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燕爾

以寧铮為首的寧系雖已做出了三個月後易幟的決定,但由此産生的具體工作實際上還有很多。

其中最棘手最容易引起騷動的,就是寧軍的裁軍問題:由于老帥的窮兵黩武和連年征戰,軍費開支極大,前奉天省省長王永江通過十多年的苦心經營鑄就了殷實的家底,也消耗殆盡,民生亟待休養生息;而現在,退回關外的寧軍就高達四十五萬人,經過與幕僚的集體協商,寧铮做出決定,裁軍十五萬。

自古以來,裁軍都是最招人恨的活兒,許多兵油子就指望着打仗以供其吃喝嫖賭抽,所以寧铮就從自己一手帶起的第三、四軍團裁起,由第四軍團長吉松齡密切配合,說服教育外加增加安撫金的投入,再加上寧铮講武堂畢業後直接兼任校長,與許多寧軍軍官有了師生之誼,校長發話,自然也是有用的。

其他原本心存不滿的軍人一看總司令的親兵都這麽不發一言地接受了派遣,自然也就沒了話,要麽痛痛快快地帶着豐厚的遣散費,卷鋪蓋回家;要麽跟着老上司去了興安嶺墾軍;要麽去警察署當警察;資質上乘的則進了講武堂繼續深造以備差遣。

寧軍裁軍之順利,出乎許多人的想象,也令很多人對寧铮在寧軍中的巨大號召力印象深刻。

……

又是一個八月的清晨,奉九一早醒來,先想着昨天剛剛得到消息,奉靈順利考上了南開大學電子工程專業就一陣高興——一個小姑娘,就喜歡搞電子電路,也真是夠能耐的了。

接着笑容一收,就開始扳着指頭算還有多少天開學,她已經受夠了——寧铮這是覺着他吃了三年的閑虧還是怎麽的,這事兒也有往前找補的麽?

待起來後看到吳媽應寧铮要求準備的一碗燕菜粥時,就更是皺了眉頭。

吃了幾口,味道還是不錯,但架不住天天吃;還有,一想到寧铮非讓自己吃的目的,哼哼。

待到傍晚時分,因為軍務政務接手順利,處理順當,寧铮又回來了,這可好,越回越早……

奉九真的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

她雖然不是無知婦孺,對男女知識有所好奇也有所學習,但理論和實踐是兩碼事;而且,她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雖說民國風氣日漸開放,但奉九自問還沒有開放到可以和閨蜜們讨論房事的地步,雖然她有兩個已經結婚的閨蜜——媚蘭和鄭漓。

她也承認,雖然毫無經驗,但寧诤在此事上,除了頭一次帶着怒氣略有點粗暴外,随後的每一次都應該說是不可謂不體貼,不可謂不隐忍。

即使他的身體繃成了一張弓,但他總是能耐心地誘哄,溫情地撫慰,直到确定她軟成一團泥,化成一攤水兒,這才開始強悍地攻城略地。

而且,天底下只怕沒有幾個丈夫能忍受成婚兩年而不和自己的妻子圓房:既然奉九不覺得這是對自己這個做妻子的羞辱,那麽,這勢必是對做丈夫的一種羞辱。

尤其是從前以風流著稱的寧三,雖然事實證明,傳聞中的一大半都是街頭小報記者臆想出來的,但他居然能忠誠地守着太太長達兩年,不再與其他任何女子糾纏,這在上層社會男女感情相處頗有點瘋狂放浪的民國時期,本身就是個個例。

特別是現在,寧铮在政壇的地位這麽高,包括大哥大嫂和一幹閨蜜都恨不得耳提面醒地告誡她要提防有心的女人故意接近寧铮,不過奉九倒沒有很放在心上。

她很篤定,寧铮現階段不可能在外面有什麽事兒:每天的行程在那兒擺着呢。

再說了,真要是有什麽事兒,防得住麽?

