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寸心自禁足以來,每日百無聊賴,直把一冊《內經》翻得韋編三絕,要不就是幫修竹炮制藥材,間或有幾個同門尋她來治跌打,提到有師兄弟去至西岐,又道那西岐城內民風淳樸路不拾遺,文王精演先天神數,體恤鳏寡孤獨,令寸心向往不已。
這晚寸心正在窗下抄書,只見楊戬推門進來,寸心一見便笑道:“這早晚了,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楊戬也笑:“今日事多,遲了些。” 原來自玉虛宮法會之後,元始天尊時不時遣人召楊戬前去,仿佛時至今日才忽然想起還有這麽一個徒孫。及至到了天尊駕前,又只問幾句近日修行如何,便打發了回來。楊戬也詫異,便問玉鼎真人,那真人只說了句“順其自然”就閉口不言了,因此楊戬也不得明白。
寸心抿嘴笑道:“我上山這些年,也沒單獨見過師祖幾回。想是你得了他的意,便時時叫你前去陪伴。” 她将竹簡收好,又道:“我聽木吒說,當年他有位師兄初入山門時,師祖也頗為中意,經常召他去玉虛宮親自教導,師兄自然會意,自己也加意勤修,可惜他沒福,不過幾年竟然不慎走火入魔而死。”
楊戬也不甚在意,随手撚起寸心剛抄的竹簡,邊看邊道:“你這書抄了第二遍了吧,還沒抄完?” 寸心嘆道:“我除了了抄書還能做什麽?每日在這屋子裏,望窗口看四方天,悶死我了。” 楊戬放下那竹簡道:“你只當是在閉關,再寧耐些時日,我帶你下山去玩。”
寸心扁扁嘴:“我又不修道,閉什麽關?再過些時,只怕日子還沒到,我先去見龍祖了。” 楊戬看她說的可憐,心裏一軟,便道:“今晚山下有夜市,不如我帶你去逛逛?” 話一出口,只見寸心喜得眉開眼笑,一疊連聲說“好”,起身就走。楊戬失笑:“你忙什麽,先去知會修竹一聲,若你師父查問起來,也好叫她遮掩遮掩。” 寸心笑說:“理會得,偏你有這許多規矩。” 一時安排停當,二人便往山下走來。
因天氣漸暖,山下鎮子上的夜市人也多了起來,雖說不上是摩肩接踵,卻也人頭攢動。寸心之前只在白日來過,天黑前就回山,因此并不知夜市如此熱鬧。甫一入了市集,滿眼燈火,把平日裏覺得尋常的物件兒也照得分外好看,走不多時,寸心已經買了兩個荷包,吃了一碗沙糕,手裏還拿着一串糖葫蘆。
夜市上人越來越多,不時有車馬經過。寸心東張西望,又吃得不亦樂乎,幾乎被過路的馬車擦到。楊戬一伸臂将她拉過來,嗔道:“只顧吃,看叫馬撞了。” 又看寸心嘴角沾着糖屑,擡手幫她擦掉,拇指觸到寸心的臉頰,楊戬方才意識到,對面的卻不是幼時的三妹。
寸心擡頭看着楊戬,他粗糙的指腹還在唇邊,仿佛下一刻,楊戬就會擡起自己的下巴,吻上她的雙唇。她雖不似尋常女子那樣嬌羞,卻也紅了臉。原本喧鬧的市集仿佛一瞬間安靜下來,溫暖明亮的燈火,穿梭不息的人流,孩子愉悅的笑聲,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消失得無影無蹤。看在寸心眼裏的,只有楊戬夏夜繁星一般,閃動着光亮的雙眸。
“娘,我要吃包子!” 一個總角孩童牽着母親的手,推開人群擠了過來。楊戬這才醒悟,忙收了手,自嘲的低頭一笑:“三妹小時候也跟你似的,每次都吃到嘴角全是碎屑。” “你小時候常逛夜市麽?”寸心問道。她深吸一口氣,心內不知為何,竟有些空落落的。
