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妱雖然也懼怕這火勢,卻也沒有太過慌亂,左右瞧了瞧不見石楠,人群吵嚷着淹沒她的聲音,她已經被人流帶着往前走了好幾步,想要找回石楠是更難了。
她也不是個膽小的,當務之急是離開這烈火危險之地,反正衆人都逃了出來,到時候再聚首也不難。
這麽一想,便咬牙穩住身形,跟着人流往前走了一陣,便揀一條人相對較少的巷子鑽了進去。
巷子裏有不少逃竄的人,不過比剛才明顯疏松了許多,沈妱進了巷子稍微等一會兒,依舊不見石楠,便也不再傻等。
出了這條巷子,便是一條寬敞的街,兩邊也都是商鋪和連着的人家,此時見着後面那裏的大火,有些人就開始慌忙的收燈籠,生怕一個不慎再起場火災。
沈妱此時倒是已經鎮定下來了,理了理衣衫,所幸她去得晚,雖然被當時被濃煙嗆得眼淚橫流,倒是沒有燒傷,只是擁擠中被人磕碰了幾下,這時候胸前、後背和腿上都隐隐作痛。
她辨了辨方位,沈夫人和蔣姨媽賞燈的那酒樓在湄水邊上,若要去那邊未免遠了。況且石楠不知道那地方,沈夫人若得知白鶴樓這裏的變故,或許也會早早回家,自己不如也回家去。
主意已定,沈妱垂着頭剛走了一段,猛然瞧見前面有個熟悉的人正搖着扇子慢慢賞燈過來,那騷包的姿勢、怡然自得的神态,不是朱筠是誰?
沈妱對這位仁兄總有些“避之不及”的心理,尤其現在她被人群擠得頭發都有些散亂了,形象不佳,必然遭他打趣,于是想也不想,閃身進了旁邊的一道小巷,藏在一叢翠竹之後。
這地方隐蔽,她等着朱筠過去了,這才想探身出去。誰知道剛要動身,身後卻驀然傳來一道突兀的聲音,“你在躲誰?”
“啊——”沈妱剛剛驚呼出口,又急忙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只留個餘音繞身。
她驚慌着個心轉過頭去,就見徐琰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正閑閑的靠後面人家的門扇上,低頭觑着她。
沈妱被他吓得太狠,剛才那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神經乍緊乍松,脫口就罵道:“你吓鬼啊!”好歹留了一絲理智,記着眼前這位再怎麽可惡都是她得罪不起的王爺。若對方是董叔謹,恐怕一頓惡狠狠的粉拳早已招呼了過去。
徐琰皺了皺眉,“你沒聽見我的腳步嗎?”
沈妱本想再罵兩句,可是顧着小命兒哪敢太過造次,便強忍怒氣冷嘲道:“殿下走路比貓還輕,比鬼的動靜還小,民女哪能發現。”她草草的施了個禮,轉身就想走,“殿下慢慢賞燈吧,民女有事,先告退了。”
“你就這副模樣走出去,不怕人家看見了說沈家姑娘不顧儀容?”徐琰倒是沒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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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容?”沈妱有些遲疑,掏出随身帶着的菱花小鏡,借着街上明亮的花燈光芒一瞧,就見頭上一縷頭發已經松了,那發釵斜斜的挂着,雀兒口中所銜的珍珠在她耳邊晃蕩,幾乎就要掉下來。
她不由有些懊惱,從白鶴樓擠出來的時候發髻本就松了,好歹勉強能見人,剛才匆忙躲在竹叢後,誰知道那頭發被竹枝一勾,竟徹底的松了?
