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楊戬到了鎮上,反而迷茫起來。這鎮子不大,但也有幾百戶人家,要想從中找一個人出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寸心今日并不是行醫,無需挨家找尋,因此先向市集上行來。
那市集只一條街,仍是人影稀疏,一眼就望到底,楊戬略張了張,并不見寸心人影,心內不免着忙,怕是自己走了岔道,寸心已從另一條路回山。正踟蹰間,斜刺裏竄出一條小黑狗,慌不擇路,幾乎撞在他腿上。
那狗在前頭狂奔,後面兩個人趕來,一人手內提一條木棒,另一人拎着一口竹筐,氣喘籲籲跟在後面,正是殷郊和殷洪。
殷洪一路奔來與楊戬擦身而過,殷郊卻眼尖,瞥見楊戬在這裏,忙停下腳步,放下筐,拍了拍手,上來一揖笑道:“楊師兄也在此處?真是好巧。”
楊戬心內厭惡二殷到十分,面情上卻不能不敬師伯,便也颌首示意道:“你們在趕那狗?”殷郊見問,忙賠笑道:“師父派我二人下山采辦東西,不慎掉落一件,被這狗銜走,因此追趕過來。也是我二人與師兄有緣,堪堪遇見。”
楊戬見他前倨後恭,心頭一陣惡寒,本欲轉身離去,卻聽前頭幾聲犬吠,又有殷洪怪叫一聲,那殷郊大驚,拔腿便走,這裏楊戬也慢慢踱了過去。
楊戬走得慢,只聽那狗卒然嗚咽了幾下,又是一件東西落地的響動,便聽殷郊大喝:“敖寸心!你莫要欺人太甚!”
寸心!楊戬幾步趕到巷口,只見殷郊坐在倒扣的竹筐上,筐裏那狗連抓帶撓唁唁嘶叫,殷洪的木棒丢在一邊,箕踞在地,捂着小腿叫疼。在他們對面站立一人,正是西海三公主。
寸心右臂高舉,手內尚有半塊磚頭,正對二殷怒目而視。那殷郊原本一臉怒氣,聽見背後楊戬跟來,倒放緩了語調:“三公主,這狗雖小,卻可惡的緊,不但偷我們東西,還咬傷了我二弟,你待我二人将它捉去教訓一下,免得日後再傷他人。”
“你騙人,那狗只有幾個月大,就算是咬,也咬不動你們的腿腳。我在山上就有耳聞,你們倆背着師父偷吃狗肉,我要不攔着,這狗必定也做了你們的下酒菜!” 寸心說着,一眼看見巷口的楊戬,當即一怔,連自己下面要說什麽也忘得一幹二淨。
殷洪卻不理會,把腳一伸道:“誰說咬不動?你看我這裏的牙印!我見過這麽多狗,還沒有一條像這麽狡猾的......” 話音未落,殷郊一口截斷他的話:“三公主,這是條野狗,也沒有主人,你何必多管閑事。”
“誰說它沒主人?從今日起,我就是它的主人!” 寸心憤憤道:“殷郊你快起來,把狗放了,不然我告訴廣成子師伯,說你二人不學道術,倒來山下偷狗開葷。”
殷郊道聲“好”,使了個眼色給殷洪,殷洪會意,站起身來抄起木棒,殷郊這邊把筐一掀,殷洪上前舉棒就打。楊戬站在二人背後,尚未看見二人面色,寸心卻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待殷洪一舉棒,她丢了磚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抱了那狗,縮頭就跑,身子是躲了過去,小腿卻結結實實挨了一棒,當即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楊戬大怒,身形一晃來至跟前,拎住殷郊殷洪的領口輕輕一提,甩起老高,殷郊在空中打了個旋,借力卸掉沖勁,落下來只滾了一頭的灰,那殷洪卻結結實實撞在路邊石階上,小腿迎面骨咔嚓一聲,登時疼的臉都白了。
楊戬收住腳步,蹲下來查看寸心的傷勢,只見她白皙的小腿上赫然一條棒痕,殷紅帶紫,已經高高腫起,擦傷處還夾雜着小小的木屑和油污。楊戬立時心頭火起,“嚯”地站起身來,剛要往前沖,卻被寸心扯住衣角,輕聲說道:“楊戬,算了。”
楊戬胸口起伏,緊抿着嘴唇,半晌才透出一口氣,狠狠瞪了殷郊殷洪一眼。兄弟倆從未見過楊戬這般兇狠,心中大駭,殷洪想要叫疼,看看楊戬的臉色,又生生咽了下去。楊戬默然移時,方才沉聲說道:“還不快滾?” 二殷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殷郊一個骨碌爬起,扶了弟弟就走。
“哎~回來!”寸心一出聲,二殷吓得一激靈,腳底打滑幾乎坐在地上,遲疑着蹭回來,只見寸心從腰袋內摸出一個小瓶,丢了過去,沒好氣道:“先把這個塗上,回去找個夾板夾好,再尋修竹拿些乳香、沒藥、螞蟻蛋、馬錢子什麽的服下,不過月餘就沒事了。”
眼見兩人相扶着去了,寸心這才覺得小腿疼,正在腰袋中尋摸,只覺得一股涼意覆上來,擡眼一看,卻是楊戬用手掌貼着她的傷處,掌心泛起乳白色的光暈,那光絲絲縷縷滲入創口,原本疼痛腫脹的傷處頓覺清涼适意,只一刻不過,小腿就白皙如舊,點創全無。
楊戬擡起手,拍落帶出的木屑,微笑道:“覺得如何?” 寸心用手摸摸傷處,肌膚上仍然留有楊戬掌中老繭磨擦時帶來的刺癢,臉一紅,低着頭也不答話。
楊戬只道她還在為哪吒的事生氣,遂也坐了下來,柔聲道:“那日在舍身崖上,是我不好。”
