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臨近傍晚時分,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京城西南角的泰和巷裏青磚灰牆砌得整齊,炊煙飄散處,飯菜香味争相飄出院牆,玩鬧的孩童被陸續喚回家,只剩道旁的茶梅傲寒而放,燦若天際雲霞。

原該寧靜的暮色,此刻卻有嘈雜喧嚷的争執聲從巷子盡頭傳來。

離着十幾步遠,都能聽見女人尖細的聲音。

“……人家把嫁妝交到你手裏,是讓你照看着侄女,別叫她吃苦受累。如今可倒好,你侄女落了難,家裏正急着要用銀錢,就指望這點錢來救命,你怎如此惡毒,連死人留下的嫁妝都貪。快拿出來,別逼得咱們動手。”

“快交出來!”

“別磨磨蹭蹭的!”

女人尖細的話音落處,男人們粗嘎的厲喝聲也從院裏傳來,語氣兇神惡煞。逼仄的門口被圍得水洩不通,周圍全是看熱鬧的街坊,探着腦袋拉長了脖子,交頭接耳地議論。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時看着挺和氣的婦人,怎麽如此惡毒。”

“正是呢!最毒婦人心。”

“我說窦氏,若還有點良心,你就快拿出來,那可是人救命的錢。”

“……”

七嘴八舌的聲音傳入耳中,青姈聽得胸腔裏砰砰亂跳。

她加緊步子走上前,從圍着的人群擠進去,就見四個壯漢站在院裏,滿臉兇相。

領頭的是個年近三十的婦人,穿着嶄新的霞色團花錦襖,素金簪子緞面鞋,長相卻頗尖酸。她兩只手籠在暖和的袖套裏,仗着背後一堆人撐腰,眼睛瞪得溜圓,那架勢咄咄逼人。

院裏的花盆躺椅被推得亂七八糟,屋檐下站着姨媽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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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是素淨的湖色掐花褙子,雖有兩個仆婦陪在身邊,也顯得勢單力孤。門外尖刻的指責議論如同劍刃,一道道看熱鬧的目光火苗似的燒在臉上,那夥人仗着人多嗓門大颠倒黑白,窦姨媽氣得嘴皮打哆嗦輕顫,臉色鐵青。

見青姈鑽進來,窦姨媽神色微變,示意她趕緊離開。

青姈哪能就這麽走了?

她心裏針紮似的,快步走到中庭,沉聲道:“你們做什麽!”

聲音嚴厲而不失柔潤,如珠落玉盤。

衆人皆循聲看向她。

是個十四五歲的美貌姑娘,生得雪膚玉貌,臉頰白皙如瓷如脂,黛眉之下一雙桃花眼澈如春泉,美目薄怒,神采動人。滿頭青絲堆成峨峨高髻,除了珠花點綴,再無旁的飾物。底下則是一襲淡墨灑金的披風,微露海棠紅的外衫領口,襯得那張惹眼的臉格外嬌柔。

她渾身上下并無貴重首飾,站在冬日枯淡的庭院,卻如新月生暈,明珠蘊光。

這容貌在滿京城都是拔尖的,說天姿國色也不為過。

尖刻的議論戛然而止。

青姈強忍怒意,藏在袖中的雙手悄然握緊。

……

青姈如今是個孤女。

她的親生父親叫謝冬陽,原是一位武将,六年前戰死在沙場上。母親窦氏出自商戶,生得美豔豐腴,喪夫後靠謝冬陽同袍的照顧帶着青姈過活,因嫁妝豐厚,手裏有些商鋪和生意,母女倆的日子過得并不拮據。

但無人庇護的美貌總是容易招來觊觎,對孤女寡母來說尤其如此。

母女倆門前的是非愈來愈多,街頭閑人的小打小鬧還能應付,牽扯到色.欲迷心的官員高門時,已不是遠在邊塞的武将所能庇護的。好在惡霸之外,也有良善之人,譬如喪妻多年後有意求娶繼室,對青姈母女格外照拂,為人又清正剛直的兵部尚書陳文毅。

