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意第漸回

置之死地而後生,大概是他最後的法寶了。婉婉心裏明白,彼此山窮水盡,逼得沒轍了,總要有個人先邁出一步。

這些內情她早就知道,不過不言明罷了,因此就算他和盤托出,她也沒有感到任何驚訝。反而佩服他有這樣的勇氣,其實公主下降後也不是全無退路,看來他是打算長痛不如短痛了。

“王爺說這番話,有沒有想過結果?不怕我上疏朝廷,請求和離麽?”

他眼神顫了顫,終于慢慢點頭,“我想過,以殿下的性情,大有可能。但是也請殿下慎重考慮,畢竟婚姻非同兒戲,長公主下降百舟護航,上至君臣下至百姓,多少人都眼巴巴看着。于小處來說,殿下名聲要緊。于大處,南苑是藩地,長公主出降又和離,到了有心之人嘴裏,便是含沙射影的利器。現如今大邺人人自危,殿下一路上應當也看見不少流民吧?只是越往南越稀疏,因為我把人都堵在安慶府以西了。”

婉婉大感詫異,“王爺是想偏安一隅,把南苑從大邺摘出去嗎?請王爺莫忘了,南苑富庶也罷,貧苦也罷,都是大邺疆土。朝廷尚且撥款赈災呢,南苑反倒将災民拒于轄外,王爺究竟做什麽打算?”

他凝目看她,慢慢牽起了一邊唇角,“這些災民從何處來,殿下知道嗎?北邊鬧饑荒,七位藩王四處揚言,說金陵富庶,好養活人,每每把流入轄內的災民驅趕至南苑境內,南苑就算渾身是鐵,又能打幾個釘兒?這些年我掏空了錢庫糧倉,殿下遠在京畿,恐怕無從得知。現如今我就剩個空架子了,殿下怨怪我,我也難以辯駁。把人堵在安慶府以西,實屬無奈,潛山是楚王封地,我也只有懷寧一線尚可安置災民,讓他們有衣禦寒,有粥果腹,已然盡了我最大的心力。你下降南苑,我不能讓你傷心,不能讓你看到餓殍遍野,我也是人,也要顧全家小,這點有錯兒麽?南苑樹大招風,一心想打壓我的人多如牛毛,殿下既然下嫁給我,怎麽不為我考慮,也瞧瞧我的難處?”

婉婉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談情說愛怪膩歪的,講起政局來倒頭頭是道。她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過于自私,從來沒有站在他的立場上設身處地過。畢竟大邺有八位藩王,皇帝和朝廷單單盯住他,把他弄得不堪重負,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南苑有錢嗎?

有錢是罪過,所以必須壓制,民不聊生的時候頭一件想到的就是這個,和忌憚武将功高蓋主有什麽區別?

她長嘆了一口氣,“其實尚主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原本不想談及的,既然王爺開誠布公,那這個疙瘩就應當解開。我的确因此對王爺頗有微辭,也想過,倘或沒有音閣,我應當也願意嫁給你的……只是後來你畫蛇添足,反弄得我受迫一樣,我心裏着實不好過……”

他聽見那句“沒有音閣也願意嫁給你”,精神頓時一震。這麽說來并不是他一廂情願,潭柘寺裏的态度是她真實意願的表達,雖然礙于先帝也曾彷徨過,但她确實是對他動了心的。

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你告訴我,對我不是全無感覺的,對不對?”

婉婉發現自己失言,轟然燒紅了臉。這種話怎麽承認,承認的才是傻子!她調開了視線,“那些流民,王爺打算怎麽料理?”

他臉上又浮起了愁色,“盡我所能吧,朝廷如今也不寬裕,我上了折子,三個月了,音訊全無,想是要我自行處置。”

婉婉聽後喃喃:“這可怎麽好……災民共有多少?”

他說五萬,“還有不斷湧入的。上年冬至我在京時留意了,街道上雖也有,但連南苑的一成都不到,所以京裏只當我無病呻吟吧,畢竟京城安然無恙。”

他帶着苦笑,束手無策的樣兒。五萬張嘴啊,這樣龐大的消耗,确實讓人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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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就給皇上上疏,再不能這麽下去了。”百姓食不果腹,他卻還有心思建什麽摘星樓,婉婉頭回感覺到重壓,幾乎勒斷人的脖子。想起自己的那些妝奁,忙又道,“瞧瞧我幫得上什麽忙,我那裏還有些錢,回頭讓人收拾收拾,一并送到這裏來。”

他笑起來,水波潋滟的一雙眼,“殿下愛民我知道,可爺們兒家,遇上的事兒處置不了,反算計媳婦的妝奁,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你放心,我還能支應一程子。上年秋收的谷子有剩餘,再不濟,織造府那一百二十張織機一年的産量預先賣出去,折變成銀子和糧食,撐到今年秋收,就能喘口氣了。”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她惘惘的,看他的眼神都是黯淡的,“怎麽成了這樣……我一直以為四處鬧饑荒,至多不過節衣縮食罷了。”

