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聽心哭道:“我三哥前日在海內巡查,忽然有蝦兵來報,說巡海夜叉李艮被人殺死在陳塘關下。三哥忙率人來至海邊看時,只見一個六尺頑童正踏在李艮的屍身上耀武揚威。三哥問了幾句,那頑童便祭起法寶,将我三哥打出原型,抽了龍筋去了。”

寸心驚得面色慘白——陳塘關,六尺頑童,這不是哪吒還能有誰?還有誰能将興雲布雨滋生萬物的龍族正神打殺致死!思來想去不由得心頭火起,一把抹去眼淚,抽出壁上挂着的清霜劍道:“四姐,走,我同你去陳塘關,找哪吒報仇!”

二龍女風馳電掣來至關前,卻見那半空中黑雲壓頂雷聲陣陣,原來四海龍王聞聽敖丙身死,都引了龍兵前來搦戰。那敖廣在雲頭罵道:“大膽豎子!我東海同你有何恩怨?你竟逞兇将巡海夜叉打殺,又将我三太子打死,還将他龍筋抽去!這等兇頑殘暴之徒,我雖将你碎屍萬段,亦不能消心頭之恨!”

敖廣還要罵時,但見他身後閃出一人,也着衮服旒冠,正是西海龍王敖閏。那敖閏上前一抱拳道:“大哥,你休與那狂徒白費口舌,如今我們捉了他親父母在此,若他不來迎戰,我們只将他父母碎剁在我侄兒靈前,以慰衆心。”

話音剛落,只瞧關城下哪吒飛奔而來,厲聲叫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打死敖丙李艮,自當替他二人償命,焉有累及父母之理!” 他抽出懷中寶劍,定了定心又道:“我今日自剖其腹,剜腸剔骨,驅散魂魄,還于父母。你們須放了他二人,不然我師父太乙真人定不與你們善罷甘休。”

那敖廣聽得哪吒此言,倒也感他至孝,因而招過人來放了李靖夫婦。哪吒見父母俱得自由,遂右手提劍,先往左臂斬去。劍起臂落,鮮血噴湧而出,哪吒疼的撕心裂肺,卻緊咬牙關,又反手向胸腹刺去。忽然一陣風過,身邊閃出一人伸掌握住了哪吒手腕,堪堪架住了劍的去勢。哪吒定睛一看,正是楊戬。

楊戬急道:“好兄弟,你若滅了肉身,散了魂魄,那就連師祖也無力回天了!” 話音未落,卒然間耳邊劍氣破風,一道寒光斜刺過來,楊戬心道不好,忙一把推開哪吒,側身以背當之。

那人一劍刺在楊戬背上,激起火花迸射,楊戬卻毫發無傷,他護體真氣本就罡猛之極,情急間運功相護,生生将來人的虎口震裂,只聽那人一聲悶哼,指間登時滲出殷紅的血珠。楊戬心中卻是一驚,這聲音極為熟悉,來者竟是寸心!

楊戬回轉身,只見寸心手中清霜劍直指自己背後,高聲叱道:“你還我三哥命來!” 不顧虎口出血,又舉劍劈向哪吒。楊戬來不及言語,雙掌一合,封住寸心劍勢,那劍好似被鐵鑄在了他掌中,不能再前進分毫。

“寸心!” 楊戬望着多日不見的龍女,她雙眼被仇恨燒得血紅,滿面淚痕,狀若瘋魔的死盯着哪吒。“楊戬,你讓開!” 寸心的嗓音喑啞,隐隐有金石之聲,胸口起伏,仿佛壓抑着無窮無盡的痛苦。

“讓開!” 寸心忽然暴喝一聲,拼盡全力向後一掣,楊戬怔忡間手掌微松,竟被寸心将劍拔出。那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紅的光路,原來已将楊戬的手掌劃破,滴出血來,二人一見俱都愣住。