另外,就沖寧铮現在這個癞皮狗一樣死纏爛打的勁兒,她倒是覺得,有人來分分他的心也未嘗不是好事。

不過,她又不願意與人共用一個丈夫:自第一次的房事,她才知道,這種能帶來繁衍後代的男女間的行為,是能親密到何等地步——別的先不說,首先與個人衛生息息相關:本來用別人用過的牙刷就夠不順心的了,自己從此以後勉強用了,如果還有人動不動就來借,用完再還回來,自己還得接着用……不可想象。

再有,她還在念書,萬一懷了孕——畢竟寧铮這一段時間以來,可是誠心誠意地想要孩子的,所以每次都不會在外面……

奉九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果然,一有了這種事兒,生活變得好麻煩。

何況,現在夫妻倆的房事也太頻密了,寧铮一回來見到奉九,真的就像熊瞎子見了蜂蜜,花癡子見了大姑娘一般,一臉春情蕩漾地往上湊。

奉九都有點懷疑以前他之所以回不了家不是因為軍務政務太過繁忙,而是因為知道回家對着太太也只能光看不吃這個勢利的理由。

不過,每每看到他激情勃發時額頭蹦出的青筋,額頭冒出的碩大的汗珠子,及黑裏透着血色的火熱的眸子,那種隐忍和耐心,奉九也不是沒有感覺的,但還不足以讓她全身心地去感受他包容他。

她甚至在第一次同床時因為他把汗水滴在自己的身上而驚叫連連,非常不高興,所以從此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在枕下時刻備着一條手帕,一到看他汗出欲滴,就趕緊先把他的汗水給擦掉。

第一次看到她掏出一條小帕子時,寧铮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哭笑不得:他這邊每每箭在弦上、激情萬丈,結果太太不投入也就罷了,反而掃興地皺着小眉頭,舉着小手絹,忙忙活活地給他從左到右擦拭額頭,簡直就像醫生正全神貫注給病人開刀,病人可好,也不昏迷着配合領情,反而很不合時宜地搶了護士的活計,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幾次下來奉九再想掏手絹,寧铮就提前把覆在她身上的上半身退後一點,順便把滿頭汗水甩落在她一身的雪軟酥香上,要麽幹脆頭一低在她身上輕輕抹過……

奉九氣得要發瘋,髒死了,她不客氣地推開他,要自己擦掉,随即就被寧铮死死壓住,低喘着說:“也不差這點兒了,你就忍會兒吧。”

就這麽着,寧铮很快治好了奉九的臭毛病,當然也只能說,他在床上太霸道了,奉九只有招架的份兒……

他像一團火在燃燒,只不過還燒不起來奉九罷了,不過他也不大在意,好日子才開頭不是麽,總會開竅的。

現在他最盼望夜晚的到來:兩個人沒事兒就賴在床上,沒一會兒就在奉九身上挑個地方下嘴。奉九的口感,就好像到了夏天才有的那銀白色的羊角蜜,咬在嘴裏酥酥脆脆的,卻又清甜清甜的,不知不覺間,吃撐了都沒察覺。

……

奉九正在書房臨摹“天下第一楷書”的《九成宮醴泉銘》,她其實并沒有很喜歡這個如雷貫耳的碑帖,但練練體會一下還是有好處的。

臨了兩張紙,也沒什麽感覺了,她放下筆,細看擺在書桌上的幾個相框裏的相片,其中一張是媚蘭兒子的百歲照:這個明明出生在兔年卻被起了個小名叫“龍生”的孩子長得極好看,也像父親似的不那麽愛笑,但架不住“生生照相館”專門給小嬰孩兒照相的攝影師會逗,照片裏小龍生滿臉是笑,胖出了雙下颌,吐着小舌頭,這個純真無邪的寧馨兒,可愛極了。

據媚蘭講,給孩子批八字兒,命裏帶煞不大好,得起個小名改命蒙混鬼神,所以才故意把生肖屬性往後串了一年起的小名。

寧铮把自己的好兄弟,孩子的父親吉松齡提拔為副總參謀長,就在奉天軍部任職;媚蘭從快生産就一直住在了奉天,她們現在見面的機會也多了起來。

秋聲這兩年也變成大姑娘了,人也沉穩了不少,剛好敲門進來,看了一眼說:“姑娘,我剛還納悶兒呢,走廊裏三少那張照片怎麽沒有了?”

