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清荷
“你還好麽?”寧铮輕聲問。
奉九臉一熱,昨天的情景如數回籠……什麽破問題,讓人怎麽回答?
如果說不好,他自然要讓自己說出怎麽個不好法兒來;如果說好——那還不得再來個“好上加好”。
奉九其實是很想裝個暈倒之類的,只可惜身體底子太好,怎麽也暈不過去。況且在裝暈方面實在沒什麽經驗,只怕再來個弄巧成拙。
奉九看看窗外,天光已大亮,她清清嗓子,故意打岔,“都什麽時辰了,你怎麽還不去軍部?”
寧铮伸手擰擰她的鼻尖兒,“給我放了兩天假,一直到明天早上再去接着開會就可以。”
奉九有點無措,這可真不是好消息。
“別想着混過去,告訴我,你還好麽?”
“也好也不好。”奉九含含混混地想打馬虎眼,覺得這麽回答大概是安全的。
寧铮笑了,俯身過來,“那可不行,我怎麽也得讓太太覺得就是個好——才行。”
于是他藏進被子裏去,繼續在奉九身上煽風點火,到處使壞,把她當成冬天鮮紅誘人的糖梨膏一般又嗦又咬。奉九恨得想抓住他頭發不讓他如此放肆,結果一把抓了個空,這才想起來,他的頭發都剃光了,還沒長長。
到底是又鬧了一場,奉九把頭埋進軟趴趴的鵝毛枕裏,搖着一根纖白的食指,“休戰,我要求休戰……”
寧铮大笑,還好,他本擔心奉九對此事還是抗拒得厲害,沒想到即使被搓磨得慘了,也還有心思開玩笑,看來還算是順利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他起身,再次抱着變得光溜溜的奉九去了浴室,好一會兒才出來,當然免不了連臉上都挨了幾腳。
寧铮倒是沒奢望一口吃成個胖子,但好歹也得先來個七分飽。
寧铮開了窗子,讓清涼的晨風湧入,吹散了屋子裏原本的靡麗之氣。
兩人回到床上,奉九着急下床,她怕還有一天假的寧铮要把剩下的時間都浪費在床上。
寧铮伸手又箍住奉九的身子,不讓她動,一只手在她扁平到凹陷的滑膩膩的小腹上來回摩挲,流連不去,“父親天天早上一碗燕菜粥,從明早開始我們也要吃這個。父親愛吃的,錯不了。”
奉九的早餐可是豐富多彩,像老帥那樣十幾年如一日地光吃一種粥,她一聽就想抗議。
沒成想寧铮又說:“說不定,這裏都懷了我們的孩子了。”也許是前景太美,寧铮實在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他的頭發只長出了短短一寸,大概是因為夙願達成,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神清氣爽。他的頭型非常漂亮,現在裸着上身,露出精壯的肌肉,配合着無一處不清隽的五官,好似正通過開得大大的窗子透進來的清朗晨風。
只可惜這麽一尊美得跟希臘人阿格桑德羅斯于公元前一世紀創作的,《特洛伊戰争中的拉奧孔》中拉奧孔一樣壯碩的身軀,再配上無與倫比的上等男色,卻根本無人欣賞。
奉九一聽就急了,昨天她一天都沒想到還有這麽個後續發展的可能性,剛挺起身子想起來,又被寧铮往懷裏緊了緊,低頭親親她的臉蛋兒,又伸手按按她的小腹,柔聲說:“我要把你這塊好田,犁得綠油油的……要孕育孩子,你的身體更是得好好調養——從今天開始,不許吃冰的了。”
聽聽,這叫什麽話?好田?綠油油?還犁?
