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天
“是我子孫作孽害了你媽媽一生,我不奢求你能原諒他們,無論你做什麽都是他們該承受的。”老太太說,“文蓮好強霸道、文霖狂傲不遜、盛邦功利心重,将來我死了,希望能見到葉老師,就算跪下來向他們道歉,是我管教子孫無能。”
“不怪您,您已經幫我媽媽很多。”唐惜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媽媽讓我向你道謝,她說您做得炒面很好吃說您是位慈善的老人家。”
“靜秋是個善良的孩子。”太姥姥閉了閉眼睛,精神差起來,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卻勉力支撐着,“唐唐丫頭,你和紹祖好好的過日子,上輩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們還年輕。”
“……”唐惜說不出話來,如果她點頭應了太姥姥的請求,就是辜負了葉靜秋的囑托。
“你就答應我,恩怨到你們這裏結束吧,不要不要再……”太姥姥用力地握住唐惜的手,掙紮着要起來,卻渾身僵硬住起不來,倒下去就這麽過去了,眼睛還是睜着的。
程紹祖聽到裏面傳出來哇的一聲大哭,他快速地推開門,唐惜伏在床上,她的手還被太姥姥握着。
程紹祖扶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急聲查看她,“唐惜。”
孔文霖幾個人稍微落後跑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出聲。孔文蓮和趙訪梅手忙腳亂去拿衣服,忍着眼淚幫太姥姥換衣服。
很奇怪,別人哭了,唐惜卻再也掉不出眼淚,除了那聲痛哭聲,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唐惜腦中是葉靜秋去世前皮包骨頭的可憐模樣,耳中是太姥姥去世時虛弱的請求:放下吧放下吧……這兩種畫面在唐惜腦中劇烈地厮打着,她雙眼發直,呆若木雞。
“唐惜。”程紹祖的聲音尖銳起來,他托住唐惜軟下去的身體,看着倒在懷裏滿是淚痕的臉。
太姥姥不舒服的最後幾天,孔文霖來怡景花園的次數已經很少,夏覓雙樂得清閑,一天抽出來一兩個小時,來梁家坐着。
今天夏覓雙走進梁家時,梁中駿正支着張方凳子,上面放着兩個小盤子,戴着老花眼鏡在繪畫着什麽。
“這是在做什麽?”夏覓雙奇怪地問。
“糖畫。”
“這個是什麽?”夏覓雙指着旁邊矮凳子上盆子裏,黏糊糊的濃稠液體。
“糖稀,做糖畫的糖稀。”
“這個怎麽做的?”
“白糖摻水,在火上蒸發水分後就做成。”梁中駿用竹簽沾了些遞給夏覓雙,微笑着說,“你嘗嘗。”
夏覓雙接過去,品了品,“有清香甜甜的味道,很好吃。”
梁中駿手上麻利地做出一只活靈活現的兔子,遞給夏覓雙。
“為什麽做兔子?”
“你屬兔。”
夏覓雙笑,“我屬牛,不是兔。”
“哦,我記錯了。”梁中駿要把兔子收回來,放進旁邊的盒子裏,那裏面已經有三個兔子,“我給你做一個牛。”
“葉靜秋屬兔?”夏覓雙有些失望,嘀咕了聲,“看來我和她長得真得很像。”
梁中駿沒有回答。
夏覓雙說出口就自知說錯話,她有什麽資格和葉靜秋比。她拉着凳子坐近一些,尋找其他話題,“你教我做糖稀吧,等見着我女兒,做給她嘗嘗。”
梁中駿從家中找來酒精燈,在調羹裏按照比例,放入白糖和白水,湊到點燃的酒精燈下。“等沸騰再晾幹就差不多了。”梁中駿越過眼鏡框,溫聲地說。
夏覓雙被梁中駿溫柔地看着,她徐老半娘竟然紅了臉,忍不住猜測,“你以前是不是,這樣教葉靜秋做過糖稀。”
“什麽?”梁中駿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然沒有馬上回答。
“你愛葉靜秋?”