秋聲說的是原本挂在走廊裏的寧铮的三十六寸黑白半身免冠照,這張照片是民國十五年被當時的北洋政府授予上将軍銜後拍攝的:筆挺的灰藍色軍裝上別着兩枚大绶,分別是一等嘉禾勳章和白虎勳章,還有其他四枚勳章,一條五指寬的绶帶斜跨而過,腰間別着醒獅勳刀,雄姿英發,光耀迫人。

剛一看到這張照片,奉九就遙想着,要是在三國時期,神采飛揚的寧铮如果羽扇綸巾,只怕與周瑜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奉九笑了,“前幾天,王寶田師傅來辭工,臨走前對着這張照片看了又看,我就問他是不是想要這張照片,他說是,我就送給他咯。”

“做‘錯菜’做得特別好那位師傅嘛,他是不是自己要開飯館了?”秋聲問。

“是啊,可出息了,飯館叫‘寶春居’,還請我們去捧場呢。”廚藝精湛的王寶田終于能獨立門戶,奉九也很為他高興。

“他是不是要挂在飯館裏招攬生意啊?”秋聲捂着嘴樂。

“有可能吧,王師傅手藝好,人還本分,能給他拉生意,也是好事一樁。”秋聲點點頭。

“你手裏是什麽?”奉九早就看見秋聲手裏的一個包裹了。

“咳,光顧着扯閑篇兒了。”秋聲趕緊把手裏的包裹遞上來,“從美國來的呢。”

奉九有點兒納悶,美國來的?

秋聲小聲說:“會不會是……”

奉九驀然想起來……是虎頭?奉九看了看包裹上的收信和發信地址,那熟悉的筆跡已說明一切。

奉九忽然發覺,原來虎頭已經離開她的生活這麽久了,久到她已如此熟悉沒有他的日子。

他去美國整整三年了,除了剛到時給自己來過一封簡短的信報平安,還有後來一封誇獎她畫畫有進益的回信,就再也沒有其他音信了,連二嬸兒也沒接到他的其他消息;只偶爾由洪福在美國替唐家打理産業的兒子回來跟大哥彙報工作的時候,才會偶爾談一下他,但美國如此之大,唐家産業在西海岸,虎頭在波士頓讀書,兩人各有事情要忙,聯系也是少得可憐。

奉九随口問了句,“秋聲,你說唐知恺在美國時會不會跟虎頭一起過個聖誕啊?”

唐知恺就是唐府大管家唐大風的大兒子,在美國兢兢業業打理唐家産業那位。

秋聲知根知底地說:“沒有過,他倆不大合得來,唐知恺是去唐人街跟老鄉吃頓飯就算。”

奉九吃了一驚,擡頭看了秋聲一眼。秋聲自知失言,只是有眼色地遞過一把銀色裁紙刀,奉九原本急于拆包裹,但現在被秋聲的話引出別的興趣,自然不急了,只是把裁紙刀接過往茶幾上一放。

秋聲只好老老實實招供道:“姑娘,你別疑神疑鬼的,我跟他什麽事兒都沒有;今年過年時,你不是曾派我回唐家,給老夫人送過一次新收上來的長白山人參嘛,正好碰到了唐知恺,是他主動跟我說話的,我本來都不想理他的。”

就這麽不想理都能知道聖誕是怎麽過的?那要是想理,還不得把唐知恺套個底兒掉啊。

秋聲一邊說,一邊用手揉搓着衣角,臉色漸紅。

奉九仔細打量秋聲,依然是紅紅的一張蘋果臉,一邊垂着一根麻花辮子,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狡黠地轉悠着,俏皮可喜。

