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修竹覺得近日公主怪怪的,之前她總是趁師父不在,偷偷的下山去,或是行醫,或是閑逛,或者幹脆同楊戬溜達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至晚方回。可是自從四公主來過之後,寸心忽然變了個人似的,每日足不出戶,不是磨粉,就是和藥,再不就抄書,可就算是抄書,也寫不幾行就停下來發呆,連筆尖滴下墨來都察覺不到。

本來那哪吒已然自裁,這自然是高興不過的事兒,可公主卻提都不提,面上淡淡的。難道公主又被禁足了?修竹搖搖頭。這昆侖山除了普賢真人師徒倆,就數修竹消息靈通,要是公主真的犯了教規受罰,修竹沒道理一點風聲都不聞。

敢是公主同楊戬吵架了?他倆往日相處,一向是公主對窗烹茶,楊戬或倚在窗邊,或散坐幾旁,手捧一盞茶,聽公主絮絮叨叨念好久,楊戬才偶爾插一句,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偶爾生了嫌隙,公主話音一變,楊戬立刻就聽出來了,三言兩語又說的公主破顏一笑。可自陳塘關回來之後,楊戬雖來過幾次普陀山,都被公主用各種借口避而不見,即使見到了,也找個理由就打發走了。楊戬本來事多,最近幾日,竟忙得全不見人影。

這日修竹采了藥,送過來與寸心炮制,見她仍是懶懶的,遂問道:“姐姐,你可知那哪吒的廟被燒了?” 寸心手中的藥碾子一停,卻沒搭話。修竹窺着她的神色又道:“ 大約他生前得罪的人太多,聽說有人打碎了他的金身,又燒了那廟。你說,可是大快人心不是?”

寸心手裏的青銅轱辘來回轉着,心裏七上八下,自己原說要去砸廟,可并沒有真的成行。一是她親見哪吒引頸自戮,實在是不忍在他死後再去揣人家的廟門。二是楊戬确與哪吒兄弟情深,自己若是壞了他神像,又怕楊戬動了真氣,那時倒不好收場。只是如今不知何人這樣膽大,竟然真的做下這事,要是楊戬以為是自己所為,那豈不有口難辯?

修竹卻理會不到寸心的心思,手內分揀着草藥,一邊又道:“我聽木吒說,自那廟倒後,太乙師伯每日憋在金光洞裏深居簡出,最近有人看到,那洞裏竟然起了一個蓮花池,也不知是作何使用。” 她忽然福至心靈:“姐姐你說,楊師兄最近都不來草廬,是不是在幫太乙師伯弄法術救人?”

寸心心中煩悶,面上卻不帶出,只淡淡說道:“他來與不來,于我有什麽相幹?” 修竹抿嘴笑道:“姐姐只好嘴上這麽說,你寫的那些字兒,我卻都看見了。” 說罷行至案前,撚起一根竹簡,指與寸心看:“這上寫的是什麽?我來念念。” 她尚未啓齒,寸心幾步上前劈手奪下那簡,丢在火盆裏燒了。修竹卻笑着拍手道:“你燒了這根,那書簍子裏還有好多根呢!” 她眨着眼睛,含笑問道:“姐姐,既然這麽想他,為何不去見他?要是你抹不開面子,我可以......”

“不用。” 寸心又複坐下,“該來的就會來的,不該來的,不來也罷。” 她如此正顏厲色,倒叫修竹不知如何接話,正思忖着如何逗她一笑,卻聽寸心問道:“你這些時也換了言語,管他叫起‘師兄’來,他明明入門晚,怎麽是師兄?”

修竹撇撇嘴:“還不是那起子跟紅頂白的小幺兒們!看楊戬得寵,一裏一裏的都換了詞兒了。” 近來楊戬去玉虛宮的次數越發勤了,天尊似乎對這個入門頗晚的徒孫十分推崇,大有将他選為三代首座的意思。甚至連掌教的廣成子師伯,也開始指派楊戬協理教中事務,教中弟子們最是耳聰目明,有些靈醒的,已經開始追着楊戬恭維起來。

寸心一哂:“那你也叫他師兄,你又是什麽?” 修竹自己也是一笑:“我同他們不一樣。姐姐同楊戬是什麽情分?将來我還要叫他一聲驸馬呢!” 她笑得開懷,卻見寸心仍是面沉似水,不由得小心翼翼問道:“姐姐,你倆真的吵架了啊?”

吵架?寸心想起那日在舍身崖上情形,這也算是吵架麽?寸心不能原諒哪吒,更不能原諒自己——三哥死的那麽慘,可自己竟然如此輕易的就忘了至親橫死之痛。在舍身崖,楊戬擁着她,在她耳邊悄聲呢喃,語氣輕柔到讓寸心以為自己是在最甜美的夢中。可山崖頂的風是那麽的冷,那寒氣終究還是透過楊戬的臂膀,掃在了寸心的身上,一絲絲,透入骨髓。“......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寸心輕嘆。

“姐姐你說什麽?”修竹問道。

“我說,天冷上來了,把冬衣拿出來吧。” 寸心的目光穿過窗棂,落在梨花一樣紛紛飄落的雪片上。

修竹猜的不錯,楊戬近日果然在為哪吒塑身之事奔忙。哪吒死後,殷氏夫人在翠屏山起建行宮,又造哪咤神像一座,落成後一向香火鼎盛百求百應。不料卻被那李靖訪着,大罵哪吒“生前擾害父母,死後愚弄百姓”,竟舉起六陳鞭擊碎神像,又放火燒毀了廟宇。其時哪吒身形已有所成,但尚未成體,只得回乾元山金光洞禀報太乙真人。那真人道聲“無妨”,取了蓮葉荷花鋪成天地人三才之形,又請楊戬護法,直做了三天三夜法事,方才将哪吒元神嵌入蓮花,化為實體。

