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烏鳶第自樂
婉婉百無聊賴,到了這裏不像在公主府,通身的不舒坦。午覺也睡不好,坐在窗下發愣,正巧小酉說大爺邀她放風筝,心想閑着也是閑着,擱下毛筆就起身出去了。
藩王府很大,要按規制來論,恐怕已經僭越了。不過天底下沒哪個就藩的真那麽實誠,照着皇帝當福王那會兒說的,家國天下,先家後國再天下。後兩者是皇帝的功績,前者是自己受用,所以在一定範圍內的小小出格,還是被允許的。
也正因為地方大,王府各處都有名目,什麽白袷、玉緘、隋候亭,都是為了能夠精準辨別方位。要是光用“東路、西路、茶房後頭”,那就真的一頭霧水了。
綠水芳汀在哪兒,她不太認路,叫了府裏的婢女引領,才知道在這片湖的東北角。據說那裏種了不少丁香樹,五六月裏丁香盛開的時候,整個王府都沉浸在香氣裏。樹林南邊有一片很大的空曠地,地勢微微隆起,呈拱形,也叫饅頭地,用來放風筝再好不過。婢女娓娓說着,因府裏沒有格格,只有兩位小爺,這種游戲幾乎從來沒有人玩。小阿哥從小就被灌輸了大男人氣概,大爺是小號兒的王爺,說話辦事學了個十成十。二爺呢,就算皮得不着邊際,也從來不屑于這種娘們兒唧唧的玩意兒。
婉婉聽了半天,腦子裏沒來由地蹦出個念頭,往後要是得個女孩兒,其實也挺好的。不過一瞬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出降沒多久,已經和宇文良時鬧了好幾回,将來這段婚姻不知道怎麽樣呢,想得那麽長遠,真是沒羞沒臊。
她收拾起了心緒,再往前就是綠水芳汀。饅頭地叫得生動形象,圓圓的脊背,像個小型的山坡。春暖花開的季節遍地都是絨絨的細草,一腳踩上去軟軟的,忽然有種想跌進去的欲望。
婉婉在坡下站着,沒有看見瀾舟,小酉嘟囔:“明明約好了的,怎麽人來了,自己卻不見了?”
她倒不着急,略等等也沒什麽。這裏風景很好,一處宅院裏能辟出這麽塊地方,實屬不易。人都說南苑王富得流油,她來了兩回,算是信實了。宮裏的園子盡可能修得秀美,還是遠不及這裏的原汁原味。就算放不成風筝,到處散散、看看,也還不錯。
她回頭吩咐小酉:“你去找找大爺,我上坡頂曬太陽去。”說着摘下禁步提起裙門,自顧自走開了。
其實坡不高,但四野空曠,離天也近了似的。她獨自站在那裏,有風吹過,混雜了隐約的蜂鳴,江南的四月天果然十分可人。
反正沒有人看見,一個人的時候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她先是小心翼翼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擔心蟲蟻,還有些戰戰兢兢的。但是沒過多久就按捺不住了,驟然往後一躺,高興得幾乎大笑起來。
鼻尖有青草的芬芳,兩臂枕在腦後,頭頂是藍天白雲,即便臉被曬得發燙,也渾然不顧。難得放肆一回,用不着裝模作樣端着,她撐起腿,大剌剌交疊起來,馬面裙上的細褶像打開的折扇,在午後的風裏獵獵招展。
她定睛看天,忽然視野裏飄來一只風筝,亭亭玉立如少女,是瘦沙燕。
玩兒風筝的都知道,北京放得最多的就是這沙燕兒。紮成一個大字型,膀窩裏裝着蝠翼,眉毛雙挑,花裏胡哨,富态一點的叫胖燕兒,苗條一點的當然是瘦燕兒。瘦沙燕有個好處,因為輕便,膀兜巧妙,風小的時候能上天,風大的時候能穩住,初學者一般喜歡放這個。她眯縫着眼睛看那彩色的燕子嵌進蔚藍的天幕裏,真好,就算不知道線在誰手裏,看上去也是自由的。
可惜那燕子飛得并不高,這樣的天氣,它本應當直上九霄。等了半天,也沒見放它的人松線,技藝不精,白白浪費了好材料,她都替這燕子感到惋惜。她終于撐起身來,料着肯定是瀾舟,可是坡下的人牛高馬大的,居然是他阿瑪。
婉婉一驚,想起自己這副模樣不雅,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正想問他瀾舟在哪裏,那只沙燕在風口裏搖擺了幾下,忽然一猛子,直挺挺砸落在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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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她不由皺眉,看來南苑王果然不是玩家,就算換成她的兩位哥哥,恐怕也比他姿勢娴熟些。他看着她,一臉懊惱,她也看着他,一臉鄙夷。他還是開了口,“瀾舟忽然鬧頭疼,回去歇着了。半路上遇見我,讓我把風筝送過來,順帶和你告個假。”
