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1

這事兒倒是有點難,不過很快也就有了消息——霍宗淵這番興沖沖的來廬陵,竟然是被寧遠候府那位小公子慫恿的!

寧遠候府?徐琰眉頭再次皺起。

那府裏如今的候夫人,可不就是昭明太子嫡親的姐姐樂陽長公主嗎!

寧遠候府人丁興旺,在京城中姻親遍布,跟朝廷重臣多有往來,像秦雄、蔣文英據說也都有與之結親之意。京城侯門貴戶姻親錯雜,這也不是怪事,所以徐琰這麽多年還真沒特別留意過這個。

如今看來,這位樂陽長公主難道在圖謀什麽?

可若是她在圖謀什麽,必然是大事,又怎會為了霍宗淵這等孩子就露出馬腳?這場白鶴樓的大火,倒像是兒戲!

徐琰百思不得其解。

滿廬陵城都對白鶴樓的這場大火紛傳不息,沈家卻是一隅靜好。

當初的驚異和好奇過去,沈平夫婦對此并無太多想法,只是關心秦愈的境況。沈妱當然也記挂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只是她和秦霓姐妹素來不睦,便托董叔謹前去探望,得知秦愈并無大礙時,這才放心。

據董叔謹說,霍宗淵和那三位姑娘也都傷得不輕,不過秦雄看管得嚴,他又不關心那些人,便也沒有太多的消息。

對沈妱而言,霍宗淵兄妹倆倒黴,其實跟她關系不深,無需傷心,這兩天她的頭等大事只有整理圖書。

《四庫大典》征書的事情進行得有條不紊,沈平那裏得了空,父女倆便加緊了挑選書樓中的藏書,打算趕在重陽節前送到書院裏去——按照計劃,九月裏要做一次全面的清查,将三省征書所得的書單呈報到京城去,供那邊挑選整理。

這些天她們父女二人都埋首書樓,倒是對外面的傳說紛纭一無所知。

到了九月初七的時候,大功終于告成。

沈家藏書如今已有十二萬餘卷,最後父女倆挑選出三千餘卷,單獨擺在了靠近書樓門口的書架上。

這些書只是他們初步甄選的,若是直接送到書院去,興許會跟已征到的書重疊不少,于是沈平跟書院那頭一商量,決定到時候過來幾個人再篩選一次,登記入冊後幫着搬運過去。因為隔日就是重陽,便把時間定在了九月十五。

Advertisement

沈妱這些天整日困在書樓,這會兒站在玲珑山館外舒展着筋骨,瞧那天高雲淡,只覺心神皆暢。

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阖家出游。

重陽登高的習俗流傳已久,廬陵城外山峰群巒秀麗奇絕,值此豔豔秋日更是蔚然成畫。

困于深閨的姑娘們平時難得有機會出游,有這樣的大好時機怎會錯過,是以這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街巷間的人影就比往常要多,等到巳時過半,各家各戶蜂擁而出,一輛輛錦繡的馬車在城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

沈妱一家子出發得早,在衆人還為了何時能擠出城門而苦惱的時候,沈妱已經在馬上怡然賞景了。極目送遠,還能隐約看見妙峰山奇絕的身姿。

今日的事情排了不少,前晌由沈平帶着妻女去妙峰山腳下的佛寺進香,而後把她們送到山腰的浣花山莊裏,留下沈妱母女二人和蔣姨媽等人賞秋,他卻要繼續登往頂峰,去與一衆文友相會。

沈妱當然也不想乖乖的留在浣花山莊。

那裏固然有蔣蓁這位好姐妹,不過到了後晌的時候,書院的學子們會在浣花山莊隔壁山頭的留仙別居裏烤野味吃。沈妱對那味道也是惦記好久了——

妙峰山的風景冠絕廬陵,值此人人争着登峰賞景之時,這座山峰便成了達官富室的地盤,若是沒有秦愈好在前就出面預定,書院還拿不到留仙別具那樣的好地方呢!