沈妱身上并沒帶什麽整理發髻的物事,想把這發髻好好梳回去是有點難了。可這副儀容确實不宜大搖大擺的走出去,不由遲疑道:“這條小巷能走通吧?我專挑小路走好了。”
徐琰卻忽然笑了一下,朦胧花燈映照之下,那笑容竟有奪目之彩。
“等着吧。”他丢下這麽一句,大步走出了小巷。
沈妱不知道他去做什麽,卻還是乖乖等着了。過了片刻,就見徐琰大步走來,手裏竟拎着個長長的帷帽。他的身材本就高挺,執劍縱馬時氣勢逼人,如今拎着個帷帽,那長長的繡花紗巾拖在手邊,怎麽看怎麽怪異。
路上行人紛紛側目,有路經的姑娘瞧見他,那眼神登時就黏住了,雖然不至于驚呼或是揮手帕,卻有好幾個都停下了腳步,拿手中的團扇遮住微張的櫻口。
徐琰大抵也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情,手臂一揮,将那長紗卷在手臂上,幾步就進了小巷。
矯健的身影靠近,沈妱仿佛看見了救星。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打算,當下大喜,屈膝道:“多謝殿下相助!”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他說得面不紅耳不赤,甚至伸手幫沈妱理了理發髻,小心的将那帷帽給她戴上。
沈妱的臉卻是悄悄的紅了。
街上人流依舊如織,這小巷裏一隅獨靜,沈妱的身材還未完全長開,這時候身高還不及徐琰的肩頭,他傾身過來時,沈妱莫名就想到了那日西山夕陽下的事情。她掩藏在帷帽之下,有些無措的理了理鬓邊亂發,又低頭道:“多謝殿下。”
“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妱有些遲疑。
花燈節賞燈是個什麽習俗,她心知肚明。朦胧月色、琉璃花燈裝點出缤紛世界,總襯得美人更嬌,兒郎愈俊,從前這一年兩度的燈節可是促成了不少有情人啊。徐琰這頭本就對她有那麽點意思,這一路踏着花燈走過去,會不會很尴尬?
尤其是想起那天他突兀的親吻,沈妱簡直想假裝不認識徐琰,将這些尴尬通通避開。
徐琰卻不知道這些胡思亂想,只當沈妱想要避嫌,不願深夜孤男寡女的同行。她局促的模樣落入眼中,愈見可愛,便忍不住笑道:“人販子趁燈節捉人的事你不會沒聽過吧?白鶴樓那邊剛出事,這裏正是他們下手的好地方。”
額……好吧,徐琰君子襟懷坦蕩蕩,倒是她想多了。
沈妱有些自慚,便道:“殿下請。”
兩人便出了小巷,同往沈家而行。徐琰本就豐神俊朗,常年沙場征戰練就一股冷厲氣質,穿行在人群中十分惹眼,沈妱雖不露面容,那窈窕身段藏在帷帽長紗之下,夜風中更見婀娜。
剛才賞燈的朱筠繞了一圈後竟又跟兩人打上照面。
他當然認得這位名冠京華的端王殿下,此時瞧他氣宇非凡,旁邊的姑娘身姿玲珑,遠勝街上衆人,不由生出名将美人之慨。
等師父答應了婚事,他把小阿妱帶到這燈市同行,想來能與這位姑娘不相上下吧?
他鬼使神差的駐足看了片刻,覺得那姑娘走路的身形跟沈妱有些相似。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沈夫人雖把阿妱當兒郎教養,卻也不會放任她深夜與陌生男子獨行。
更何況,端王殿下悍武冷厲之人,平常都板着個棺材板一樣的臉,氣勢又威壓迫人,才拐不到阿妱這樣嬌美的姑娘呢!
哎呀,果然是自己太想再見見阿妱了嗎?朱筠啧啧嘆了兩聲,緩步走了。
這頭徐琰将她到分岔路口,眼瞧着她進了府門,這才轉身回留園去了。
第二天,白鶴樓失火的事情就傳遍了廬陵。
昨晚在白鶴樓猜燈謎的人不少,大多數人都聞到了那股刺鼻的氣味,加之火勢格外旺盛,由不得人揣測萬端。據說那白鶴樓的魏老板昨兒晚上失火時就不見了蹤影,至今音信皆無,于是衆人都猜測是他故意縱火,而後畏罪逃走。
可他為何要縱火呢?那白鶴樓可是廬陵城裏最負盛名的酒樓,平日裏銀子跟流水一樣淌進來,那魏老板是腦子被水泡了嗎,竟然舍得燒了這樣的搖錢樹?又或者他這事被人給坑害了,這時候正一肚子苦水?