奉九忍無可忍,一把把他作怪的手扒拉下去,“你怎麽這麽多破事兒呢?人冰心先生在倫敦醫院生孩子,剛生完醫生就給她端了一盤子冰激淩吃,也沒見人家有什麽不健康的。你可好,我這還沒怎麽樣呢,你就連冰都不讓我吃了。”
寧铮一默,是有點操之過急了。得隴望蜀要不得,還是四個字:徐徐圖之。
“不過,那‘燕菜粥’,是怎麽做的?”奉九也是心大,可能也是等圓房這只靴子落地等得夠久,一旦事情發展不可逆,也就釋然了。
現在反倒是對這聞名遐迩的燕菜粥的關心,比哀悼自己一去不回的女兒身來得多。
當然她也就随口問問,沒指望君子遠庖廚的寧铮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沒想到寧铮倒是神通了:“先把江米煮熟,再加雞湯炖開;加一錢左右的燕菜,兩個鴿子蛋,那味道,鹹淡相宜,鮮香味濃。”北方地區把糯米稱為江米。
“嚯——”奉九可對他刮目相看了,“你對廚藝也不大在意,除了‘錯菜’,這可能是你說得出來的第二道美食了。”
“誰說的,‘四絕菜’我也能說點道道出來。不過,這鍋粥,我是惦記很多年了——當年,我母親和我們兄妹剛過來這邊,就看到父親和二姨娘在吃這粥,沒我們的份兒。”
他說話的語調輕松,看起來似是滿不在乎,但奉九知道,年幼的寧铮有多為此耿耿于懷,才會記得這麽清楚。
不過,現在吃這“燕菜粥”,意思又變了,變成了一種緬懷。
“奉九,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些人對自己非常重要,如果讓你排個順序:自己、伴侶、孩子、父母,你會怎麽排呢?”
奉九想了想,“我會是‘自己——父母——伴侶——孩子’”。
“為什麽?”寧铮真沒想到,自家太太的排序如此與衆不同。
這是他們前一陣子幾個美國軍校同學聚會時,有個剛剛從美國進修回來的人提出來的,說是現在西方社會非常流行的一種心理自我剖析。
一般中國男人會是‘父母——自己——孩子——伴侶”,而中國女人更是要極端一些,再把伴侶和自己颠倒一下,把自己排在最後。
奉九笑了一下,“因為我致力于做一位‘獨立女性’。”
“哦?願聞其詳。”
奉九笑了,“對于我來說,在人世間走一遭不容易,那我來,是做什麽的呢?做人女兒?做人妻子?做人母親?也是,也都不是。我來,是為了發現自己、找到自己、實現自己,所以,我最重要。我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庸,也不要以誰誰的什麽人的身份活在這世上;我就是我。”說完,她坦然地看向寧铮——別以為終于真的做了夫妻就想着用孩子、家族那一套圈攏自己,不上當。
其實這真的是奉九有點小人之心了,寧铮純粹是想更深地了解自己的太太才問的。
如果還沒有圓房,寧铮聽到奉九這一番“獨立宣言”,心裏可能會略有不安,但現在,他很平和。
他雙手捧住奉九的臉頰,看進她的眼睛,“會的,我保證,讓你成為你自己……還有,多謝你前一陣子在家主持大局。”
奉九聽了,審視着他海水一樣深邃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心無旁骛地凝視着自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珍寶一樣。
沒有人會不喜歡贊美,還有這樣的承諾,她随即向前,貼近他的身軀,這是她第二次主動依偎進他的懷裏——對的,成為自己。
不管怎麽樣,他沒有嘲弄或打擊自己,這已經比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中國男性強太多了吧。
寧铮又接着問她,“為什麽把孩子排在最後?”
奉九幹脆都解釋給他聽,“父母年紀大,終究會離開我們,所以盡孝要趁早,要優先考慮他們的要求;不過孩子?終究是要長大的,父母不過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他們總會有自己的生活,到時候,不去打擾最好;只有伴侶,才是能夠陪伴自己到生命的盡頭的,”奉九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如果運氣好的話。”
寧铮本是含笑聽着奉九井井有條地羅列着如此排序的理由,心裏是歡喜的:對于她的排序,他也很贊成,不過聽到後來……這最後加的一句是幾個意思?
他不免又壓到奉九身上,開始呵她癢癢,“什麽運氣好運氣差,生則同寝死同穴,不許你又算計什麽彎彎繞繞。”
奉九最是怕癢,被咯吱得直淌眼淚,只能雙手作揖告饒道:“軍爺饒命!看在我們‘同被之誼’的份兒上!”
