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天

程紹祖揉着疼痛的頭起來,他身上蓋着被子躺在床上,身旁的位置冰涼。

他倒回去,仰着頭看着天花板,什麽都沒想。

臨近中午,程紹祖才收拾好自己,去孔家。

孔文霖和趙訪梅都在,太姥姥在院子裏曬太陽,看到他來還挺高興,笑呵呵地問,“唐唐丫頭呢?”

“她沒來這裏?”程紹祖倒是一愣。

太姥姥臉上的笑消失不見,她氣哼哼地吩咐五嫂,“推我進去。”

程紹祖快走幾步攔在太姥姥的輪椅跟前,“唐惜沒有來過?”

“你做人丈夫的,找我這老太婆來要妻子,這話虧你說得出口。”太姥姥氣哼哼地說。

程紹祖臉上讪讪的,以為唐惜在這裏的。

太姥姥看他站着不動,臉上也沒點着急的神情,生氣地訓斥他,“唐唐沒有家人,既然嫁給你,你就是她的依靠。現在她找不到,你還不快出去找找。”

“她可不柔弱。”程紹祖小聲說。

太姥姥掄起拐杖,用力地敲在他小腿上,程紹祖的腿打顫一下,偏太姥姥是長輩,他還不能閃躲,站着被敲了七八下。

最後還是太姥姥打累了,險些呼吸不過來,五嬸連忙上前幫忙順氣。太姥姥嘆口氣,“我是管不住你們了,早晚有你後悔的一天。”

程紹祖要推太姥姥回房間,太姥姥瞪他一眼,“找不回來唐唐丫頭,你也不要再來看我了。”

五嬸從程紹祖手中接過輪椅,她本是在孔家做了多年的仆人,早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該裝糊塗,“唐小姐在這裏沒有親人,表少爺你還是快去找找吧,別出什麽事情。”

一直到太陽落山,唐惜還是沒有回來,程紹祖有些坐不住了。太姥姥不肯吃喝,大冷天要坐在門口等唐惜回來,誰勸都不行,尤其不待見程紹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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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惜六點多才回來,直接去了孔家,大家看到她明顯舒了口氣。五嬸趕快把火上溫着的食物端出來,勸慰老太太,“唐小姐回來,您快吃些吧。”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太姥姥用幹巴巴的手,緊緊地握住唐惜冰涼的手指尖,看了又看,才肯被推進去吃飯。

其他人簇擁着太姥姥照顧着,程紹祖走到唐惜旁邊,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唐惜的肩膀瑟縮了下,她往邊上讓了一步,冷冷地看了眼程紹祖,冷笑着從他身邊經過,回屋裏去了。

程紹祖的手掌還留有她衣服上的寒意,唐惜的靓麗身影,已經不見。

程紹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錯過了唐惜再次對他敞開心扉的機會,經過昨晚,她已經把心意收回去,現在對他,恐怕真的只剩下恨了。

太姥姥沒有吃多少,因為白天着了涼,晚上開始咳嗽,精神恹恹地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對小輩的呼喊聲,沒有絲毫反應。

第二天早上,氣色更不如昨天。

其他人忙碌着照顧太姥姥,根本沒有空隙搭理唐惜,唐惜不去湊熱鬧,只在別人說太姥姥醒來時,她隔着層層的人,往裏面望上幾眼。

恐怕家裏所有人都知道,太姥姥這次估計熬不過去了。

梁笛聲來過家裏一次,家裏人對他都不甚熱情,尤其是在梁笛聲站立在太姥姥的病床前,叫了聲“奶奶”時,其他人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

太姥姥閉着眼睛,從幹涸的喉嚨裏模糊地發出幾聲呼喚,孔勝邦湊過去聽,原來太姥姥叫的是梁笛聲爺爺,梁弘志的名字。

其他人也聽到了,抹着眼淚自顧地傷心着。

孔文蓮、趙訪梅和五嬸出去買壽衣和些其他需要的物品,以防備太姥姥突然去世,省得措手不及。

下午四五點時,太姥姥突然精神好了起來,要讓人扶着坐起來。

家人俱是一驚,知道這是別人口中說的回光返照了。

太姥姥靠着床頭坐着,她慈祥地看着站了半屋子的子孫,“笛聲來過了?”