城裏衆人揣測紛紛,扼腕嘆息者有之,旁觀笑話者有之,唾罵鄙棄者亦有之——白鶴樓一場大火,可是毀了附近的好多商鋪宅屋。
而在都指揮使秦府內,秦雄的一張臉寒如臘月冰霜,幾乎咬碎一口鋼牙。
他一面派人通知官府,一面卻又派人去調查那魏老板的底細,叫人暗中搜尋捉拿。
秦雄生氣的原因很簡單,昨夜一場大火,雖然也有不少人被波及,那火場中受傷最重的卻是秦家的幾個孩子!而且看那情形,這大火分明就是沖着秦愈等人來的!
當時白鶴樓中客人雖多,卻只有秦愈猜中了三十餘個燈謎,登上了三層的閣樓,同行的霍宗淵兄妹、秦霓姐妹也都跟過去湊趣。那場大火是從二樓燒将起來的,三樓和四樓都放了引火之物,那些木質的樓梯不過轉瞬便燒為灰燼,教他們退無可退。
秦愈若是孤身一人,自是不懼這火場,可同行的都是嬌氣之人,他哪能照顧得了四個人?
火場中據說還竄出了兩個蒙面的灰衣人,揮劍舞刀直取霍家兄妹,竟是要下殺手的意思。秦愈當然要奮力以抗,可他被二人纏住,又哪能有餘力救護衆人逃出?
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都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本就被濃煙嗆得慌亂無比,更別提想辦法逃離其中,只能被困火場逃脫不得,等待人來救。
據說兵馬司和秦家護衛趕到的時候,裏面三個姑娘都已昏迷在地,霍宗淵和秦愈都身負重傷,搖搖欲墜。若是再晚上一時半刻,恐怕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的命都得交代在那裏。
灰衣人武功不怎樣,輕功卻是卓絕,見有救兵趕到,個個逃得比兔子還快,竟叫秦雄手下的護衛們毫無所獲。
這會兒秦府上下人來去匆匆,十餘位郎中守着秦愈等五人,個個額頭見汗。
秦愈雖身負重傷,可他自幼習武身子強健,處理了傷口将養個把月也就是了。霍宗淵也是傷得不輕,不過他畢竟是個兒郎,這些年為非作歹上蹿下跳,也是會那麽點三腳貓功夫的,雖然被人刺傷,又被濃煙熏得昏迷,倒是沒被火苗燒傷。
剩下三個姑娘可就慘了。
秦霓的頭發燒了大半,衣衫也都殘破,頗多灼傷之處。
霍宗清也好不到哪裏去,同樣的衣衫殘破,那後頸中像是被火梁砸過,血肉模糊中皮肉又顯出焦黑,一直蔓延到耳根,幾乎就破了姑娘家的皮相,看上去觸目驚心。
最慘的是秦霏。她年紀最小,也最驚慌,當時秦愈抽空照拂着秦霓、霍宗淵盡力照顧霍宗清,剩下她無人過問,沒能閃開火星斷梁,後背和小腿上都有大片的灼傷,臉上似乎是被熱炭燙着了,有幾個大小不一的傷處,破了面容。
這還只是目下能看到的。雖然官兵救護得及時,可被那樣的濃煙熏着,誰知道醒來後會不會壞了嗓子?更甚者,會不會壞了腦子?
哪怕一切都完好無損,這火場裏的傷痕對女兒家又會有多嚴重的影響!
秦霓和秦霏都是自家女兒,好生調養也有恢複之望,親事上也有轉圜的餘地。可霍宗清呢?那是長公主和皇後的寶貝啊,哪怕她将來能恢複如初,如今這般傷痕若被她們得知,該有多氣怒!
更別說霍宗淵了,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恐怕自己這仕途也該轉入下坡了。
秦雄恨不得把那魏老板捉來碎屍萬段!
那人到底是恨霍家兄妹,還是恨他秦雄啊?
