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始入長陽宮

一路尾随南絮,張均枼終是在一處破敗不堪的地方止步,遠看圍牆縫隙裏已雜草叢生,宮門上搖搖欲墜的懸着一塊匾額,上頭寫着‘長陽宮’三字,長陽宮,不正是那晚左钰與她說起的。

近看朱門上鏽跡斑駁,漆皮都已掉盡,匾額上的三字也已黯淡。宮門緊閉,似乎這裏真的許久不曾住過人一般,可南絮姑姑無端端的,為何要來這裏?

忽見一個身着栗色襖裙的老都人從裏頭走出來,與南絮寒暄了幾句,那老都人看着并不眼生,于張均枼而言,似乎還有幾分熟悉。

‘你母親她,她待你可好?婆婆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的’,張均枼凝着那老都人,零零碎碎忽然記起,她記得,十年前,她張家幾十口人尚在山西清徐縣安居樂業時,曾有一個老婆婆,問她叫作什麽,問她是哪房的小姐,問她母親如何。

而那日,正是姐姐喪命的前一天。

剎那間回神,卻見南絮已推開沉沉的宮門進了去,而後将頭伸出門外四下裏看了看,張均枼連忙躲至牆後。南絮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從一開始便覺身後有人跟着,而今見得落在牆角的帕子,才知原來那人真的跟到這兒來了,難道不知這裏是禁地嗎!

于是特意虛掩着門,這才拎起食盒不緊不慢的走至一邊,她倒要瞧瞧,到底是哪個不怕死的,竟也如她一般膽敢随意進出冷宮。

張均枼進去時也如南絮那般虛掩着門,她以為,皇宮向來都是一個金碧輝煌,磅礴恢弘,又不乏神秘的地方,遍地都是金。而深宮之中,怎還會有這樣頹敗的地方,當真是如破廟一般不堪入目的,遍地雜草,荒蕪凄冷,毫無生氣。

“張淑女?”

張均枼聞聲一驚,側身便見南絮提着食盒滿目驚詫的站在長廊下凝着自己,竟叫南絮姑姑瞧見自己了,如此豈不引人猜度。

“這是冷宮”,南絮放下食盒,一面布菜,一面沉聲道:“也是後.宮禁地,張淑女日後無事,還是不要過來為好,免得叫旁人瞧見了。”

“冷宮?”張均枼亦随南絮一同布菜,低聲道:“那姑姑這樣進來,不怕我禀到宮正司?”

“怕”,南絮忽而坦然一笑,“可你不會。”

張均枼亦回以一笑,冬日裏寒冷,即便是在偏殿,也免不了凍得渾身發顫,張均枼下意識的環望四周,“這裏沒有紅羅炭?”

“炭?”南絮聞言不禁諷笑,“惜薪司的人只認權貴,住在這兒的都是被皇上抛棄的,日後再無機會翻身,平日裏連三餐溫飯都沒有,豈還有紅羅炭。”

“南絮啊”,耳邊傳來一聲輕喚,是出自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妪之口,只是這老妪衣着陳舊,衣料看着也甚是粗糙,想必她便是住在這長陽宮的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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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絮應聲側首朝那老妪望去,而後疾步走去攙扶,輕喚道:“娘娘。”

那老妪擡眼與南絮笑了笑,“好些日子不見你過來了”,而後又順着張均枼的方向看過來,兩手胡亂摸着,“诶,你今日還帶了旁人過來?”

這人聲音雖極其細小,卻也能分辨得清,南絮笑眼看了看張均枼,開口道:“她是此次入宮待選太子妃的淑女”,張均枼見勢也走去扶着她,近看這老妪已是滿臉的溝壑,想來也是飽經風霜。

“太子?”那老妪眉頭微微皺起,“是朱見深嗎?”

張均枼聞言怔然,凝着那老妪已漸凹陷的雙眸,“是…他的兒子。”

南絮暗暗垂首,那老妪聞言略顯激動,扶着張均枼的雙臂,“現在是天順多少年了?”