孔勝邦站在最前面,噗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來過,您要見他嗎?”

“不了,沒什麽要緊事情。”太姥姥看着孔勝邦的動作,笑着說,“這是做什麽,等我死了,你再跪也不遲。”

子孫幾個俱是心情沮喪,臉色灰敗。

“我知道自己剩餘時間不多,不知道我這将死之人,說的話你們還肯不肯聽。”

孔文霖在床邊跪下來,痛聲說,“奶奶您說,我們一定聽。”

“我知道你們都是孝順的孩子,做了承諾就一定能做到。”太姥姥招手叫跪在最外面的唐惜,“唐唐丫頭,你過來。”

唐惜走過去,坐在床邊緣,“太姥姥。”

“哎,好孩子。”太姥姥握住唐惜的手,把手腕上戴着通體瑩潤的镯子取下來,拉過唐惜的手要戴上去,唐惜掙了掙手,太姥姥執着給,“我這些不肖子孫對不起你們,你現在還肯叫我聲太姥姥,就沖這一聲太姥姥,你就一直是我外曾孫媳婦。”

地上跪着的幾個,臉上均是讪讪的。

程紹祖的臉色尤其難看。

“如果你們想要孝敬我,就要好好對待唐唐,這是我們虧欠她們母女的。”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太姥姥有些氣喘,“唐唐丫頭肯原諒你們,是她心善,若不肯原諒你們,你們該想如何彌補。”

“奶奶,我們會的。”趙訪梅掩着嘴,泣不成聲地說。

太姥姥點了點頭,又叫程紹祖,“紹祖你說,你說會善待唐惜,不辜負她不欺負她,做為丈夫給她依靠,給她一個家,不再讓她一個人。”

“我會善待她,不會辜負她不會欺負她。”程紹祖擡頭,看着唐惜清晰地說,只是唐惜沒看他一眼,在他說的時候,低垂着的眼皮顫抖着。

太姥姥得了程紹祖的承諾,滿意地點頭,疲憊地說累了,揮手讓子孫散去,唯獨留了唐惜。

程紹祖走在最後面,關上門的瞬間,他看到唐惜單薄的脊背彎着,伏在太姥姥的病床前哭着。

門關上,太姥姥最親的幾個親人,面面相觑臉色都不大好。

趙訪梅小聲抱怨,“奶奶這随時要走,不把子孫留在跟前,卻留下唐惜,這是要讓我們見不到她最後一面,留着遺憾。”

孔文霖看孔勝邦衰老的面孔,他壓低聲音訓斥趙訪梅不懂事,“奶奶要留下她,我們有什麽辦法。”

孔文蓮看她哥臉色不好,問,“大哥,你發燒了?”

孔文霖點了點頭,“最近事情太多,感冒一直沒好。”

“你注意身體。”孔文蓮難得沒有趁機奚落孔文霖幾句,反倒柔聲提醒,不得不說,太姥姥的突然病重,讓他們感覺到畢竟是一家人。

幾位長輩去沙發上坐着,不敢走遠。孔紹宗踱步過來,站在門邊上聽了幾秒鐘,只能模糊聽到裏面說話,卻聽不清楚說了什麽,他覺得沒意思,站了下就走開了。

程紹祖的手搭在門把手上,輕輕地擰開,能看到房間裏的兩個人,他始終站着。

太姥姥躺着,費力地擡手卻只是離開床鋪十幾厘米的距離。

唐惜哭着握住太姥姥的手,她哽咽着說,“您什麽都不要說了。”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有你懂我的心思,他們不懂得。”太姥姥拉住唐惜的手,眼淚從她渾濁的眼睛裏流出來,“是他們對不起你媽媽,你要是恨他們,只管發洩出來,別憋壞了自己。”

“……”唐惜低着頭,眼淚吧嗒掉下來。

“唐唐丫頭,你和我說實話,你愛不愛我那外曾孫?”