無奈之下,母親只好帶着她改嫁,日子才算踏實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去年仲夏,懷着身孕的窦氏突然遭了鼠疫過世,撇下青姈。

喪期還沒滿,今春三月時,陳文毅又被人誣陷了重罪,奪去官職、罰沒家産,病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青姈失慈失怙,只能跟着繼兄陳紹和繼嫂白氏尋了個地方栖身。

剛落難的幾個月,家中困窘,家用銀錢都是青姈出的——那是母親臨終前托付在窦姨媽手裏的一些嫁妝,怕她出事後女兒受欺負,請窦姨媽暗裏照料。窦姨媽分文沒動,都悄悄藏着,給青姈渡難關。

誰知陳紹夫婦過慣了養尊處優的好日子,沒了尚書門第的尊榮和豐厚家産,仍想強撐體面游手好閑,不想着尋個謀生的法子,将銀錢揮霍殆盡後只管從她這裏哄錢。

青姈哪填得起這無底洞?

她漸漸不肯拿錢,只一起清苦度日。

誰成想陳紹夫婦騙不到她,竟把主意打到了窦姨媽頭上,不好撕破臉自己來,還暗裏請了親戚上門鬧。眼前這長相尖酸的女人,正是白氏的親姐姐白香雲。

青姈心中惱恨,快步過去檐下挽住窦姨媽,轉身道:“青天白日的,白姐姐這是做什麽?”

白香雲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過來,心裏有了顧忌,嚣張的氣勢稍稍收斂,只叉着腰道:“我是好心幫忙來的。”

“幫誰的忙?”

白香雲目光閃了閃,旁邊窦姨媽氣道:“這婆娘狗仗人勢,說是要幫你讨公道。”

“幫我讨公道?”青姈打量着兇神惡煞的壯漢們,斂袖哂笑,“這可真是怪事,我姨媽做了什麽事,竟要火執仗地來這裏來鬧?姨媽在京城就我一個親人,剛在外頭聽見什麽藏了嫁妝不還的話,是說我母親留下的那點東西?”

她又瞥了門口一眼,“各位鄰裏仗義執言,也是為此事嗎?”

圍觀的街坊只聽見窦氏坑害孤女,故群情激憤,卻不知道正主是誰,聞言都追問起來。

白香雲面露尴尬。

她紅口白牙地憑空誣陷,拿孤女和死人說事,三言兩語便挑起看客的怒火,挑唆衆人群起而伐之,無非是想仗着人多勢衆,恫吓威逼窦氏就範。

如今青姈橫插進來,事兒變得有點麻煩。

白香雲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青姈遂冷了臉,緩聲道:“你不肯說,那我來說清楚。母親過世時,确實曾給過姨媽一點銀錢,後來家裏落難,已全都還給我了。你們将銀錢揮霍完,如今還盯上了姨媽?你究竟是幫我讨公道呢,還是颠倒黑白,打着我的旗號搶姨媽的東西?”

白香雲的聲音立馬拔高,“你母親給她的可不止一點銀錢!”

“所以你要打抱不平的那個孤女——”青姈故意頓了下,“确實是我?”

話問出來,白香雲才明白是落了圈套。

否認已經遲了,事情稍加反轉,看客們終于明白自己是被人當了刀子使,紛紛信了青姈的言辭,議論風向驟轉。

白香雲看了眼周圍人,試着擺出副語重心長的嘴臉,“姑娘,你別被她騙了。這女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小心她……”

“不勞費心!”青姈打斷她,擡手指着門口,“都滾!”