他笑了笑,“你養在深宮,那麽高的宮牆阻隔着,自然不知道外頭什麽模樣。今兒告訴你,是我的不是,多個人跟着憂心,其實于事無補。”

她搖搖頭,“話不能這麽說,我就是太安逸了,才誤以為百姓至少能夠安居。沒想到……”

沒想到大邺中樞花團錦簇,軀幹早已經千瘡百孔了。這個事實對于養尊處優的長公主來說有些殘酷,但是不讓她了解,她永遠做着慕容氏治下風調雨順的美夢,以為民心依舊所向,将來他的任何異動都是悖德的,是亂臣賊子。

不過萬事都得循序漸進,以後一樁一件讓她知悉,感情上便不會那麽難以接受。他溫言安慰她,“目前是個坎兒,只要皇上勤政,早早兒的想出對策來,熬過了這段慢慢就好了。”

婉婉知道她那個哥子的毛病,勤政,哪裏勤得起來!

“你什麽時候去懷寧,帶我一道去吧。”她頹然道,“就算去了沒用,我親眼瞧瞧心裏也有底了。”

他思量了片刻,颔首說好,“不過人多,天熱了怕有疫情,你去了我不大放心。”

她忙牽住他的袖子,“我跟着你,不會亂跑的。”

她表情真摯,一副期盼的模樣,他不無遺憾地想,也許當初肖铎就是這樣被她依賴着吧!

有風吹過來,鬓邊的發絲拂在臉上,哀婉柔豔的眼睛,霜雪一樣的面頰。他擡手替她把發繞到耳後,千珍萬重地,當孩子一樣呵護着。還有什麽可說的,自然應承她:“壽宴過後就要去,我正愁把你留下,不能抽出空閑陪你呢,你不怕跋涉,我就帶你一道去。不過話得先說好,到了那裏以我的示下為準,你不能同我鬧,不能駁我的話,能做到嗎?”

她說能,“那我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給我準備饅頭。咱們拿大車拉到懷寧,就算不能接濟所有人,先讓孩子吃飽總可以。”

他聽後失笑,“你只能坐辇,從南京過去少說要四五日。眼看快端午了,饅頭拉到那裏只怕都馊了。”見她失落又道,“我設了幾處粥廠,目前還能延挨。你說要過去瞧瞧,我只讓你瞧瞧,動手是萬萬不能的。那些災民固然可憐,到底身上不潔淨,你要是靠得近些,叫虱子沾了身,那就不好了。”

不知疾苦的公主,聽見虱子就顯得很驚訝,大概覺得人也能染上虱子,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其實人間百态,對他們這些出身輝煌的人來說,沒有猜不到的富貴,只有想不到的疾苦。帶她去看看腐朽的社稷,也不是什麽壞事。

婉婉為了能同行,自然事事都答應他。這一下午相處得甚融洽,她也看到一個同二哥哥和廠臣截然不同的他,憂國憂民,甚至殚精竭慮。

銅環來接她回去,她心裏前所未有的寧靜。之前一直擔心他有反心,二哥哥壓不住她,她又嫁他為妻了,到時候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現在看來是多慮了,一個圖謀天下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畢竟謀反是需要成本的,為災民散盡千金,那些老弱婦孺們哪個能替他披挂上陣,能替他征戰四方?

銅環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這樣氣定神閑了,想來這個下午過得還不錯,觑她的臉色問她:“殿下對宇文王爺有改觀嗎?”

她抿唇笑了笑,“這個人有算計,但并非十惡不赦。音閣那件事他承認了,我本以為他會一直瞞下去呢,現如今倒弄得我沒有成算了,既然人家認了錯,我再揪着不放,似乎說不過去。”

這意思是明擺的了,已經開始慢慢接受他。男人家做小伏低的,果真是個哄人的好法子。

銅環點頭,“這樣也好,我常和殿下說的,終歸嫁了,好好歹歹一家子,過日子太計較了,越過越糟心。”

她進了隆恩樓,小酉打水來給她洗手,她瞧了她一眼,“我叫你找大爺,你躲到哪兒受用去了?”

小酉嘻嘻笑:“天地良心,我要是戳在眼窩子裏,王爺不把我鹵了才怪!我瞧您二位放鹞子呢,貓到邊上坐了會兒。王爺和您真親近,還這麽的……”她張開手臂環住她,“抱着您呢!”

婉婉紅着臉跺腳,“你再混說,哪只眼睛瞧見的!”

“兩只眼睛都瞧見了,我可沒看錯,當初承乾宮的叭兒狗不見了,大黑夜裏的,我不挑燈籠就找着了。您說我這兩只眼睛,半裏開外我都能看見,您那個……嘿嘿!”