婉婉撿起風筝順坡而下,到了他跟前遞還給他,“這燕子的翅膀都折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接過來,皺着眉頭掰了兩下,細篾片紮的,斷了一根,連用來糊膀花的紙也破了個洞,确實兜不住風了。
他失望不已,“怪我控不住。”
“沒什麽,新手都這樣。”她對他難得那麽好脾氣,因為知道他盡量在遷就她,甚至時時有種取悅她的味道,自己也不能這麽不近人情。
她說:“補一補吧,怪可惜的……”話音才落,那邊兩個小厮就扛着一個蜈蚣過來,大腦袋,細長的身子,一節一節的,每一截上都長着腿。
長保興匆匆送到他們跟前,臉上帶着獻媚的笑,蝦腰打了一千兒,“這是我們爺早就讓準備的,擱在那兒半天了,就等着殿下呢。可巧大爺鬧肚子來不了,叫奴才給您送過來,請王爺幫着送上天,也成。”
所以一會兒頭疼,一會兒鬧肚子,究竟是怎麽回事?她看了宇文良時一眼,他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精明人兒,沒對好口供,也可能是瀾舟故意出賣他了,婉婉覺得有點好笑。不過風筝是好風筝,紮得很仔細,風哨子也綁好了,飛起來後大概能響徹一大片裏坊。只是一個人怕是不好操作,得有人從旁協助。底下人不敢在跟前點眼,早就趁勢溜了,所以能幫上忙的只有他而已。
“王爺跟着一塊兒跑成嗎?”她舉着蜈蚣的腦袋,把線軸攥在手裏,“我力氣小,怕回頭扽不住它,你先托着中間,然後幫着拉線來,能嗎?”
他忙不疊點頭,不能也能。
她笑了笑,少有的溫和,“就托着,不能拽,感覺它要飄起來了,往上輕輕送一把,它就上去了。”
人和人之間的友誼,很多時候是從共事上發展起來的,比如她一直端坐在屋裏,你要通過問個好,閑話幾句家常,就能讓她對你産生別樣的感情,那簡直是在做夢。遠的不說,就說瀾舟,病了一場,在她院子裏賴了十來天,和她的感情就突飛猛進。他立刻從兒子那裏受到了啓發,光用夫妻的名頭來要求她,根本不管用。得從她的喜好入手,送她金山銀山她未必看一眼,但陪她找樂子,她一定喜歡。
“我不會,全照着你說的做,什麽時候該幹什麽,你一一告訴我。”
簡直就是個乖巧的好學生樣式,有禮貌,不拿大,不懂就是不懂,婉婉也很樂于教他。
她眉眼彎彎,笑道:“不難學,就是迎着風跑,順勢讓它上去,瞧準了時機慢慢松繩,要是有下墜的趨勢了,使巧勁兒拉拉繩子,一松一放間,它就越飛越高了。”
她談風筝時的神情是輕松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擔負的責任。這樣很好,到底是個女孩兒,何必活得苦大仇深,在他身邊,讓他精心呵護,這才是她應該過的生活。
她跑動起來,笑靥如花,他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樣子,徹徹底底地快樂着,年輕的身體在陽光下舒展,這些本應該屬于她的東西,偶爾乍現,竟那麽難能可貴。只是這風筝想放上天并不容易,他起先還有心思看她,後來在一片忙亂裏無暇他顧,兩個人往空曠的地方奔跑,漸漸蜈蚣的腦袋起來了,一點點帶動後面的身體,最後連尾巴也浮到了半空中。
婉婉大叫,“好了、好了……快來,到這兒來……”
她力孤,實在拽不動那麽大的風筝。他撸袖上來,靠近即是力量。婉婉晃了下神,看見他無所顧忌的笑容,那樣朗朗的,以一種乘風破浪式的姿态撞進人眼裏來。她記得他曾經自誇過,宇文氏美名天下皆知,果真是這樣的。男人已然無可挑剔,要換成女人,不知又是何等驚人的美貌。欽宗之後便不許宇文氏入後宮,可能是怕紅顏媚主吧,畢竟一個絕色,如果下了決心颠覆朝綱,一定比男人容易得多。
兩個人合力,風筝扶搖直上,線和線軸之間只有那麽一點距離,四只手齊上陣,忙亂起來就顧不得太多了。他的手覆上來握住她的,婉婉再遲鈍也察覺了。可是他卻坦然得很,一門心思全在風筝上,反讓她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拘謹,顯得有點小家子氣兒了?