梁中駿手抖,勺子裏的糖稀濺出來,他慌亂地拿抹布擦,手忙腳亂地打翻手邊的酒精燈,還好夏覓雙幫忙把火撲滅。梁中駿感覺到劇烈跳動的心髒,要從他運轉不靈的身體裏跳出來,他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就這樣被識破,是慌亂還有舒口氣。
“是啊,我愛她,也對不起她。”
葉靜秋從孔家回來後瘋瘋癫癫,不是磕着就是碰着,她沒有工作沒有錢,受傷不知道去醫院,可憐兮兮地蹲在路邊。梁中駿已經開了小診所,晚上關門時,發現蹲在那裏的葉靜秋,她仰着頭,曾經漂亮的臉上髒兮兮的,卻擋不住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驚恐又奢望地看着他。
“你餓了?”梁中駿問。
葉靜秋低下頭,用力點頭。
梁中駿重新打開小診所的門,讓葉靜秋進去,把幹癟癟剩下的饅頭拿出來。葉靜秋已經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見了饅頭她吃得狼吞虎咽,全沒有曾經的文靜模樣。梁中駿站起來去倒水,回來時,葉靜秋已經把嘴巴塞得滿滿的。
“慢點吃。”梁中駿心疼地看着她,他比葉靜秋大幾歲,看着她從青春靓麗到現在這樣,不是不遺憾和心痛的。
葉靜秋吃完了,眼睛怯怯地看着門口。
“你想回家了?”梁中駿看透她的心思。
葉靜秋點頭,縮成一團。
“吃飽就回去吧,餓了再來。”
葉靜秋擡頭看他,吃驚又意外,抿着嘴甜甜地笑,出去時還記得幫他關上門。
那天後葉靜秋總是在快要關門時候來,梁中駿習慣了等她些時間,把飯菜留些給她吃。葉靜秋喜歡吃糖,梁中駿總是在口袋裏放糖塊,等她來了給她吃。兩個人默契地相處了兩個多月,葉靜秋把梁中駿當成信賴的大哥哥,在他面前不再那麽害怕。
有天晚上,在葉靜秋吃完飯正要離開時,梁中駿突然不想她這麽快離開,“你吃過糖稀嗎?”
葉靜秋明媚的眼睛轉了轉,搖頭。
“我教你。”在診所沒有鍋爐,梁中駿又存了炫技術的心思,就找來酒精燈,把勺子洗幹淨放了白糖和水,做起簡易的糖稀。
那晚上的糖稀做得很失敗,水分太多,燒了許久不見幹,等水分不見,糖又黏在勺子上發出焦了的味道。梁中駿很沮喪地說要再做一次,葉靜秋卻高興地把凝固住的糖稀掰下來,她一分為二,一半遞給梁中駿,“很甜,很好吃。”
梁中駿從來不吃糖,那天晚上卻吃了半塊糖稀,從此愛上那個味道。
梁中駿的好心沒有堅持多久,他和外面那些男人沒什麽區別,在葉靜秋放下戒備睡在他診所的那晚,他要了她。她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變成這樣,她掄着拳頭用力地打他推他,臉上滿是害怕的表情。
“對不起對不起……”梁中駿親吻着她的頭發,反複輕聲地道歉。
那天之後葉靜秋很久沒有再來診所,梁中駿夜夜失眠,腦海裏全是葉靜秋那晚害怕的表情。後來葉靜秋懷孕了,梁中駿不知道那個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甚至不敢去驗證,掩耳盜鈴似的生活,視而不見葉靜秋越來越大的肚子。
葉靜秋似乎是有些清醒的,她挺着大肚子很少再出來,更不會出現在梁中駿的生活範圍。可能她從別人那裏聽說,他已經結婚了并且有孩子。
在葉靜秋生下唐惜那天,給孩子取名叫唐惜。
唐惜,是糖稀。
她可能怪他,卻也記着他的好。
梁中駿備受良心的譴責,對妻子坦誠自己的罪行,“我是個僞君子假善人,對不起你和笛聲,我們離婚吧,我可以淨身出戶。”
梁笛聲的媽媽怔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她就那麽好嗎,你們一個兩個為她舍得抛妻棄子。”
“對不起。”梁中駿再次對妻子道歉,起身收拾了幾件平日裏常穿的衣服。
梁太太拉住梁中駿,“你想做什麽?要認下那個孩子?”