只可惜秦愈這時候負傷在家,是到不了這等聚會了。

沈妱唏噓了一陣,想起上次董叔謹烤的那道斑鸠,沈妱簡直想要流口水,啧啧,一年中難得有這般自由的機會,不容錯過呀!

這般蠢蠢欲動、滿懷期待,偏巧這日天氣晴朗,偶有清風助興,沈妱的心情燦爛到無以複加。一路騎馬行過,但覺那道旁的綠柳都多了幾分婆娑的美态。

妙峰山下的佛寺外已經停了一溜的馬車,沈平扶着沈夫人下了車子,後面車上跟着的幾個丫鬟便忙趕上來伺候。

沈妱得意忘形,便一蹦一跳的跟在沈夫人後面,被沈夫人瞧見,板起臉教訓道:“好好走路!”

“哦。”沈妱一縮脖子,連忙賣乖。

沈平看得忍俊不禁,立馬猜到了沈妱的心思,“你們今兒又要在這裏烤野味吃是不是?”

“哎呀,爹爹料事如神!”沈妱做鬼臉。

“不許吃多了,也不許上蹿下跳的沒個正形,都是大姑娘了,也該學着安靜些。”沈平一反常态的唠叨起來,又道:“朱筠今日興許會去那裏湊熱鬧,到時候乖些,不許鬧事。”

——朱筠以前也是廬陵書院出來的,雖然隔了三四年,跟廬陵城的少年們卻也有相識的,這次也不知是誰邀請的他。

沈妱一聽就不大樂意了,想到以前朱筠在妙峰山捉弄她的事情就來氣,噘嘴道:“他來做什麽呀!堂堂的同知大人,就該跟爹爹您去高雅的文會嘛。”

“你還知道他是同知大人。”沈夫人一嗔,面上卻是笑容滿滿。

沈平道:“他也只是過去敘會兒舊,你別鬧騰就是。”

三個人說話間已到了山門外,沈夫人雖沒在家設佛龛禮佛,對神佛卻十分敬重,到了這裏也不敢再有輕慢之心了,于是整衣斂容,步入其中。沈妱雖然鬧騰,卻也不是沒眼色的,知道母親為何誠心事佛,便收了嬉笑之态。

佛寺中有不少貴婦往來,大多都是由夫君陪着的,沈夫人瞧見,難免寒暄幾句,而後入正殿中,潛心跪拜。再按着規矩依次拜過去,絲毫沒有馬虎,就連沈平都比平時多了些端肅之姿,跟着沈夫人一同跪拜,也不覺突兀。

沈妱跟着拜了幾處,漸漸的有些胡思亂想。

自打八年前兄長失蹤,父母便養成了拜佛的習慣,這些年誠心跪拜、一絲不茍,也都是祈禱着沈明能平安歸來。

佛前靜跪的夫妻二人都是合掌暗禱,在莊嚴肅穆的大佛腳下顯得卑微而虔誠。

沈妱以前依賴家人,總覺得他們無所不能,可以頂得住任何風浪,此時看着那背影才覺得,爹娘看來竟如此渺小,仿佛只是十方世界裏的一粒微塵飄搖。

她默然跟在沈平後面,離得太近,擡頭時猛然有一絲白發落入眼中。

他竟然已生了白發!沈妱有一瞬的驚愕,繼而覺得心酸。爹爹獨自支撐着沈家,安慰嬌妻的喪子之痛,将愛女護在羽翼之下,他平時都是寬厚溫文、端方爾雅,心裏也是有很多苦楚吧。

兄長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未竟之志、難言之隐,那些都比陪伴雙親的天倫之樂重要嗎?

