,因為都知道喇嘛廟這兒的冬景很美,甚至可入著名的“奉天八景”,沒想到這麽多人的地兒,這個下流坯子也敢行如此龌龊之事。

毫無疑問,他是看中了她們沒有男眷跟随,所以才敢這麽有恃無恐;但凡其他游客裏只要有一個男人的,他都不敢跟着。

奉九氣急敗壞。好歹自己也是成了親的,雖然還沒真成了婦人,但總比這幾個還沒定親的小姑娘強。

她也不管照相機了,就那麽往雪地上一放,順手從斜背着的相機包裏摸出一把剛剛在喇嘛廟外的商店街買的張小泉剪刀——這是鴻允和雁英求她帶他們倆做窗花,奉九才特意買的。銀光閃閃,鋒利無比。

奉九擰着眉,舉着剪刀迎向那個正笑得哈喇子流了一下巴,甚至凝成薄冰的花癡子,咬着牙埋汰他:“就你這尺寸,我家三歲小侄兒都比你大,不能再多了,因為連三歲半的你都比不過。”奉九忍着惡心故意傲慢地看了他那個地方一眼,再接再厲,“悄兒咪的藏着掖着也就罷了,怎麽還有臉往外露呢?”

花癡子傻了,他從沒見過如此彪悍的女子:明明年紀也不大,居然不像其他年輕女子見此情景立刻花容失色沒命地四散跑開,怎麽還能不閃不避地迎上來?

他顫顫巍巍地站在那兒,原本鬥志昂揚的壞東西也不争氣地垂頭喪氣了——雖說的确渺小,但被說成是三歲孩童的尺寸……只能說奉九毒舌起來,真真能氣死個人。

奉九接着說:“這麽小反正也沒用了,不如我現下就替你去了這孽根,從此消消停停的,可好?”

巧稚早在後面看到,這也是個膽兒大的,更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跑過來跟奉九說:“三嫂,把剪子給我!我就當提前上解剖課練膽兒了!”

對面的花癡子哪見過這陣仗,不按套路出牌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碰碰到倆,看着在另一個漂亮女孩兒手裏“咔擦咔擦”一開一合寒氣森森的剪刀,一向無往不利的他終于知道怕了,臉上的肉都跟着哆嗦,褲腰一提大氅一抿掉頭就跑。

奉九氣得哼哼兩聲,“‘癞蛤蟆趴腳面,不咬人它惡心人’!不行,我得找這兒的警察局長,讓他們派人把這麽個玩意兒抓起來,可別擱外面膈應了!”

巧心和奉靈剛剛看到這個情景,早就又是惡心又是害怕地抱在一起瑟瑟發抖了,現在看到兩位姐姐如此彪悍,不禁又是佩服又是驕傲,跑過來一邊一個地搖着她們的胳膊,誇獎她們都是“膽大包天的天津包子”。

……嗯?奉九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跟不苦那次的成語接龍早已在兩府裏聞名遐迩了。

當然,這事兒有個後遺症,等她們盡量不受影響地繼續照相,意猶未盡地拍了不止三十六張、甚至不止四十張時,奉九知道不對勁兒了。

三十五毫米膠卷一般能拍出最多四十張照片,奉九回到府裏立刻找人去洗照片,等聽差沮喪地拿着曝光的大白條子底片回來,奉九終于悲痛地确認,第三卷膠卷根本沒卷上,應該是因為那時奉九的手都快凍殘廢了,所以才出這麽大的纰漏。

好嘛,想想巧心後來為了拍照連脫的兩件毛衣,想想奉靈凍紫的臉,想想巧稚為了爬上欄杆擺造型摔的那個跟頭……奉九頭一次覺得暫時還是不要跟幾個妹妹談照相這個話題的好。

……………………

寧铮低笑着說:“我當然知道,來龍去脈,巨細靡遺,清清楚楚。”

接着臉一板,“誰讓你跟他對峙的?多危險,以後不許這樣了!”寧铮沒說的是,這個膽敢猥亵自家太太和妹妹的家夥,已經被去了勢,丢去了漠河看守山林,再也沒法兒出來惡心人了。

奉九想起自己當時的表現,好像是有點,過于勇猛了。這一溜號,一只小手就被寧铮抓牢了在他胸膛上四處游弋,觸感倒也不錯;寧铮這半年來時不時地要求她也撫摸他,這不稀奇。

過了一會兒,這手就下到了他堅實的腹部,奉九摸得出一塊塊壁壘分明的腹肌,寧铮輕聲問:“好受麽?”