唐惜用力拽着床單,含淚,點頭。

太姥姥明了,嘆口氣,“他自小聰明心思比同齡人要深,有時候又固執,糊塗得很。他要是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給你賠不是,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您不要說話了。”唐惜阻止老人說更多的話。

太姥姥勉強笑着說,“現在不說以後就不能說了,你媽媽清醒過來,完全記起來以前的事情嗎?”

唐惜吃驚地看着太姥姥,吃驚于這位老人要在最後的時間,把過去的事情告訴她。

“爛在肚子裏二十多年,再不說就要帶進墳墓裏去了。你長得不太像你媽媽,你媽媽年輕時候漂亮,她那時候只和青山要好……”

葉靜秋家祖上是教王孫貴胄讀書識字的,以學問而聲名顯赫,頗有家底。在葉靜秋爺爺那輩不願再受功名所累,抛棄官職購置閑地,辦起私塾來,因為祖上的才華,名聲大噪,上門來求學的不計其數。到了葉靜秋父親這輩,去學校做了教書先生,那時候,人窮沒幾個讀得起書的。

祖上庇佑,留下大片土地,被戲稱是雙城的葉半坡。

葉靜秋這一代,只有她一個女孩,葉父只蓋了四間瓦房,留下片土地做菜園還有片偏僻荒廢的小樹林,其他土地全部分給別人,其中就有剛添了小兒子的孔勝邦家。在雙城無人不知,樂善好施的葉老師,更知道,葉老師家有個漂亮的女兒。

葉靜秋集合了父母的全部有點,溫婉娴靜笑起來時候臉頰上兩顆動人的梨渦,又被葉老師教得知書達理,待她成年後,來家裏求親的人,要踏平葉家的門檻。

葉老師自認是文人,有些文化人的清高,不看重家世看中人物品格。在他的學生中,有個踏實勤奮的程青山,家庭清貧為人淳厚上進,十分被葉老師看好,時常把他叫來家裏,教導學科和照顧日常,葉靜秋就這樣和程青山成了男女朋友。

孔家那時候,因為太姥姥和梁笛聲的爺爺梁弘志離婚,被心善的梁弘志給了一半家産,暫時翻身緩過勁來,卻還是不能和別家相提并論的。

孔文蓮是葉老師班裏的一個女學生,和葉靜秋是同桌。孔文蓮争強好勝事事都要比葉靜秋好,她成績好、參加活動積極,可她還是不能蓋過葉靜秋的光芒,因為她家庭比不上葉靜秋,葉靜秋被人追捧着稱贊,她卻被人戳着脊梁骨,說她奶奶費了心機騙了梁家的家産。

孔文蓮心裏十分看不過去,惡狠狠地想一定要把葉靜秋擁有的全部搶過來。大學他們是同一個學校,參加野營活動時,孔文蓮趁着程青山醉酒和他發生關系,以此做為威脅,要程青山和葉靜秋分手。

程青山又驚又怕,害怕葉靜秋知道,左右搖擺。孔文蓮卻不給他遲疑的機會,她直接找到葉靜秋,霸道地宣戰說程青山已經是她的男人,那個年代,結婚前有關系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葉靜秋紅了眼圈,想找程青山問個清楚,程青山卻避着不見她。

那段時間事情發生的太多,葉老師在一次下大雨時為救一個學生而喪命,葉母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着去了。葉靜秋瞬間變成了孤女,她力不從心地辦完父母的葬禮,學業因此短暫耽擱住。