天色漸晚,風也寒涼刺骨起來,她孑然站在中庭,裙角曼卷,面寒如霜。

單薄纖細的身影站在那群壯漢對面,格外惹人心疼。

街坊們被愚弄了半天,紛紛怒斥白香雲坑害孤女,有暴脾氣的都撸起了袖子。白香雲眼見今日是強讨不成了,氣急敗壞地命壯漢們推搡開圍觀的人,在街坊的罵罵咧咧中快步走了。

門外看客漸散,青姈疲憊地垂眉,讓仆婦關上院門。

……

鬧劇暫時收場,卻不會就此收尾。

窦姨媽寡居在此,手裏藏着青姈母親留下的嫁妝卻分毫未動,只憑本事做點生意度日,這回被如此污蔑謾罵,又是當着多年鄰裏的面,着實氣得夠嗆。

滿院狼藉,還得她們來收拾。

窦姨媽擺好花盆,數落完狼心狗肺的陳紹夫妻倆,又擔憂道:“白家這樣歹毒,這次得罪了她,往後你的處境怕是會更難。何況她們還有個隔房堂叔當着長公主的驸馬,關系雖遠,卻最會狗仗人勢、橫行霸道。”

青姈眉間盡是憂色,“我擔心的也是這個,這白家就是群惡狗。”

窦姨媽心思微動,悄悄拉着她進了屋,“那位顧公子呢,他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皇後器重的親侄兒,白家不敢對你太放肆,必定是顧忌着他。你倆交情深,他待你又那麽好,不是還說要去提親麽?”

“他啊,算了。”想起秀骨清相的顧藏舟,青姈眸色微黯。

窦姨媽詫異,“怎麽了?”

“說提親是陳家還沒出事的時候。如今就算他想,國公爺也不會讓罪臣之女進門,咱們不能再指望他。”青姈拉着窦姨媽坐下,緩聲道:“其實我這次過來,是想跟姨媽商量明兒去宿州的舅舅家的事。”

宿州離京城有數百裏,窦氏聞言意外,“去那裏做什麽?”

“找舅母問個事情,也有很重要的事辦。”青姈神情鄭重,握住她的手。

這一動,海棠紅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皓白如霜雪的細腕,上面有道醒目的紅痕。

窦姨媽目光微緊,立時掀起袖子,“這是怎麽了?”

“沒事,待會塗點藥就好。”青姈試着抽回手臂,卻被握得死緊。

窦姨媽孤身在京城漂泊這麽些年,碰見惡霸欺淩都不掉淚,瞧着那傷痕,卻頓時紅了眼眶,“天殺的,這是誰如此狠心!”

還能是誰呢,左不過是舊日冤家罷了。

陳文毅當尚書的時候,雖比不上公侯府邸尊貴煊赫,手裏握了點權柄,能時常入宮面聖,也頗有些地位。青姈偶爾跟着游玩赴宴,在貴女堆裏學規矩見世面,雖舉止低調,卻仍招了不少注目——

就因為這張漂亮的臉。

京城裏美人如雲,跟她年紀相若的姑娘裏,從前最負美名的是鎮國公府的顧四姑娘和梁相的女兒梁嬌,容貌平分秋色,氣度也各有不同。後來有了青姈,容貌更勝于二人,即使她有意收斂,也難免被人拿來比,時常被推到浪尖。

顧家是皇後的娘家,府裏有傳襲下來的國公爵位,家教頗嚴,顧四姑娘也舉止寬宏,加上顧藏舟的關系,從未因旁人的褒貶議論而對青姈另眼相待,處得很融洽。

唯有那相府的掌上明珠梁嬌,性子格外争強好勝,為人也驕矜。她本就覺得青姈出身低微,聽見旁人說她容貌不及青姈,心裏更是不滿,常會明裏暗裏地過不去。

等陳文毅問罪後青姈落難,梁嬌愈發得意,沒少奚落嘲諷。

今日青姈來時碰巧遇見她的車駕,更是被擺了一通威風。

這道紅痕便是馬鞭“不慎”甩過時留下的。

窦姨媽聽罷原委,氣得眼裏淚花直湧,“好歹是相府的姑娘,怎麽如此惡毒,當街就敢行兇。那梁勳又是權傾朝野的寵臣,這樣放任女兒跋扈,往後可怎麽辦。”

“所以得找個靠山。姨媽,這趟宿州咱們非去不可!”