好不好受?這是從何說起?自己有什麽好不好受的,她只能反問他:“你好受麽?”

“嗯,特別,好受……”寧铮的聲音越發低沉喑啞,奉九有些心驚,隐隐約約知道他不能就此善罷甘休,開始使了吃奶的勁兒要把手撤回來。

寧铮強硬地止住,他穿着睡袍,下面空無一物,忽然貼近她的耳朵,張口輕哈她敏感的耳朵,“那種下三濫,我幫你忘了吧……”

奉九随即感到她的小手被強拽着越過了莽莽叢林,接着就一下子被按到……奉九見識過寧铮那與他俊秀的容貌不大相稱的雄壯精悍的身軀,只是沒想到,光用眼睛看和親手體會,這感受完全不同。

她吓得狠抽了一口氣,更加劇烈地掙紮起來。

寧铮的聲音微顫,帶了急切和懇求,“九兒,你可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你也為我忍忍,可好?”說着綿密的吻又傾瀉而下,從臉頰到嘴唇……無一幸免。

奉九被吻得昏頭昏腦,毫無反擊能力,一雙素手如白蛇纏繞,絲絲縷縷,綿密無痕,她的感覺,也慢慢地從陌生到适應甚至漸漸被忽略……

直到寧铮感到從尾椎到腦門襲來一陣陣連續不斷的銷魂蝕骨,忍不住從喉嚨後部發出一聲長長的喑啞的低吟,這才風平浪靜。

寧铮下床清理自己,接着拿熱毛巾給奉九揩拭。

借着窗外的雪光,看着靜靜睜着一雙黑眸,貌似一臉平靜實則已經吓傻的奉九,忽然笑了起來。

奉九臉一熱,一臉羞惱,“啪”地給了他一下子。他捉住奉九柔軟的雙手親了又親,奉九一臉嫌棄地看着他,寧铮滿臉舒心的笑意,又把她緊緊摟進了懷裏,“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奉九的綿綿困意無盡來襲,沉沉入睡。寧诤輕輕捋着她黑亮柔順帶着微彎的長發,心裏卻是想着,自從她上了大學,不用看,隔幾天一聊,寧铮都能感受到她飛快的成長,她越來越自信、沉穩,書卷氣越發濃厚。

只要回了奉天,他還是會忍不住跑到奉天大學去接她,看到她或在圖書館奮筆疾書,查資料完成論文,或與同學和教授一起探讨文學或國際政治經濟問題,她深厚的國文和英文功底、對政經局勢的準确預判、流利的口才和飛珠濺玉般美妙的聲音,都讓她顯得如此知性美麗,越發動人。

他感到了不安。

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站在大學講堂裏從容進退、侃侃而談的奉九,光彩照人,似乎這才是與她最相匹配的地方。

“雲鹿微”這個名字在奉大是如雷貫耳了。每次他去看她,總有男學生甚至女學生圍繞在她周圍,自從上次幫着處理了鄭漓那個女親戚的事兒,他現在連看女學生都不大放心了。

一次回奉後,奉九還在上課,他幹脆開車去了附近的徐庸大學,找發小兒說說心裏話,徐庸勸他:“你得習慣,別無他法——你看你,金絲雀你不喜歡,你喜歡的就是,就是小鷹你知道麽?偏巧兒你還住在喂鷹胡同,這不是命是什麽嘿?小鷹招人喜歡就在倔強、有個性、有本事、不服輸、愛自由,可她要是失去了這樣的個性,你還喜歡嗎?她也就不是她了。”

寧铮輕嘆一聲,雙手使力,直到她馨香柔軟的唇不自覺地貼在自己的心上,這才合眼安然而眠。

作者有話要說:  居然被鎖了?就是有那個啥幾個字麽?艾瑪,這也太嚴了。不知道改完行不行。

第二次修改,話說違規的地方也是讓我大跌眼鏡啊。

第三次修改,再不過……我就歇着去了。

第四次。

我是個有良心的作者,也希望某些人不要把國家正常的好政策給執行得歪了。

第五次改,我真得記着,這都是寫作的素材。

第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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