銅環笑着看她們鬧,長公主自出降以來就沒高興過,現在這樣開懷,南苑王就算橫一點兒,她們做奴婢的也覺得值了。

待她洗漱完,把她請到南窗下,給她上了一盞杏仁茶,銅環道:“餘承奉打探京裏消息,據說步娘娘瘋得沒邊兒,太後做主,把她關到角樓上去了。”

她愣了一下,“宮裏那麽多地方,連安置她的院子也沒有嗎?一個皇後被關到角樓上,哪朝哪代出過這樣的事!太後辦事欠考慮,皇上也這麽着,可憐了音樓。”

小酉聽了嘆氣兒,“您要在,還能說上兩句話,眼下離得這麽遠,各人自求多福罷。”

她确實是沒法子,莫說在南京,就算在京城,說了也未必有人願意聽她。唏噓了一會兒,沒計奈何,“聽說安慶府流民成災,王爺千秋過後要上那裏去,我也跟着一塊兒去。屆時看看當地情形兒,給皇上的奏疏裏替她央告兩句,但願二哥哥能瞧着昔日的情義網開一面,就算她實在不成了,也找個地方,撥兩個人,好好的頤養着她。”

皇後的事倒還在其次,她們聽說她要去安慶府,頓時吃了一驚,“您是金枝玉葉,上那腌臜地方幹什麽去?”小酉道,“您沒見過災民的樣兒,渾身破爛,一腦袋黃毛,跟街面兒上花子似的,看見穿戴得齊整點兒的,就撲上來長嚎,‘大爺您富貴,舍點兒吃的吧,我快餓死了’……你不給,他就敢搶,一大幫子人四面八方湧上來,撅折了胳膊撅折了腿,全不管,法不責衆,您知道嗎?”

婉婉直皺眉,“你見過災民?”

小酉嗯了聲,“見過呀,進宮之前我就是。後來有戶人家收留了我,咱們得知恩圖報,宮裏選宮女,我就替他們閨女進宮來了。橫豎倒哪兒都一樣,有吃的就成。”

小酉那可憐的身世很少提起,婉婉也是頭回聽說,這麽着,更堅定了要去瞧瞧的信念,不是去瞧西洋景兒,是去驗證宇文良時說的是不是實情。

次日王府做壽,婉婉從隆恩樓給擡進了銀安殿。

祁人的規矩無非磕頭,先是壽星上家廟磕頭,接下來是奴才給主子磕頭。宰相門前七品官,宇文氏門下十分了得。祁人有種家奴叫包衣,一輩複一輩地傳承下去,老子是老主子的奴才,兒子是少主子的奴才。這種家奴的地位和一般旗下的還不一樣,屬于主子最貼心的那撥兒,只要主子一聲令下,就是即刻死在面前,也絕對不眨一眨眼,所以格外受器重,仕途也絕對坦蕩。

磕頭,無盡的磕頭,來了一撥去一撥,婉婉和他坐在上頭,簡直就像兩尊菩薩。兩腋是纓帽官靴、長袍紗褂的祁人太監,她和他穿着最隆重的吉服,裏三層外三成地包裹着,熱得暈頭轉向。

進來的人請雙安,然後撲通一聲跪下去,宏聲道:“給主子爺、主子奶奶磕頭。”一長串祝壽詞,絞盡腦汁,個個不帶重樣。祁人的認識裏,主子爺、主子奶奶是主仆見面的官稱,不管這位奶奶是什麽出身,同他們的“爺”做了夫妻,那就是“奶奶”。當然這個奶奶和稱呼母親的那個奶奶絕不一樣,此處應作女主人,就像福晉是場面官話,主子奶奶是家常的,透着熱乎勁兒的昵稱一樣。

主子的壽宴,奴才們不拿自己當外人,這點和漢人或鮮卑人都不同。所以祁人團結得更為緊密,也讓婉婉看清,這是多麽鐵血的一個團體,真正會牽一發動全身。

她偏過頭去看他一眼,他就坐在她身邊,神情肅穆。細密的汗在翼善冠下凝結,蜿蜒流淌,滑進雪白的交領裏。他咽了口唾沫,喉結分明一動,婉婉莫名紅了臉。

他對連累她受熱很愧疚,充滿歉意地沖她笑了笑,婉婉欠着嘴角拱眉,算是做了回應。不久之後便發現大袖下窸窸窣窣的,一只手探過來,隔着鑲滾握住了她,她心頭一蹦,想擺脫又怕人發現,只得任由他牽着。

瀾舟和瀾亭哥兒倆上前來了,紮紮實實地打千磕頭,願阿瑪和額涅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族中的女人笑着:“兩位哥兒真懂事兒,瞧瞧這面貌氣度,竟像長公主殿下親生的。”

婉婉笑得有點尴尬,她比瀾舟大了八歲,比瀾亭大了九歲,也不知那些太太們長了一副什麽樣的眼睛,能看出這兩個孩子像她親生的來。

可是瀾舟絕頂聰明,他起身後自發站到了她身邊,微微躬着身說:“在兒子心裏,額涅就是兒子的親媽。将來兒子成人了孝敬額涅,等有了小弟弟,兒子就是弟弟的先鋒。兒子這話不摻假,請在座的長輩們作個見證。也求額涅把兒子當親生的,有了錯處您教導兒子,兒子也好精進,日後做個頂天立地,無愧于心的真爺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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