正僵持不下時,哪吒從楊戬背後踏前一步,倒持寶劍向寸心一揖:“三公主,” 他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左臂傳來的劇烈的疼痛讓他連說話都很費力,卻仍一字一頓道:“你放心,我哪吒言出必行,定将這身血肉還報敖丙之死。” 他轉過頭,望着雕像一般擋在自己身前的楊戬,“二哥,我以前是叫你二哥的,對不對?”哪吒強忍着眼淚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身為人子,非但不能承歡膝下,反教父母受累,又致二哥心焦,此番種種,俱是我錯了。”

哪吒轉身,向人群中仰首望着自己的殷夫人鄭重拜下,連叩三個響頭,顫聲說道:“母親,您懷胎三年六個月,生下我這不省事的妖孽,今日我将父精母血,身體發膚,一并還于你們。從今往後,願父母安康,兄弟長樂,不複挂念我這禍延爹娘的孽障。” 他“嚯”地起身,挺劍刺入腹中,牙關緊咬,又将劍猛的向下一挑。寸心站的近,竟能聽見他寶劍劃過肋骨的摩擦聲,不由得汗毛倒豎。

那哪吒已然站立不住,雙膝跪地,以寶劍撐住身體。楊戬心痛難忍,剛要上前出手去扶,只見哪吒伸出一掌止住了他。此時哪吒已說不出話,只能用目光示意,又強自挺住身軀,将寶劍往頸中一橫,霎時間鮮血迸出數尺,仿如慘碧色的桃花散落了一地。

楊戬只覺天旋地轉,噴濺滿地的血光刺得他雙目劇痛,旁邊寸心見他悲怆得難以自持,方伸手去拉時,卻見一陣風過,楊戬已然化金光而去。

寸心坐在舍身崖上,雙腳懸空,身軀在狂風中輕輕晃動。那懸崖壁立千仞,好似一把利劍直插雲霄,四周的山峰都在它腳下匍匐。從這裏往下看,那峭壁像是被一把利斧劈開,粗糙的斷面仿佛是打斷了整座山脈的脊梁——“三哥,你被打回原形剝皮抽筋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樣的錐心刺骨?”

那龍女打開手中的馬镫壺飲了一大口,三十年的老酒像一只溫柔熾熱的手,摩挲着她的咽喉,緩緩滾落下去。她腹中空空如也,酒一落肚,胃壁上針紮一樣疼痛,刺得她渾身一顫,眼淚卻像幹了一般,再也流不出來,只剩下空落落的眼眶幹裂生澀得可怕。

“這是天化的酒壺。” 身後有一個聲音傳來。風很大,“酒壺”兩個字甚至微弱的聽不清楚。寸心沒有回頭,她知道楊戬就在那裏,可是她在懸崖上坐的久了,連轉一轉脖頸也覺得費力。

“這裏面,裝的是天化要送給碧雲的秋月白。” 她終究還是回答道,聲音嘶啞得像沙漠裏的枯枝,“天化說,他不需要了。” 沉默又一次包圍了他們,呼號的大風自耳邊刮過,帶着無可奈何的悲涼。

良久,就在寸心以為楊戬已經走了的時候,他卻開口道:“哪吒已經死了。”

“碧雲也死了。我三哥也死了。哪吒就是死一千遍一萬遍,也不可能換他們回來了!” 寸心坐得久了,雙手一撐想要站起來,胳膊卻麻木得全無力氣,她晃了一晃,幾乎從山崖上掉落下去。楊戬的心漏了一拍,想要伸手去扶,最終卻還是握緊了拳,垂了下來。

寸心終于還是掙紮着起身,她不看楊戬,空洞的眼神越過他,落在遙遠的群山之上。“小時候有一次,因在龍宮無聊,我央了三哥偷偷帶我去岸上玩,因走累了,我鬧着要吃櫻桃,他便爬了人家的果樹去摘,不料被人發現追打出來,我二人差點被果農捉去。” 寸心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回到海中,大伯父氣的抽了他二十鞭子,他被打得渾身青紫,也要護着我,只承認是他自己生情造意。”