寧铮哈哈大笑,狠狠親了親她的臉蛋兒,“你怎麽就能瞎造詞兒呢。”還是饒過了她。
奉九按了床頭鈴,秋聲進來給奉九梳頭:昨天這麽反常,主人都不出來,吳媽已經明白了什麽,只是沒讓秋聲動手,而是親自上來把做好的午餐晚餐放在與卧室相連的起居室的茶幾上,然後就把門一關,趕緊下樓,裝着沒聽到卧室裏的動靜兒。
其實作為奉九的奶娘,她對于兩人并未真正在一起一直心知肚明:每每收拾兩人的床單,都是幹幹淨淨的,怎麽可能?不過,她并沒有想勸自己的姑娘。
跟唐府裏其他人的看法保持一致,在吳媽看來,自家姑娘這一輩子本可過得無比逍遙,現在卻深陷火中取栗之境地,本來就是虧大發了。既然不願意做小婦人,那就不做,以姑娘寬心為要旨,其他的都可以一邊涼快去。
至于現在,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通過他們成親兩年多這麽看下來,姑爺還是不錯的。
秋聲則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但很明智地保持不聞不問。
奉九想了想,還是讓她給自己梳了一個雙蝶髻,并告訴秋聲,以後不要再給自己梳雙辮子了。畢竟真的不是閨女了,還是不好意思再梳這種姑娘頭了。
寧铮在一旁看着,臉上含笑:這丫頭,不,這個小婦人,終于是安心要做一個已婚女子了。以往,她上學都還梳着姑娘家才梳的發式;這以後,終是接受現實了吧。
他在一旁看着她,發覺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才真的是張新婦的臉。不免想着,眼神毒辣的楊立人要是再看到奉九,也不會再笑話他了。
寧铮沒想到自己才是夠可笑的,這就開始自欺欺人了。
其實楊立人也不過是連蒙帶猜:要真那麽神,都可以去天寶班做個專門替老鸨小李媽鑒定黃花閨女的大茶壺去了。
接下來的一天,奉九還是不得不跟假期充裕的寧铮混在一起,兩人一會兒聊聊最新的國際國內局勢,一會兒一起鑒賞上次去北平寧铮特意給她搜羅的一箱子南田先生的畫兒,一會兒下樓去花園裏走走,後來還到鏡湖上劃了一會兒船,其實這樣的時光也是非常閑适的,畢竟出事至今,這還是頭一次兩個人可以如此逍遙度日。
此時天氣晴好,在陽光的直射下顯得有點燥熱。不過水面上吹來陣陣荷風: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偌大的鏡湖被裝點得美不勝收。
寧铮想起訂婚前去唐府,看到奉九和韋元化在一起劃菱桶的情形,韋元化還緊緊地抱住了差點栽進水裏的奉九,心頭忽地有點不熨貼,于是伸頭過去在奉九臉上一吻,奉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寧铮微微一笑。
此時忽然下起雨來,奉天的夏天也是任性的,說下就下,明明陽光熾烈,白雲朵朵,還能下起了太陽雨。
他們的小船一頭帶着雨篷,正是奉九坐的地方,她反而鑽出來,仰臉接着這輕輕巧巧的雨滴。
雨滴由小到大,連成線成了雨絲,落到開了半湖的粉色紅色白色的荷花上,映着日光,看到此等美景,奉九笑了。菡萏與美人相互映襯,美人也不輸半分,寧铮想着,小艾先生不愧是書畫名手,他把奉九比喻成雨後清荷,相當傳神了。
“嗬,彩虹!”太陽雨下不長,很快就停了,遠處的天邊出現了一道彎弓一樣的彩虹,橫跨了整個天空,奉九坐在船頭,着迷地仰頭望着。
看了好半天,奉九才收回視線,這才發現寧铮不知何時湊到她眼前,一手托腮也正着迷地看着自己。
佳人賞美景,我自賞佳人。
此情此景,奉九本是心滿意足的,但且慢……
奉九忽然伸出兩只手揪住他的雙頰,“你說你當什麽東三省總司令呢啊?怎麽就當上了?老把叔讓你當你倒是更堅決點把他給拒了啊!”