秦雄位高權重,要調用官府裏的各項文書案卷也不是難事,從白鶴樓那裏入手,很快就有了線索——
這位魏老板名叫魏正,是泰寧省人氏,家裏原本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在當地算是個中等人家,膝下有個兒子叫魏清,曾科舉入仕,當了京官兒,誰知道十二年前不知道卷進了什麽事,被削職流放了。
也是從那時候起,魏正開始拼命賺錢,四五年時間裏家産翻了幾十倍,可稱暴富。然後有一天,他忽然将家産變賣殆盡,孤身來到廬陵,開了這家白鶴樓。
秦雄在廬陵為官多年,對此也有些印象,那白鶴樓最初默默無聞,後來魏正打着兩個燈節猜字謎的旗子,漸漸有了名聲,加上裏面菜品、環境無不上佳,這兩年裏漸漸興盛。
如今想來,他孤注一擲建立白鶴樓,當初辦起這猜燈謎的事情,難道就是為了今日的這一場大火?
秦雄臉色陰沉,可是看魏正經歷,與霍家、秦家并無半點幹系,斷不至于如此草蛇灰線、隐忍籌謀,再燃起那場瘋狂的大火。
是白鶴樓被人利用,還是……他猛然醒悟,拍案道:“去查魏清的卷宗!”
魏清的流放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時候秦雄官位已是不低,自然不會在意那麽一兩個小官員的生死。手頭的資料有限,只好派人傳信給京城那邊細查。
在秦雄查出結果之前,徐琰卻更早探到了結果。
“昭明太子案?”徐琰雖然多經風浪,聞言卻是悚然一驚,“怎麽會跟這個有關!”
“屬下也覺得奇怪。”顧安将那幾張抄來的信箋奉上,“當時魏清身在詹事府中,雖然官位低微,卻也被牽連,流放兩千裏。結果橫死途中,屍骨無存。”
“昭明太子案……”徐琰咀嚼着這幾個字,難掩震驚。
“昭明太子”四個字如有千鈞之重,哪怕就這麽念出來,也是幽暗而沉重。十二年前徐琰還不足十歲,他很清楚的記得那樁案子中的天翻地覆,可是此案雖曾掀起潑天巨浪,卻在惠平帝登基後,再無人敢提起。
原因無他,昭明太子是惠平帝心頭最陰暗的過往,是紮得最深的利刺,任何人一觸即死。
哪怕是徐琰這樣在惠平帝的照顧下長大,兄弟感情親厚的人,這十年來,也不敢提關于此案的半個字。
可是如今,白鶴樓的這場大火,竟然是跟昭明太子有關?
顧安極少見到徐琰将眉頭皺得那麽緊,只好退到旁邊靜候。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徐琰依舊保持着最初的姿勢,只是眼神越來越變幻莫測,似有無數疑問湧出。
誠然,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複仇,若要解釋得簡單淺顯些,也未為不可——
當初昭明太子案是惠平帝、霍太傅和華真長公主聯手的傑作,霍皇後這些年雖不得寵,卻後位穩固,多少也與此有關。魏正的兒子死于此案,他要怨恨霍家也是理所應當。
他一介平民,想要跟惠平帝做對自是難比登天,只好将仇恨轉移到霍家。
他失去了兒子,便想讓華真長公主也嘗嘗失去兒子的滋味。
于是他蓄謀多年,有了白鶴樓的這場大火。猜燈謎的答案最是難說,若他有意如此,不管秦愈猜得是否正确,都能叫他順利上去,同時把其他無關人都卡在後面。那場大火來得突然,火勢猛烈,若不是官兵救護及時,恐怕他真的能如願以償,教霍宗淵命喪火場。
可是,為什麽還是有那麽多理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魏正原本家道平常,為何能在幾年之間暴富?以徐琰所掌握的資料,魏正此人并無特殊才能,只有守成之才。可他來到廬陵不過幾年時間,就能将白鶴樓經營得風生水起,比起他前幾十年中的庸碌無聞,實在叫人詫異。
而魏正能暗中在白鶴樓布置火油,叫人絕無察覺,起火後立馬消失無蹤,至今杳無音信,讓秦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委實奇怪。
再比如,霍家跟秦家雖然是親戚,霍宗淵跟這位姑父的關系實在算不上多親近,去年他來這裏也許是一時興起,今年怎麽又來了這裏?還偏偏逗留很久,趕上了這場中秋的燈謎會?
徐琰一直呆坐到深夜,然後叫人去打探霍宗淵這回前來廬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