沈妱想不明白。跪在佛前的時候,倒忘了祈禱暗祝,反而瞧着那靜穆的佛像出神。

跪拜後夫婦倆照例去求簽,卻是個喻示大吉的上上簽,叫一家三口高興了好半天。

既是重陽登高的風俗,出了寺門後幾個人也不再乘車,慢慢的賞景步行,往浣花山莊而去。當然車馬是不會留在這裏的,免得夫人們下山時還要受累步行,那官府也會做事,避開優雅風景,單獨修了寬敞的山路通往幾處賞景的山莊別院,車馬全部從那裏過去,倒不會打攪登山人的雅興。

到得浣花山莊時已是晌午,沈平繞個彎兒繼續前行,沈妱則跟着沈夫人進了那道別致的垂花門。

這座山莊已經有了近兩百年的歷史,期間幾回翻修,既能有新屋的雕飾華麗,有些地方也恰當的保留了舊時的古樸姿态,印刻歲月的痕跡。沈妱來這裏的次數不少,跟沈夫人先入正院,見過蔣姨媽等人,便又拐到後頭的小院裏,去尋蔣蓁。

山莊依山勢而建,一層一層的交疊上去,奇巧別致。

花廳裏,菊花酒、菊花糕、茱萸香囊等物都是齊備的,沈妱和蔣蓁、陸玥兒、韓真、衛嫣等人玩了一陣子,又有另一波貴女到來。沈妱瞧了瞧天色,便将蔣蓁拉到旁邊,邀她一同前往。

蔣蓁如今備嫁侯門,那性子是越來越沉靜了,雖說有點好奇那就地烤來的斑鸠是什麽味道,到底是沒有跟着沈妱騎馬過去的勇氣,依舊回去跟陸玥兒等人玩鬧去了。

沈妱便叫石楠去牽馬過來,打發個丫鬟往沈夫人那裏遞了個信兒,帶着石楠,一人一馬往留仙別居而行。

從浣花山莊到留仙別居,中間雖隔着山頭,距離自然不近,不過騎馬不比步行,兩柱香的時間便到了那裏。

別居門口自然是有人伺候馬匹的,沈妱帶着石楠走進裏面去,就見一衆同窗已然聚齊,董叔謹就攥在人堆裏,正在做那道最拿手的烤斑鸠。

香氣撲鼻而來,沈妱正想着湊過去,就聽一道聲音斜刺裏傳了過來,“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有些戒備的看着他。

在衆多學子面前,朱筠倒是懂得矜持端方的,那狐貍般的眼睛眯起來往沈妱身上一掃,道:“你跟我過來,有個東西給你瞧。”

“不要,我要等着吃斑鸠!”沈妱想也不想的拒絕,就往董叔謹跟前湊。董叔謹也不愧是沈妱的好朋友,當下就接過了話頭,“阿妱你可算是來了,就等你啦!再坐一會兒啊,馬上就好。”

沈妱偷空掃了朱筠一眼,見他還有上前的意思,連忙跟董叔謹搭話,“你這上頭都撒了些什麽啊,這麽香!”董叔謹本來就得意呢,哪還經得起誇,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朱筠站在後頭哭笑不得,他确實是有好東西給她看啊,可沈妱明顯是避之不及的态度,難道還記着以前他捉弄她的事情,總想着避開?還是怕他變成老虎,會吃了她?

唔,吃了她。朱筠這麽一想,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目光含笑,轉身往旁邊敘舊去了。

這頭沈妱吃完了斑鸠,又有其他同窗烤的美味果腹,一時間只覺得神清氣爽,扭頭一瞧那千裏秋色,頓時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扶欄駐足,遠觀群山。

朱筠見縫插針,不着痕跡的踱步到她跟前,攔住了退路,“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回頭一見退路被擋住了,便暗暗腹诽此人真是賊精不減。

“嗯?”朱筠含笑瞧着她,笑容戲谑。

“朱兄……”沈妱退了半步。

“嗯?”朱筠依舊不滿意。這丫頭,打小看着她長大,眼淚鼻涕都幫她擦過,十來年的交情,如今不過三四年而已,竟然也客氣起來了?