奉九咬牙切齒,一想到以後他們二人的責任義務都得大幅度增加,心頭忽然煩悶不已,這陣子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話就這麽脫口而出。
寧铮有點無言以對。他是誠心誠意希望老把叔接過這副重擔的,論資歷論軍功論名望,老把叔都是頭號人選;即使僅僅是為了奉九,他也一點不想成為這樣一個坐在火山口上的人。
當初他下定決心執意娶奉九時,心裏的設想是即便奉九以後不得不跟随自己,成為寧軍統帥夫人,她也可以先逍逍遙遙過上十幾年的好日子的。
不過,這個身份的轉變大幅度提前了。政權、人脈、軍隊、折衷、嫡傳……這裏面的事情有多複雜,寧铮相信,即使不說,奉九也是懂的,她又不是那等無知婦人。
“對不住卿卿,對不住……”他真心實意地為局勢的不可掌控而道歉,為把她拉進權力的漩渦而心存愧疚,他單膝跪在船底板上,輕吻她的發頂,傾身把面前這朵姣妍的雨後清荷納入懷中。
回去後,剛剛解禁的寧铮自是不能白白放過奉九,又是一夜纏綿,奉九不免抱怨寧铮在鏡湖上的愧疚都是騙人的。第二天一早,寧诤起來後用過早餐,告訴吳媽奉九還在睡着,不用叫醒她,自己則直接去了軍部。
寧诤到了軍部,各寧軍高級将領也悉數到會:近兩個月以來,支持東北自治,和東北易幟的兩派争也争了,吵也吵了,互不相讓誰都不占上風。兩條路已擺在眼前,東北未來走勢到底如何定奪,全仰賴寧铮這位中國最年輕的封疆大吏接下來的決策。
過了兩天舒心日子,解決了盤踞心頭兩年之久的大問題,寧铮看起來氣定神閑。
與會者都覺得少帥的情緒平靜沖和,不象自奔喪以來,那種隐忍不發的淡然裏,卻蘊含着某種困獸鬥一般的激烈和絕望,好像再有一點風吹草動,整個人都能爆炸了。不禁都暗暗點頭——老把叔張輔忱提議給少帥放兩天假放松一下,還是英明的。
大家都等着他一錘定音。
寧诤的眼睛環顧四周,看到了父親的拜把子兄弟,熱河省省長湯閣臣、吉林省省長張輔忱、總參謀長圖宇霆,奉天軍署參謀長臧式毅,奉天省長劉尚清,自己的好兄弟第四軍團長吉松齡、四大公子之二的兩位侍衛官吳幼權、柯衛禮……寧軍及東三省政壇的所有頭面人物,悉數到場,塵埃,該落定了……
寧铮緩緩地說:“各位父執、兄弟、同仁們,根據近兩個月東北奉天議會決議的商讨結果,作為東三省安保總司令,經過缜密思索,我宣布,承認南京政府的合法性,東北易幟,維護中國統一。”
立刻,原本安靜得如同黑夜裏的鴿群一般的在座各位寧軍将領及東三省政壇領袖發出了巨大的騷動,關系好的都在互相交換着對此事的意見和看法,寧铮逐一望去,還是面帶喜悅的人多。
會後發出的“東三省和平易幟通電”,不出意外地令舉國嘩然,舉世矚目。
寧铮這位中國最年輕的将星,通過父親為他鋪陳的巨大實力,和自己謙和沖淡的個人魅力、過硬的軍事指揮才能累積出來的名望,甫一接任東三省帥印,就做出了消除內戰、維護中國統一這個決定,這是屬于他的高光時刻。
他在國內的個人聲望迅速達到頂峰,同時也為自己在中國歷史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苦難的中國近代史的歷程中,如何褒揚一九二八年奉方的“東北易幟”的重要性也不為過:縱觀我國歷史,統一則國家興;分裂則國家衰。
東北決定接受南京政府領導,重新實現國家統一,這既是人心之依歸,也是抵禦外敵、共赴國難的治國圭臬。
但史書上只有幾個字的一行話,怎麽能記錄當時寧铮發出易幟通電之艱難,及真正實現易幟之兇險?
雖然寧铮做出了決定,但鑒于日方的氣急敗壞步步相逼,在實力上确實有差距的寧軍和南京政府也不得不考慮到日本方面的看法,推遲正式易幟至少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