孔勝邦就是在這時候,以開荒建廠的借口,夥同別人,征占了葉靜秋家的菜園及附加大片空地。

程青山終于良心發現,想起葉氏夫婦曾經待他的友善,毅然決然地回到葉靜秋身邊,并承諾帶她離開這裏,去廣州。葉靜秋從未離開過雙城,她日夜數着離開的時間,滿心期待着與心愛的男人白頭到老的畫面。

到了約定離開那天,程青山卻沒有來到約定的地點,來的是孔文霖。

那是葉靜秋噩夢的開始,孔文霖把她帶到孔家偏僻的菜園子的屋子裏,把她扔進去,他臉上是貪婪的笑容和粗鄙的笑容,他步步地逼近葉靜秋,葉靜秋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放我出去。”

“出去?去哪裏?和程青山私|奔嗎?”孔文霖的臉是扭曲的,他猙獰地摁住葉靜秋,把她拽過來,狠狠地壓制住,“你不知道我多愛你,可你看不到我,你只看程青山。”

葉靜秋哭着喊着叫程青山的名字,直到她的手腳再也使不上一點力氣,雙眼無神地望着房子唯一的窗口,任由孔文霖像頭野獸一樣肆虐她。

“程青山要和我妹妹結婚了,馬上就是孔家的乘龍快婿,他怎麽舍得放棄大好前途,帶你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孔文霖放開她,他滿意地笑,“你們約定的地點,是程青山告訴我的,他為了永絕後患,把你讓給我了。”

孔文霖把葉靜秋關了整整一年,而這一年竟然沒有人尋找這個花樣女孩的去向。

這一年,對葉靜秋來說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區別,只有孔文霖來了沒有的區別,孔文霖每次來都說很多話,然後欺負葉靜秋。她的生命,就像一束嬌豔開得正盛的鮮花,以最快的速度衰敗,葉靜秋躺在地板上,她已經被折磨得失了心智,精神恍惚。

是太姥姥發現葉靜秋被關的地方,她看到那個美麗的小姑娘變得瘋瘋癫癫,太姥姥用家法打了孔文霖一頓,責令他放葉靜秋回去。葉靜秋得了自由,她家的小樹林和菜園子已經沒有,只剩下破舊的四間瓦房,她整日瘋瘋癫癫,見了人就問,“你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不來。”

那時候的程青山已經和孔文蓮結婚,程紹祖已經出生。葉靜秋瘋癫卻越來越嚴重,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欺負她,□□她,有些尖酸刻薄的故意說些難聽的話,淘氣的孩子往她身上丢垃圾……

沒人再記得,那個鮮花與掌聲圍繞着的女孩,只記得這個髒兮兮的瘋女人。

後來有一天,葉靜秋懷孕了,周圍的人卻突然噤聲,沒有人再搭理她,躲得遠遠的,唯恐和這個孩子扯上任何的關系。

唐惜是出生在葉家的四間破舊瓦房裏,葉靜秋已經把她生出來,卻不知道怎麽剪斷臍帶,母女兩個都哭着。後來是被梁中駿夫婦見到,才沒有喪命。

葉靜秋不知道怎麽做媽媽,她怯怯地看着那個哇哇直叫的嬰兒,躲得遠遠的。

梁笛聲的媽媽文娟,把孩子洗幹淨用毛巾裹着,小心翼翼地遞到葉靜秋面前,讓她輕輕地觸碰孩子的皮膚.

“好小哦。”葉靜秋驚喜地說,正在哭泣的孩子,聽到熟悉的聲音,止住哭聲,咧着沒有牙齒的嘴巴,對着葉靜秋呀呀笑。

葉靜秋突然掉下眼淚來,大着膽子把孩子抱過來,緊緊地貼着。文娟問孩子叫什麽名字,葉靜秋看着孩子漂亮的小臉,輕聲說,“唐惜。”

唐惜會爬、會晃晃悠悠地走路、會咿咿呀呀地說話,葉靜秋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卻無論什麽時候都記得她女兒叫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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