到底長大了,是個很看得過去的漂亮小姑娘了,還知道瞞着事兒,護着人了。

行,這臉色和話語已經說明了一切,奉九對自己最親密的身邊人比自己在“情”之一字上開竅得早,感到很滿意,同時覺得也可以告訴寧铮,他最親密的副官支長勝前幾天求娶秋聲的事兒,可以消停了。

奉九不再追問,又拿過剪刀,匆匆剪開了縫得密密麻麻的針線,裏面是一個層層包裹的油紙包,再打開,入眼的居然是一件淺米色元寶針織法的毛衣,小小的青果領,奉九抖落開細看,版型略收身,配着原木色帶花紋的大紐扣,下擺處左右兩個不大的口袋,其中一個口袋的上緣露出一方楓紅色的東西,奉九抽出來一看,是一條白色底帶着幾片紅色楓葉圖案的真絲頸巾,秋聲低呼一聲:“真好看!虎頭少爺眼光真好!”

奉九沒說話,只是沉默地在毛衣下擺的右口袋裏找到一封折疊得方方正正的信,只有一張紙,正反兩面寫滿,上面是熟悉的虎頭的字跡,只不過是用鋼筆寫的,秋聲識趣地說:“我先下去了。”

奉九沒功夫回應她,先把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接着又細細從頭到尾看了幾遍:虎頭一直在麻理讀土木建築,下學期就升入大四了。至于要不要繼續攻讀碩士博士學位,他還沒有想好。學業很忙,但現在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很舒心。

信的開頭有點客套,大概也是兩人久不通音信的原因,但到了後面,從小培養出來的熟稔又冒了出來:也不知你做人家太太做得怎麽樣,估計好不了,一向懶懶散散的,只怕寧三少也被欺負得夠嗆吧。

大學校園裏來自中國的消息不多,很想念家鄉,特意手打了一件毛衣給她,作為她十九歲的生日賀禮。

是不是沒想到自己居然也學會了打毛衣?其實歐洲和美國的很多男人閑暇之餘都會用打毛衣作為消遣,各種級別的編織大賽也是舉辦得如火如荼,這種愛好,總比酗酒賭博強吧哈哈。

奉九又看了看落款的日期,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了,三個月前啊……

奉九把頸巾塞到毛衣的口袋裏,正打算把毛衣收到大衣櫃裏,到了九月天涼些了,穿上照幾張照片給虎頭郵過去;忽然發現紐扣上好像別有文章,她仔細端詳,這才發現,每一顆紐扣上都烙印着一個小女孩兒——或坐或站,或打秋千或跳舞;表情也是,或哭或笑,或扮鬼臉或高傲,一望而知正是小女孩時期的自己,精細的筆觸入木三分,栩栩如生,把奉九蓬勃的朝氣和靈氣毫無保留地刻畫出來了。

奉九捏着每顆扣子看了良久,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把毛衣收進櫃子。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書桌上的信夾裏,裏面的信已經不少,媚蘭的、秀薇的、蘿莉的、鄭漓的……奉九想着虎頭的信可來之不易,可能今後的幾天,每天都少不得要拿出來看一看。

奉九夜裏睡得不安穩,直到她被輕輕地搖醒,一睜眼,寧铮正滿臉焦急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力道适中地摩挲着她的後背,柔聲問道:“怎麽了卿卿?做噩夢了?”

奉九這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哭了出來,即使現在醒過來,心髒也在怦怦跳——剛才她又夢到老帥遇刺的那個清晨,只不過,這一次,她打開門,看到被炸碎了大半個身子,渾身是血站在外面的,是寧铮;而寧铮身後另一個慘不忍睹的身影,是虎頭……

奉九滿臉眼淚,收也收不住,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這張俊秀無匹的臉龐,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她這才知道,原來老帥遇刺,并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慘象,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對自己的心理沒有産生任何影響;正相反,這種深深的恐懼——對接過父親的帥印執掌東北、位高權重的寧铮的擔憂,及對獨自一人身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的虎頭的牽挂,早就秘密地、深深地印刻在了心裏。