“是,那是我的孩子。”
梁太太淚如雨下,緊緊地拽住梁中駿的衣服,苦口婆心地勸,“葉靜秋生下孩子,別人都避之不及你偏往上貼,你确定那是你的孩子嗎?她現在是什麽情況,她瘋瘋癫癫的,你認下孩子,是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咒罵的。”
“我知道。”梁中駿表情未變,從他決定認下孩子,就想過聲名狼藉的後果。
“你要對葉靜秋負責,要給那個孩子一個家,可我和笛聲呢?笛聲是男孩,他長大怎麽面對別人的指點,你要毀了自己的兒子嗎?”
這句話問住梁中駿,唐惜是女兒,梁笛聲就不是兒子嗎?
後來不知誰對葉靜秋說了什麽,葉靜秋的情況變得糟糕,她胡亂認人說是女兒的父親,常常被罵被打。文娟擔心梁中駿心軟,抱着年幼的梁笛聲以死相逼,“你要是敢認她們,我們母子就死在你面前。”
女人無理取鬧時候喜歡用死威脅,這是她們的拿手好戲,因為屢試不爽。
梁中駿沒有和妻子離婚,他給梁笛聲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庭,卻虧欠着那對母女。有一天,笛聲哭着回來說被人打劫了,梁中駿訓斥兒子沒用,笛聲握着拳頭,氣鼓鼓地說,“我是看她是女孩子,讓着她才沒有還手。”
梁中駿問下去,才知道打劫兒子的是唐惜,他不怒反笑,“她小小年齡倒是有生意頭腦,知道保護自己。”後來,他每天在兒子口袋書包裏放上錢,不出意外被打劫得一幹二淨。
文娟把丈夫的做法看在眼中,他如約給了他們母子正常的生活,他的心卻再沒有在這個家過。文娟偶爾會給葉靜秋母女送去些生活用品,在別人欺負她們時,幫忙說上幾句。這就是唐惜不知道的,梁笛聲的母親為什麽要對她們母女好。
梁中駿以為這個秘密會一直藏在肚子裏,因為葉靜秋根本不記得孩子的父親是誰。梁中駿和文娟商量過,等梁笛聲成年,他就認下唐惜。可梁中駿沒等到那一天,葉靜秋母女被趕出了雙城。
以為等在這裏,她遲早會回來,沒想到,再有音訊,卻是死訊。
“你是唐惜的親生父親?”夏覓雙吃驚地長大嘴巴,眼前這個溫潤的人,竟然是唐惜的親生父親。
梁中駿苦笑一聲,收拾着桌上的殘留糖稀,“沒盡過一天職責的父親。”
“你怎麽不告訴唐惜,那孩子嘴硬心軟,最初可能不能接受,可她總會原諒你的。”夏覓雙又說,“說不定,她知道親生父親是你,就不報仇了。”
“所以不能告訴她,她應該給她媽媽報仇。”梁中駿把裝着兔子糖畫的盒子蓋起來,上面搭上一層镂空的白色薄紗,“唐惜以為我是幫助過她們的好人,心存感激,如果知道我是其中一份子,該失望了。”
“你想讓她報仇?”夏覓雙表示看不懂眼前的中年男子,她試想,她的女兒她肯定舍不得她吃苦報仇的,那不僅是身體也是心理上的折磨。
“孔文蓮搶走程青山,孔文霖逼瘋靜秋,孔勝邦占了葉家的家産,為什麽要放過他們。”梁中駿突然嚴厲起來,“若不是我能力有限,何必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六年。”
“我能幫你做什麽嗎?”夏覓雙伸出手放在梁中駿的手背上,察覺到自己的失态,她尴尬地縮回手。
“唐惜交代你的事情做好就是幫助我們。”梁中駿握住她的手,嘆了口氣,“我已經癌症晚期,能幫她的你們盡量幫吧。”
“你生病了?”
“肺癌,晚期。不要告訴他們,不想他們分心。”
“不告訴他們你生病的事情?”
“全部,現在還不能讓他們知道唐惜是我女兒,等時間合适,我想親自告訴她。”
後來手機有短信提示的聲音,夏覓雙拿出手機看,是孔文霖發短信過來說這兩天不過來,“老太太去世了。”
梁中駿看着黑暗的夜色,怔怔地說,“最後一個好人走了,也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