她的語氣目光皆是少有的堅決,窦姨媽思索片刻,在她手上輕拍了拍,先去裏屋找藥膏給她塗上。

……

青姈在窦姨媽處吃了飯,回到位于染坊街的住處時夜已頗深。

天不知是何時陰的,堆雲如絮,冬山昏霾。

嫂子白氏顯然已得知了傍晚的事,見着青姈也沒好臉色。因陳文毅喝多了在屋裏吐得天翻地覆,她嫌屋裏氣味兒難聞,在外面又太冷,院子逼仄無處可去,索性到廚房裏躲着,擺弄新買來的幾個香囊。

青姈自回屋裏梳洗,跟奶娘徐嬷嬷一起吹燈睡下。

窗外有陳紹的嘔吐咒罵聲斷續傳來,夾雜白巧蘭在廚房裏的抱怨。直到夜半子時,周遭動靜才漸漸飄遠,意識漸漸昏沉時,周遭圍攏起茫茫一片暗沉的濃霧。

青姈清醒的知道,她又到了那個殘缺斷續的夢裏。

夢裏她活得很苦。

也是在陳文毅獲罪流放之後,她靠着母親留下的嫁妝強撐度日。顧藏舟說想娶她,青姈便信了,默默等着,推拒了許多來提親的人,有落井下石撿便宜的,也有從前慕她容貌,真心求娶的。

甚至還有想納她做媵妾的恭王,被顧藏舟親自趕走。

但顧藏舟雖能分神護着她,卻始終沒能來提親,因家裏不準。

後來,顧家因不滿顧藏舟為她公然得罪恭王的事,暗裏撮合送她去沖喜。

沖喜的那個男人叫戴庭安,是靖遠侯府記入宗譜的養子,生得俊美清冷、英姿颀峻,為人卻離經叛道、陰鸷手狠,因受了重傷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青姈小心翼翼地照顧那喜怒無常的男人,如履薄冰。後來戴庭安傷勢漸愈,給了她一封休書和許多金銀,讓她另尋個人嫁了,安穩度日。沒多久,戴家因謀逆之罪滿門抄斬,她也被圖謀錢財的陳紹夫婦害了性命,沒能活過十五歲。

直到死時,青姈才知道母親的死另有緣故,是陳紹夫婦居心歹毒。

而繼父的案子其實也藏着冤情。

可惜她已無能為力。

夢境從那時變得斷續殘缺,青姈含着滿腔恨意走在暗沉濃霧,隐約看到戴庭安從死牢逃出,歷數年而東山再起,從北邊領兵殺向京城,以先皇太孫的身份從如今的元和帝手裏奪回被篡奪的皇位,重整昏君治下幾近殘破的江山。

彼時,離青姈枉死已有十年。

戴庭安卻在廟堂上追封她當了元後。

青姈沒想到,至親離世、摯友遇害,在繼兄嫂和一堆人為謀她的姿色、錢財而屢生歹意,連曾與她兩情相悅的顧藏舟都兒女繞膝時,竟是戴庭安記着當年的情分,虛懸後位,送給埋葬在遙遠時光裏的孤苦少女。

夢裏她失聲痛哭,大雨滂沱淋下。

而後一切呼嘯遠去。

青姈醒了,外面天光大亮,明朗日光照進紙糊的舊窗,牆外鳥雀在樹梢争鳴。

陳紹夫婦正高聲吵架,大清早力氣沒處使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開坑咯,仗美行兇大美人vs帶我虐渣帶我飛的陰鸷前夫

收藏評論走起來呀,會有小紅包随機掉落=w=

感謝baobao的5個火箭炮,還有夜色深處、冷不冷、霧終的營養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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