寧铮順手拿起枕巾揩幹淨她的眼淚,靜靜地看着她:“做噩夢了?”奉九點點頭,剛想開口,寧铮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中央:“不能說。‘惡’夢,只能當天的太陽下山了再說。”

奉九瞬間不哭了,瞪着他,寧铮笑了:“我給你念點《普賢行願品》,驅邪消災最是有效。”

奉九一愣,簡直要笑了:“你不是經常去基督教的教堂做禮拜,怎麽還信佛信菩薩?”可實際上,他并未正式皈依任何宗教。

寧铮長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哪只啊?漫天神佛都不能怠慢,戰場上刀槍無眼,當兵的不信不行啊。”

奉九“咭”地一聲笑了出來,寧铮又告訴奉九,這《普賢行願品》,是信佛的母親要求他背會的,用來哄小時候經常睡不安穩的妹妹巧稚。

他抱着她躺下:“再睡會兒,天還早。”

奉九乖順地躺在他胳膊上,臉也貼在他的胸膛上,側耳傾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我記得你的小名,除了晨鐘兒,還有一個叫‘小六子’?”

寧铮還在堅持不懈摩挲她後背的手不禁一頓,奉九忍着笑,說:“父親還說因為這個,我和你有緣呢。”

寧铮“嗯”了一聲,奉九又接着說:“可我還聽說,你剛生下來的小名是叫‘雙喜’的,因為你剛一出生,父親就打了好幾個勝仗。但後來為什麽又改名叫小六子了呢?”

“想聽古兒?”

“嗯,想聽。”奉九的确已經好奇了很久了。

寧铮也樂得奉九再也想不起做的惡夢,就把自己的小名的來歷娓娓道來:寧铮生下來就白淨清秀,聰明伶俐,老帥當時的官職可沒高不可攀,不過是一個新民府巡防營管帶,軍職将将也就是個營長的水平,雖當時已有兩個庶子一個嫡女,但對這個唯一的嫡子還是青眼有加,甚是喜歡,清末時,中國人對于嫡庶的理念還是非常看重的。

待長到三歲,寧铮一直身體孱弱,老帥不免擔驚受怕,畢竟自古以來,嬰幼兒的死亡率實在是太高了,哪家不得夭折個把小兒,老帥戰戰兢兢,生怕他的家業繼承人有個三長兩短。

于是有一天自己抱了兒子到奉天天後宮,找了當時風頭最盛的空山老和尚算命,以圖趨吉避兇;老和尚掐指一算,說:“這位公子命格大富大貴,年紀輕輕就會一飛沖天,名滿全國,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在一旁緊張期待着的老帥自然是喜上眉梢,忽聽得空山話鋒一轉,皺着眉說,“只是,小公子天生是天德命,雖其人恺悌慈祥,待人至誠,明敏果決,食傷帶天月德,秀慧而仁厚。雖自家可平步青雲,但命還是太硬,恐怕要克父克母克兄弟。”

只念過一年私塾的老帥耐着性子聽空山老和尚掉書袋,這也就是聞名遐迩的高僧,但凡換一個老帥都能賞他一頓老拳。

雖然老和尚前面說的一大段文绉绉的根本聽不懂,但最後一句還是明白的,立時被唬了一跳,忙問可有破解之法?老和尚是幹嘛的,人家可是專門幹這個的,沉吟了好半天又掐算了一陣才說:“法子倒是有,不過,公子要到廟裏跳牆,拜寄給和尚,還要換個名字,這樣才能消災滅禍。”

從小在迷信堆兒裏長大的老帥哪有不從的膽子,再說這破解之法聽起來難度也不大,這才如釋重負,給天後宮大手筆地添了一筆香火錢。

空山老和尚看着,眼裏露出滿意的笑容,又殷殷叮囑說不用非到天後宮裏來跳牆,在家附近找一個小廟足矣,效果更佳。

老帥本來就怕如果把現住在離奉天足有大半天車程的新民府八角臺的寧铮抱到天後宮會讓兒子再着涼,一聽還有這善解人意的破解法,自然忙不疊答應。

于是幾天後,正值春暖花開,老帥特地選了一個黃道吉日,讓人挑上幹鮮果品,帶上香燭,抱着小寧铮,來到了八角臺鎮南的廟裏。

到了廟裏以後,随從在佛像前擺上供品,至于是什麽佛……随緣;又點上香燭,老帥領着小雙喜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地向佛像磕了三個響頭。