“後來,我母後病逝,父王自外面帶了姨娘和二哥回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有了外室和別的兒子,只養在錢塘我的遠房叔父家中,等母後一死便将姨娘扶正,那時母後還只過了三七而已。可憐母後去前,還緊緊握着我的手,告訴我父王為我起的名字,是化自‘不改惟有寸心丹’一句。我氣不過,去同父王理論,卻被他罰去灌愁海禁閉。又是三哥求了大伯父,将我送至昆侖山師父的門下,方才過了幾年安生日子。”

楊戬望着眼前的龍女,他原以為寸心天真爛漫無拘無束,卻從不知道,在她的心裏,原來埋藏着這麽多不為人知的苦楚。山風一陣大似一陣,那龍女仿佛痛得不能自已,顫抖着用手環抱住自己的雙肩,慢慢蹲了下去。

“寸心,” 楊戬跪坐在她的面前,鋒利的石子咯得他膝蓋生疼,“哪吒縱然有錯,他也已經在陳塘關前剔骨削肉,剖腹謝罪,無論如何抵得過了。”

“不夠!”寸心猛地擡起頭,圓睜雙眼逼視着楊戬,“你收了哪吒的魂魄,交于太乙師伯,如今他的母親正在翠屏山為他修廟,廣受香火重塑金身,不消三載,他李哪吒便又可橫行于世間了!”

楊戬呼吸一滞,随即亢聲答道:“哪吒是我的兄弟!” “兄弟?”寸心冷笑:“三哥不是我的兄弟?天化不是你的兄弟?” 她“唿”的立起身,手指楊戬厲聲道:“你們只管修廟,修一座,我砸一座,修十座,我砸十座,管叫哪吒永世不得超生!”

楊戬勃然變色,他站起來,肩背繃得筆直,仿佛在用最大的努力壓抑着怒氣,半晌方道:“哪吒我一定要救。你若想砸他的廟,須得先過我這關!”

寸心望着他,面上沒有一絲訝異,仿佛早就知道楊戬必有此一說。她垂了眸微微一笑,那神情裏卻有着無限的凄楚,靜靜往楊戬身後走去。擦肩而過時,楊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問道:“你去哪兒?”

寸心不看他,話音從齒縫裏一個字一個字的迸出:“你知道的,去拆廟啊。” 說罷便走。楊戬也不答話,只虎口用力,牢牢握住寸心的手腕。寸心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一把鐵鉗死死夾住,怎麽奮力掙紮都不能挪動分毫。“楊戬你放......” 寸心的尾音還未出口,就已經消失在楊戬的唇齒之間。

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的一聲在寸心的胸中炸裂開來,一顆心瘋狂的跳動着,好像雷轟電掣一般熱切,楊戬的氣息像一張大網兜頭籠罩着她,溫熱的鼻息撲面而來,燒得寸心的面頰生疼。楊戬放開了寸心的手腕,鐵箍一樣的手臂圈住寸心的腰際,将她的身軀緊緊摟住,貼向他堅硬的胸膛。

寸心的雙手仍然放在楊戬的肩頭,掌心貼着他隆起的肌肉,保持着推拒的姿勢,可她的身子是那麽的柔軟,仿佛稍一用力腰肢就會折斷,她的唇邊還留着秋月白的香氣,一絲絲,一縷縷,纏繞在楊戬的舌尖,像一壇最醇厚香冽的老酒,一杯一杯,讓人上瘾。

凜冽山風從他們的身邊掠過,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喘息着,将臉龐埋在寸心的肩窩處,寸心看不到他,只能感覺到楊戬的胸膛一起一伏,身軀燙的好似一塊滾燙的生鐵,透過薄薄的衣衫,一寸一寸烙印着她的肌膚。

“我沒有怪你。” 楊戬終于開口,“我只是......” 他深深的嘆息消散在風裏,“大哥死在我眼前,我那時手無縛雞之力,只能帶着三妹倉皇逃命。現在哪吒自戕,我仍然什麽都做不到,我實在......” 話未說完,只聽“叮當”一聲,寸心腕上挂着的馬镫壺落在了地上,彈跳了幾下,還是無力的躺在了鵝卵石間。

寸心猛的推開楊戬,彎腰拾起酒壺,頭也不回的跑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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