沈妱沒辦法,只得無奈道:“三哥,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嗯!”朱筠這才滿意,道:“跟我過來,給你瞧個東西。”

沈妱心裏有點狐疑,不過再躲下去未免太刻意,只好跟着他走過去。其實朱筠這人雖然愛捉弄她,對她還是很不錯的,沈妱以前雖然有時候也恨得他牙癢癢,卻極少像現在這般如鼠避貓,只是在那年朱筠跑到沈平跟前突兀提起親事之後,才開始有意躲避。

這留仙別居雖不像浣花山莊那般華美,卻別有奇趣幽致的味道,沿着抄手游廊而行,遠山近水入目,自是叫人心曠神怡。

朱筠引着她行了片刻,便閑聊起來,“聽子珍所言,這三年你進益不少啊?”

“總不能太給我爹丢臉。”沈妱側仰着頭瞧他,含笑打趣,“怎比得上朱大人金榜題名,功成名就,我爹爹提起來,滿口都是誇贊,都要把我貶得一無是處了!”

“我當真有這麽好?”

“有啊!”沈妱嘿嘿一笑,那眼神卻是在說,根本沒有!

“當真?”朱筠卻無視了她眼中的戲谑,腳步一頓,就勢躬身認真問她。

沈妱哈哈一笑,往後退了半步,開始胡扯,“朱大人英明神武,風姿卓絕,名冠廬陵,才絕武川……”

“我跟師父說了,想娶你。”朱筠突然打斷她。

“文武雙絕……神勇無……”沈妱還在胡扯,聽見他這句話,那個“敵”字卻卡在了喉嚨,旋即她就被自己給嗆住了,用力的咳嗽起來。過了片刻,她才咳得滿臉通紅的擡起頭來,心裏有些失措,妄想繼續鬼扯來掩飾尴尬,“那個還有什麽誇人的詞兒來着?”

“阿妱!”朱筠有些無奈,“家父家母都同意了此事,都在準備提親了,就等師父和師娘首肯。”他難得的臉皮薄了一回,有那麽點忐忑的問道:“你呢,有異議嗎?”

沈妱呆愣楞的看着他,有點沒反應過來。

這是什麽情況啊?雖然朱筠這厮愛捉弄她,兩個人的交情确實也很深,大多數時候都言笑無忌,但是……他這麽突然、這麽毫不掩飾的提起婚事是什麽意思!

她還不想出嫁呢!

“有”字卡在喉嚨,沈妱卻發現沒有足夠的力量吐出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如果非要招婿,那朱筠真的是絕無二話的人選了,不管是兩家的交情、兩人的交情、他的才能等等所有要考慮的方面,他都是很合适的人選。

可是在那一瞬,沈妱卻突然想起了徐琰。

那張人前端肅冷硬,卻偶爾會對她綻出笑容的臉,忽然就浮上了心間。

他曾在那個驟雨疾風的午後,握緊了她的手腕,說“嫁給我吧?”

他也曾在夕陽下的原野裏駐足,躬身貼近她的臉頰,呼吸可聞之間,仿佛嘆息般問她“嫁給我好不好?”

可那是當朝親王啊,身份懸殊太大,如何能夠認真。沈妱心中自嘲,忽然勾了勾唇角。

朱筠覺得有些奇怪,不太明白沈妱這一笑的意思,他伸手指在沈妱面前晃了晃,“小阿妱?”

沈妱“啊”了一聲,剛才稍稍恢複的臉蛋猛然又紅了起來,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裏陡然添了幾分慌亂。

她其實有些把不準目下的心思,雖說朱筠這人有時候可惡了些,可理智來講,他确實算是不二人選,哪怕将來沈明歸來,沈妱不必招婿,嫁給這樣一個知根知底的人,也要安心許多。

可是心底隐隐的,卻仿佛有另一種種聲音掙紮着破土而出。

沈妱深吸口氣擡頭,目光卻忽然落在另一道人影上面,登時便如膠住了,呆在那裏。

朱筠覺得詫異,順着她的目光瞧過去,就見端王殿下一襲墨灰色暗紋披風在身,就站在游廊外的斜坡上,瞧着他倆。山風鼓起他的衣袍,因為站的地勢偏高,從這裏瞧過去,愈發顯得他身姿英偉、豐神俊朗,只是那神色陰沉,無形的氣勢壓過來,叫人敬畏。

若此時他身旁有匹戰馬,那可就更襯戰神之名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