每磕一次,站在邊上的和尚就敲一下銅盂。參拜過後,住持吩咐小雙喜背對着佛像站着,自己則一面念經,一面用手摩挲小雙喜的腦袋。最後,又在他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這樣,小雙喜的災就算是破了第一步,命也算留住了。

待這一套儀式完成,就是破災之法的重頭戲了:老帥最得力的随從鄒明清,得替三歲的寧铮從廟後牆跳出去。

老帥在一旁擔心地看着,心裏嘀咕着,也不知道随從第一個能聽到什麽名字,要是個難聽的,比如狗剩兒、土疙瘩什麽的,也得受着。

鄒明清很機靈,一跳出去,就聽得有個人大喊:“小六子!小六子!”。

他一聽立馬大喜:本來他也犯愁,萬一聽了個很難聽的名兒,回來到底要不要實話實說。

這下趕緊回來報告,正捏把汗的老帥一聽就樂了,連連說:“小六子好!小六子就是‘小留子’,我這兒子算是留住了!”

于是按照空山老和尚的說法,從此以後,不再以“雙喜”的小名稱呼寧铮,而是改叫他“小六子”。

再後來,寧铮越長越壯實,老帥覺得這個小名起了很大的作用,彌足珍貴,所以,當着人的面兒,他只叫嫡妻給他取的另一個小名——晨鐘兒,因為他降生時,正好聽到八角臺的寺裏敲鐘,雄渾綿長,也是好兆頭。

奉九聽完,若有所思,看到寧铮沉默的樣子,知道他又想起了父親,又思索着攤在他面前這一樁樁一件件沒完沒了的事兒。

奉九就想着逗逗他,故意說:“瑞卿,好險吶。”

寧铮擡眼,深幽幽的眼睛盯着她,不明所以,奉九忍了笑,小聲說:“是不是跳出牆,聽到什麽名字,小名就得叫什麽?”

“自然。”寧铮答道,這個故事,從小到母親去世,給他講了無數遍,他早已爛熟于心,聽到什麽就叫什麽,才是這次免災的重點。

“那要是第一個聽到喊的是‘王八蛋’呢?你的小名就得叫‘王八蛋’了吧?”奉九吃吃地笑起來。

寧铮:“……”

他咬了咬牙:“你個小丫頭,這是大家閨秀該說的話麽?逮着機會不笑話我你就難受是吧?”

奉九自知理虧,趕緊說軟話求饒,寧铮這才大度地不跟她一般計較,真的輕聲念起《普賢行願品》:“爾時普賢菩薩摩诃薩,稱嘆如來勝功德已。告諸菩薩及善財言。善男子,如來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諸佛,經不可說。不可說佛剎極微塵數劫,相續演說不可窮盡。若欲成就此功德門,應修十種廣大行願。何等為十。一者禮敬諸佛。二者稱贊如來……”

寧铮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山間小溪淙淙流過,熨帖着奉九的耳朵和神經,她的心跳漸漸舒緩起來,眼皮變沉,又小小打了個呵欠,心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巧稚都長這麽大了,這經文還能張口就來,此等營生兒操練得如此純熟,沒荒廢,難得……聲音也好聽……奉九終于又栽進了黑甜鄉。

寧铮聽着奉九變得勻長的呼吸,慢慢地停止了念經,借着夜裏也不減半分的眼力,凝視着她重新變得恬淡的睡顏:看她一直鎮定自若地處理家事,還以為父親的事兒對她沒多大影響。卻忘記了,她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都不到的小姑娘而已。

他輕輕緩緩籲出口氣,低頭在她光滑潔淨的額頭中央印上一吻,裏面含着千萬種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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