寸心呼吸一滞,此刻楊戬輕輕挨着她的肩,天雖冷,楊戬卻只着一件單衣,肩頭散出的熱度隔着衣料透過來,讓寸心不由得憶起被他圈在懷內的情形,心裏一熱一酸,竟然滴下淚來。
楊家二郎登時慌了,他不畏天地,不懼鬼神,唯獨怕敖寸心閉口不言,坐而垂淚。眼下只見寸心面上,眼淚似斷了線了珍珠一般,他頓覺空有一身搬山填海的勁力,只愁無處使。
“你只會欺負我。” 寸心抽抽噎噎的開了口。“欺負?” 楊戬有點委屈。他平生自認義薄雲天,寧可為難自己也不願為難兄弟親友,無論是三妹,寸心還是哪吒,他都覺得自己有義務擔起跟他們有關的一切責任。
楊戬擡眼望着寸心,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經把寸心當做是與自己休戚與共,血肉相連的一部分。他理所應當的認為,他關切的,寸心也會關切,他憐惜的,寸心也會憐惜,他甚至覺得,他和寸心之間,已經無需任何言語,就能心意相通。
可在哪吒的事情上,寸心的的确确是委屈的。自己只顧了兄弟情義,忘了她也是有家人,有兄弟,有人疼愛着,也把人放在心頭疼愛的一個人。滿心仇恨的楊家二郎,在最冷硬的胸膛裏,忽然有了一顆柔軟的,溫暖的,會為了一個女子的一颦一笑而雀躍莞爾的心。
楊戬的目光落在寸心小巧的,桃花瓣一樣精致的嘴唇上,那唇瓣如今微微嘟着,跟主人好看的眉眼一起,表達着“被欺負了”的憤懑。楊戬一笑,如果這“欺負”是指那天崖頂突如其來的親吻,他倒是不介意繼續“欺負”下去。
寸心的抽噎聲越發大了起來,楊戬嘆一口氣,展臂将她攬入懷中。寸心掙紮了一下,怎奈楊戬的鐵臂紋絲不動,也就認命的靠在了他肩上。寸心膝頭的小黑狗拱了拱,滿足的舔了舔鼻子,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軟軟的窩在她懷裏。
“這些天我不來尋你,委實是抽不開身。”楊戬的手掌一下一下摩挲着寸心的脊背,低聲說道,“哪吒的廟毀了,太乙師伯用蓮藕為材,幫他重塑了一個形體。”
“不是我,我這些時一直在家。”寸心小聲嗫嚅道。
楊戬一怔,随即明白寸心說的是“不是我砸的廟”,唇線一挑,微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人說‘醫者父母心’,連殷洪的傷你都肯醫,又怎麽會砸哪吒的廟。”
寸心一撇嘴:“哪吒真好命,惹下天大的禍事也有師父和你擔着,到了神形俱滅這一步,仍有你們替他回轉。” 她哭的越發可憐,抽泣着連話都說不全,“我三哥呢,又有誰替他想想,替我伯父和四姐想想......”
“是我不好,我......” “我不恨你,換了是我,我也會為三哥做這些事。” 寸心嗚咽着,語氣裏透着濃濃的無助,“我只恨我自己,心慈面軟,別人說幾句好話,我就把三哥忘了。”
楊戬無言,只能把寸心攬得更緊。街巷兩邊的房檐下,晶瑩剔透的冰淩已經開始融化,一滴一滴,閃着耀目的光芒,沿着晶錐跌落在牆角的積雪上。
寸心回來的時候,修竹已經伏在案上打了個盹。一睜眼,看見寸心進門,修竹忙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又向寸心身後張望了一下,卻沒看見楊戬,只得一臉失望的又複坐下。
寸心笑道:“你這丫頭越發懶了,見我回來,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修竹一扁嘴:“是你說的親如姐妹,不須拘禮嘛,這會兒又拿出主子款兒來了......” 忽然她雙眼一亮,“姐姐你笑了!這些天都不見你有笑模樣......” 修竹跳起來,圍着寸心上下打量:“敢是楊師兄找到你了?你們和好了?那他人呢?怎麽沒送你回來?”
“你一口氣問這麽多,我如何答的過來?” 寸心抿嘴一笑,自懷中掏出那只瘦弱的小黑狗,捧給修竹看,“你幫我給它洗個澡,理一理毛發,再塗點金瘡藥。省得你沒事胡思亂想,諸多問題。”
修竹接過去,那小狗圓溜溜亮晶晶的雙眼裏映出她的影子,怔怔看了她移時,忽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喲,好可憐見的小狗!” 修竹笑道,“怎麽楊師兄不見,倒帶回條狗來?”
“少胡說,” 寸心笑着啐道,“我山下撿的,天那麽冷,怪可憐的,就帶回來給你解悶兒。” 遂一長一短将今日所見講了給修竹聽。修竹含笑聽罷,一手撓着那小狗的下巴,一手支頤道:“我說呢,巴巴的帶了條狗來給我‘解悶’,原來是楊師兄救下的,托你來養。”
寸心紅了臉:“你不養就算了,我這就去把它丢在後山,天寒地凍的,生死由它去吧!” “哎~” 修竹把狗往懷裏一帶,摟着它的脖子道:“姐姐好狠心,看我形單影只的,不得知心的人也就罷了,連條狗都不給我留下。” 說罷眨眨眼,促狹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