聽罷張均枼更是驚詫,看了看南絮的臉色,見得南絮神情甚是無奈,便言道:“現在是成化二十二年,天順,是先帝的年號。”

“先帝?朱祁鎮死了?”那老妪聞知朱祁鎮已死,便是一陣歡喜,噗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啊,如此絕情之人,就該死!還有朱見深,朱見深也不配當皇帝,皇位是祁钰的,皇位是祁钰的!”這老妪的氣息很是微弱,可方才那番話卻是拼盡全力而言。

“娘娘”,南絮随即打斷她言語。

豈知那老妪松開張均枼的手臂,竟回身緊扯住南絮的衣袖,“皇位是祁钰的,皇位該是祁钰的,他朱祁鎮陰險狡詐,無情無義,豈能做皇帝!”

“是是是”,南絮見勢只得應聲附和,“皇位是郕王的,現在還是景泰年。”

“對”,老妪忽而定住身子,“對,現在還是景泰七年,皇上還是祁钰,朱祁鎮死了,皇位還是祁钰的,還是祁钰的”,忽而又似癫狂一般,搖頭道:“不對,不對,朱祁鎮,是朱祁鎮,他複辟了,朱祁鎮複辟了,是他殺了祁钰,是他殺了祁钰!”

南絮見她将要發病,忙示意張均枼離開,張均枼緊蹙眉心,正要出去,卻被那老妪一把抓住。

“你是誰,你是不是朱祁鎮的人!是不是朱祁鎮派你來的!”說話間死死掐住張均枼的脖子,“你說,你到底是誰!你是不是朱祁鎮的人!是不是!”

“李娘娘”,南絮見狀慌忙拉着老妪,奈何怎麽也拉不開。

張均枼氣若游絲,“我…我不是…先帝的人,我…我是張…張均枼。”

“張均枼?”李娘娘聽罷忽然松了手,渾濁的眼睛裏透着一絲驚詫,一絲愧疚,雙手捧着張均枼的臉頰,柔聲道:“枼兒,你是枼兒……”

說話間,李娘娘的目中竟泛起了淚光,“你是枼兒,你真的是枼兒嗎?”

張均枼正疑惑之際,南絮趁勢掠起她的手,拉着她離了長陽宮,徒留那李娘娘老淚縱橫。

“沒事吧?”南絮面色略帶些歉意。

“我沒事”,張均枼心神不定,“姑姑,那位李娘娘,為何喚我枼兒?”

“枼兒”,南絮自也是不知緣由,便胡亂答道:“李娘娘曾有一個外甥女,與姑娘同名。”

“原來是這樣,看來還是這個名字救了我。”

南絮望着前方漠然一笑,“張淑女可知,方才那位李娘娘是何人?”

“她因當年的奪門之變對先帝恨之入骨,又張口閉口都是郕王,姑姑方才喚她李娘娘,想必她便是郕王在位時最為寵愛的李姬了。”

南絮聞言止步,怔然凝着張均枼,而後露出淡淡笑意,繼續前行,“張淑女果真是聰慧。”

張均枼緊跟其後,“只是誰會想到,當年因奪門之變而失了蹤跡的李姬娘娘,竟一直躲在冷宮裏。”

“她那樣深愛郕王,又豈會棄郕王而去。”

“那她為何會藏身冷宮?”

南絮冷笑道:“因忤逆帝意,禁足冷宮。”

“不過是禁足,李娘娘還是有翻身的餘地啊。”

“張淑女恐怕不知,若是一朝禁足,便與廢黜無異,何況當晚曹石二人密謀迎立先帝複辟,引起奪門之變,郕王被廢,貶入西苑,不久命歸西天,李娘娘恐怕早已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了”,南絮凄然一笑,“宮中多怨女,當初李娘娘榮寵三載有餘,郕王不顧朝臣指責将她納入後.宮,甚至破例賜她李家無上榮耀,可盛極必衰,她終究還是成了棄妃。在這後.宮,從無一個女人可以終生受寵,即便是如今權傾朝野的萬貴妃,也因年老色衰被皇上冷落。天下男兒皆薄幸,張淑女日後若為太子妃,便會明白這些道理了。”

“郕王并非薄情之人,姑姑可曾想過,或許,郕王将李娘娘禁足冷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只是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李娘娘并無子嗣,若郕王薨逝,她必定要陪葬,未免如此,他才将李娘娘藏身于冷宮之中。”

南絮淡淡一笑,“這些,也只是我聽聞黎老老說的,奴婢那時還未出生,自然不知當時的情形,或許郕王真如姑娘說的那樣有情有義,那便也無愧李娘娘對他情深意重了”,李姬到底也不過是個胸無城府的小女人,如何能明白郕王的心意,可憐她對郕王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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