他的笑容慢慢轉換,從心無塵埃變成了竊喜。他的視線一直沒有改變方向,表情也沒有任何不妥,可是他暗中的得意就要沖破胸腔,從四肢百骸迸發出來了。
真是想盡辦法,步步為營。其實他對放風筝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可是要想接近她,這種情況是最好的契機。瀾舟那小子的花花腸子真不少,他這個當爹的要從他手裏搶機會,說來有些掃臉。昨天的變故,他花了一天一夜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也弄清了她那麽反常,究竟是出于什麽原因。
都是他那個好兒子幹的妙事,小小年紀專走歪門邪道。她中了他的迷香,一舉一動和酒後吐真言是一樣的性質,心裏深愛的是誰,眼裏看見的就是誰。她廠臣長廠臣短,根本不考慮他的感受,他灰心喪氣一整夜,想過活撕了肖铎,但沒有想過放棄她。給他些時間,他一定有辦法把肖铎連根拔除的,所以今天來陪她放風筝,精誠團結的當口小小揩一點油,如果自己能站在一個清醒的角度看,大概卑微又可憐吧。
然而沒辦法,就是喜歡,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到她面前退化成佝偻病的殘廢。風筝在天上飛,陽光耀眼,幾乎刺傷他的眼睛,他也不在乎,只要她在身邊就好。
手裏細細的繩索,終究沒能困住奮翅的蜈蚣。它升得越高,哨聲越大,力道也越大。他怕她被帶飛,緊緊把她箍在懷裏,冷不防铮地一聲輕響,那蜈蚣在天上渾身亂扭一通,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了。
“啊,線斷了……”她抓着線軸悵然若失,“就這麽飛走了……”
他收緊胳膊,沒有放開她的意思,“飛走了也好,再也不必受人控制了。”
婉婉嘆了口氣,眼看着它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根細細的黑線,每次有風筝從她手上丢失,她總是遺憾得難以言表。
感慨了半天,終于發現自己還在他懷裏,他從後面圈着她,這懷抱,銅牆鐵壁似的,讓人心安,也讓人心慌。她漲紅了臉,“風筝放完了,王爺……松開我吧。”
他卻沒說話,把她轉過來,重新緊緊抱住。
她心跳如雷,掙紮了兩下,他說別動,“我心裏有好多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你讓我抱一會兒,求求你了。”
婉婉鼻子有點發酸,以前相處過的點點滴滴就像拉洋片,從她眼前一幀一幀劃過。何以至此呢,她從一開始就不讨厭他,甚至還曾經偷偷想念過他,可是不知怎麽,他們之間漸成水火之勢。她有時候也恨,恨完了音閣恨皇帝,為什麽要讓她知道那麽多,瞞到最後不好嗎?但是一人一個命,她沒法偷安,因為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
唯一慶幸的是餘栖遐和東廠番子沒有查出他有任何不法,這樣就好,哪怕自己精神松懈了,也不必為此感到自責。他抱着她,她居然一點都不排斥,說不清道不明的,還有隐約熟悉的況味,身體是契合的。
兩下裏沉默,過了很久,她才聽見他開口。
“我們成婚,沒有讓我感到踏實,心裏竟一天比一天空了。是我不夠好,所以你沒法接受我嗎?我已經很努力了,不足的地方我會改的,你不要漠視我。”
他帶着委屈的語調,不像一方霸主,像個求而不得的孩子。婉婉愣了一下,心跳無端雜亂起來,這個人真是有能耐,能屈能伸,竟然會這樣向她示弱。她垂着袖子,那兩只手無措,想拍拍他以示安慰,又醍醐灌頂似的敲醒了自己,千萬造次不得。
他呢,因為她的不反抗,看到了一點希望。以前顧慮的東西,現在已經慢慢開始松動瓦解了,他覺得應該換個方向,與其諱莫如深,不如主動坦白,效果也許更好一些。
他緩緩吸了口氣,“我面對你,實在有些虧心。早前我做了一件錯事,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裏,這陣子反複想過千萬遍,倘或讓你知道,也許你會更加疏遠我,可要是不說,我又覺得對不起你,不配在你面前站着。”
她心頭一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話上,“王爺不妨直說。”
他松開她,以一種忏悔的姿勢面對她,垂手道:“我為了迎你來南苑,指使音閣惑主,音閣有孕後,命她進讒言,鼓動皇上下旨,将你賜婚給我。你接到旨意時,恰是我受盡流言蜚語的當口,連累你折損了臉面,是我考慮不周所致,這件事上我一輩子愧對你。可是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對你的心意說過很多遍,沒有一句是虛假的,請你相信我。今兒把實情抖露出來,我已經做好的準備,你要是自此恨我,是我罪有應得,你想怎麽責罰我,我都認了。但殿下若是能賞我超生,以後我加倍的愛護你,贖我以前犯下的罪過。”
他說得很虔誠,卻也是以退為進。這件事就像個膿瘡,彼此一直米分飾太平,不挑破,只會越捂爛得越透徹。他知道目前為止她對他的不滿全在這件事上,或者背水一戰,解了她的心結,往後就會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