哪吒一落地,喜不自勝,先拜謝了師父,又向楊戬道“辛苦”,話未說完,已是撲索索落下淚來。楊戬摸着他的秀發,亦是眼中含淚,笑道:“自今往後,可不許如此胡鬧了。”

哪吒應聲“是”,又道:“二哥,此番我得了這蓮花身,倒覺得心內不似往常暴躁。” 楊戬未及搭話,只聽太乙真人在旁說道:“乖徒兒,你之前肉體凡胎,受那煙火氣所累,自然貪嗔俱全,殺性未除。如今脫了肉身,以蓮花為體風露為魂,自然心有般若,清虛寧靜。” 那真人搖頭晃腦,面上頗有自得之色,“若非如此,将來下山征戰沙場,怎能敵得住邪魔之道妖孽之師?”

楊戬聽罷若有所思,向真人一揖道:“師伯,我近日聽天尊和師叔祖商議,說什麽‘三教共議封神’,要盡遣我教弟子下山,助周伐商,想來我也是要去的。師伯既有大神通,能再造哪吒法身,使他不受邪魔之侵,何不也助我一臂之力?”

太乙真人笑着撚須道:“你不一樣。哪吒因犯了一千七百殺劫,須得歷經波瀾抹去殺性。你是師祖親傳玄功,所謂丹成九轉,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非是一般尋常道法能比......” 哪吒不等說完,就扯住真人袖子叫道:“既如此靈驗,為何師祖不傳了我,倒教我受這許多苦!”

“不可不可,” 太乙真人連連擺手,“楊戬生來是半神之體,你如何能比?這玄功雖妙,修煉起來卻十分兇險,稍有不慎,就會走火入魔魂飛魄散。師祖好不容易尋得他這等上佳的道身,才敢傳他,要是尋常弟子,管是練一個,死一個!”

楊戬聽了,眉棱骨不易察覺的一動,嘴上卻笑道:“師伯,我來的久了,恐師祖在玉虛宮有事差遣,我先去了。” 說罷便往洞口行來。耳邊只聽哪吒又道:“師父師父,我如今法身已成,若能加上九轉玄功,豈不如虎添翼?”

那真人“噴”的一笑:“你這孩子忒不知足,你已然煉得無垢之身,脫胎換骨,将來就算弟子們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上封......” 他忽然頓住,往洞口張望一下,發現楊戬已經出去,遂又笑道:“我運了這半日功,乏得很了。好孩子,你且出去逛逛,叫為師歇息片刻,啊~”

洞口的楊戬堪堪聽完,心頭咯噔一下——如此說來,要想封神,須得是肉身寂滅,以靈識之态方可上榜。聽太乙真人的口氣,哪吒是不礙了,自己大約也無妨,只師祖前日說的是“三教弟子傾數而出”,天化已然下山,那寸心......

正思量着,有腳步聲過來,楊戬忙側身隐在陰影裏,只看哪吒一蹦一跳的出來,徑往後山去了。

修竹正在草廬前掃雪,遙遙只見一人踏雪而來,正是楊戬。修竹忙笑道:“喲,我只道楊師兄從此不登我們的門了,誰知今兒又來了!” 楊戬一笑,那修竹又道:“師兄今兒來的不湊巧,姐姐不在。”

楊戬一怔,修竹去玉虛宮送藥時提過,寸心近來跬步不出落迦洞,怎麽今日倒不在家?那修竹大約是掃的不耐煩了,眨一眨眼,掐了個指訣,将地上殘雪一攏而就,竟堆出個雪獅子來。一邊端詳着,一邊又說:“姐姐鎮日只是臨窗寫字,寫來寫去就只那麽幾句,我都會背了。今日雪住了,我攆了她去山下鎮子逛逛,省得在家裏唉聲嘆氣,愁眉淚眼。”

寸心哭過?楊戬心下沒來由的一陣煩惱,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既如此,我去鎮上尋她。” “哎別忙,” 修竹扔下掃帚,一陣風似的跑進屋內,抱了一個錦囊出來,丢與楊戬道:“這都是她抄的,一大堆,又不是藥書,放在屋內實在礙事,師兄幫我拿去後山埋了。” 說罷掩唇一笑,徑自去了。

楊戬手內捧着錦囊,只覺得沉甸甸的,打開看時,內中都是些寫了字的竹簡,笑着搖搖頭,往後山走來。他因見滿目都是皚皚白雪,心道不如燒了這些竹簡了事,免得将來日暖雪化,這些竹簡仍舊要露出來,遂将錦囊置于地上,左手捏了個訣來引火。

楊戬撚起一根竹簡剛要點燃,只見那簡上一筆極清秀的篆字寫着:“天保定爾,俾爾戬谷。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心中一怔,忙蹲身下來翻看,只見那錦囊中有數百根竹簡,幾乎每一根上都寫的是這一句,甚或還有些,上面只寫了一個“戬”字,下面還有什麽,又用墨塗了,一圈一塊,好生淩亂。

楊戬身形一松,仰面躺在松軟的雪地之上,望着被枝葉遮蔽住的,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能平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