楊戬仰頭望着遠處的燈火:“我見你開心,不由得想起幼時在灌口,父親常帶我們兄妹去東市。” 他的語氣十分悠遠,好像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因在家中母親不許多吃糖,三妹在集市上看到糖葫蘆就不肯走。那時父親便買一串,讓我們三兄妹分吃,又囑咐不許告訴母親。我們得了那糖葫蘆,開始還是一人一顆,到後來越剩越少,我和大哥便只看着三妹一人吃得滿嘴是糖,自己忍着口水,也從不抱怨。” 楊戬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已是微不可聞。
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握住了楊戬,偏頭看時,寸心正望着他,背後橘黃色的燈火在她的秀發上投射出氤氲的光暈,唇邊是腼腆卻堅定的微笑。楊戬沒有說話,轉過身繼續前行,只是那只牽住寸心的手,再也不曾松開。
此後楊戬依舊每日修真養氣,侍奉師父,餘暇便至普陀山與寸心閑坐解悶。這日他練功回至金霞洞,只見玉鼎真人與一白衣童子在洞中相談,那童子道:“師叔将這卷經傳與楊戬,須叫他勤學苦練,不得怠慢。” 說罷也不看楊戬,只朝真人一揖,一徑去了。
楊戬上前待要看時,玉鼎真人卻若無其事一般,把那經卷拿至內室放好,并不與他搭話。楊戬詫異道:“師父,這經既是給我的,如何不教我觀看?” 玉鼎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稍安勿躁。” 楊戬也不得其意,又不好問,只得作罷。
“你這些時比諸門徒都進益的快,倒教我想起一件事。” 寸心将殘茶潑在珊瑚麒麟上,又替楊戬續了一杯,“我聽普賢師伯說過,師祖早年曾修過一種功法,可使人的肉身天圮地壞而不損,得永生之道。此法與如今弟子們修的煉氣之法大不相同,若得其人,只幾年便可修得不死不垢的金剛不壞之身。我思量着,怕不是師祖見你天賦異禀,要傳你這門功法?”
楊戬雙眼一亮,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愁不能速成,若有這樣妙法,我也可早日......” 他頓了一頓,低頭飲了一口茶,沒再說下去。
寸心輕嘆一聲,起身将茶吊中的水傾在滴水檐下的杜若上,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知你一心想着報仇雪恨,所以無書不讀,又拼命練功。只是普賢師伯也說,那功法的修行之道頗為剛猛,十二金仙竟無一人合适,師祖自修成之日便束之高閣,不複再傳,因此連藏經洞裏都未見錄入。你只顧貪快,若那功法當真好,為什麽不遍示諸人,廣為習學?”
楊戬聽罷,心裏似喜似憂,喜的是寸心玲珑剔透,自己從未提及“報仇”二字,她竟能細心體察,憂的是寸心所說種種,與玉鼎真人接到經卷之後的故意拖延之舉不謀而合。默謀了一刻,楊戬淡淡笑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如今雖有長進,卻遠不能和師祖當年相比。師祖不過看在師父的面上對我略加照拂,哪裏就想傳我什麽上乘功法了?”
寸心才要說他“妄自菲薄”,楊戬卻道:“靈珠子下山去也有些時日了,不知投生在哪裏,又境況如何。” 寸心“哧”的一笑,說道:“我早知你必有這一問,已經替你打聽好啦!” 她行至書案前,提筆寫了兩個字遞與楊戬,笑道:“我前日問了木吒,你猜,這靈珠子投了誰家?”
楊戬見她笑意盎然,低頭看看手內字條,上寫“李靖”二字,頓時心生疑惑,卻也不問,只挑眉看着寸心。寸心笑吟吟道:“就是木吒的父親,陳塘關總兵李靖的家中。”
楊戬一怔:“那豈不是......” “正是呢,” 寸心笑得前仰後合,合掌答道:“他如今是金吒和木吒的弟弟,名叫哪吒的李家三少爺!”
“男的?” 楊戬一驚,随即自失的搖了搖頭笑道:“她那性子,投生作男子更好。” 寸心收了笑意,走近來細瞧楊戬的面色,又道:“她此番轉生做了男子,你還笑的出來?” 楊戬看時,只見寸心似笑非笑,眼波流轉顧盼生輝,遂低頭皺眉道:“若論相貌,自然還是做女子時生的好看。只不知他如今多大了,是否還與之前生的一般模樣,這許多時不見,倒真想去看看他。”
寸心聽得這一聲,登時立起身來,想要說什麽,又忍住了,半晌才道:“那陳塘關就在東海邊上,離此也不過兩千多裏,你腳程快,一時三刻也就到了。” 說罷走開,一偏身坐在書案邊,也不吭聲。
那龍女面色微紅,緊抿雙唇,一雙素手絞在一起,直捏得指尖泛白。楊戬擡眼看見,無聲的一笑,起身來至她身旁,柔聲道:“我于駕雲一道頗為生疏,不如.......還是你帶我一程。” 寸心正沒好氣,一擡頭對上楊戬雙眼,只見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方知他有心調笑,也笑着捶了他肩胛一拳,又道:“靈珠子在此間時常與我拌嘴,要去,還是你自己去吧,免得我攪了你們別後重逢。”
楊戬拊掌大笑,往門口踱了兩步,轉身又道:“今日遲了,明日吧,明日我來找你,一同去陳塘關!”
楊戬和寸心到陳塘關內之時,天已過午,二人原想去府衙請見哪吒,又恐哪吒轉生之後失了前世記憶,因此使了一個隐身訣,直往花廳而來。只見一白面長須男子端坐案前,旁邊是一婦人,身着廣袖襦裙,四十上下的年紀,想是李靖與夫人殷氏。只聽那李靖長嘆一聲,面有憂色道:“夫人,你誕育兩子,俱都文成武就,怎麽這第三個就如此頑劣?”
那殷氏苦笑一下道:“老爺,哪吒生來與旁人不同,你是知道的。且不說我懷他三年有餘,就說他一落草,就帶着兩件寶物,次日又有乾元山的道長來收作徒兒,就知他絕非凡品,這脾氣古怪些,也是該當的。”
李靖雙眉緊鎖道:“為人父母,不求孩兒騰達顯貴,只求他能一世平安。如今哪吒方只七歲,就已然暴戾非常,若再大些,只怕更加難以管教。”
隐了身形的寸心也搖搖頭,原道這哪吒轉生為凡人,或可收心養性,不料也是這般躁性。偷眼看看楊戬,見他也是面有憂色。正嘆息時,只見簾栊一挑,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孩兒跑進花廳,叫聲“父親”,一頭滾在殷夫人懷內,摟着母親的脖子說長道短。殷夫人道:“ 我的兒,你不好好在家練習師父教你的心法,又跑出去做什麽?”
那哪吒從母親膝頭跳下,滿不在乎的晃了晃腦袋道:“我又不認識那老道,他自跑了來,留下什麽黃子破書,看得人頭暈腦脹,哪個要學?”話音未落,只聽李靖斷喝一聲:“畜生!那太乙真人是元始天尊門下,昆侖十二金仙之一,有數千年道行。你不過才七歲,被他看中收為徒弟,已是大幸。如今不效法你二位兄長,苦練道法,倒胡言亂語起來!”他越說越氣,一擊案頭罵道:“不省事的孽障,滾!”
哪吒梗着脖頸還要争辯,只見那殷夫人忙使眼色,說道:“去吧去吧,暑熱的天兒,別惹你父親生氣。” 那哪吒只得向上一躬,氣哼哼的去了。
楊戬見哪吒去了,便擡腳出了花廳。寸心忙不疊跟上,看他面色不予,賠笑道:“走吧,我們去見哪吒。” 楊戬搖搖頭道:“不去了,他如今連太乙師伯都不認得,怎會認得我們。此時若現了身,難免驚動他父母。” 說罷出了府衙,往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