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見故人

夜色浸染天際的時候,枯顏和優昙到了下一個城市――衡水。

說起來,衡水與枯顏倒是陂有些淵源,據枯顏的師父說,枯顏應當是出生在這裏的。

雖然從記事起,枯顏便已經是在各城之間流竄乞讨的醜顏孤女,但是自從師父這樣說,她便把衡水當做了自己的家鄉。

雖說有了優昙釣上來的魚填了肚子,但是晚上總不能宿在舟中,夜潮颠簸,總是不能安穩的。

看到水面漂流的花燈,枯顏這才恍然想起,已又是一年中秋。擡首望月,滿月皎潔如晝,似是吸納了所有星子的光輝。

枯顏換了一身紅衣,配上紅魔傘難免詭異,她卻覺得,既然要詭異,那就要做到極致。

朱砂繪,豔麗的曼珠沙華在手背綻放;胭脂染,眼角的淚痣蔓延出糾纏的枝蔓。

優昙“啧啧”兩聲:“可惜了,你的傘若是白的,換身白衣,我便可以為你繪昙花妝,多聖潔。這彼岸妝,到底是妖詭有餘。”

枯顏撐着紅魔傘自他身邊擦過,不予一詞。白色的傘,她知道有這樣一把傘,卻不會屬于她。再者有些人,有些話,實在是不值得理會。

衡水的夜晚,雖然比不上京都繁華,卻也是燈火輝煌。畢竟是中秋夜,夜市比往常白晝更熱鬧。

優昙依舊騷氣地揮着扇子,一身月白的袍子似要與月輝相争。

雖然枯顏有時候很不待見優昙,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只老妖怪皮相簡直完美,讓她忍不住想要扒下來收藏,偏偏還沒這本事。

這就像是一個餓極的人手中拿着肉包子,可是包子有毒還長滿刺,偏偏你還扔不掉,它會自己跑到你面前。

枯顏不習慣在人太多的地方晃悠,優昙倒是興致挺高,在枯顏三番兩次堅決表态之後,鮮見地在大街上撇下枯顏獨自去風流。枯顏想着,或許他某位紅粉知己在此。

長夜漫漫,難得如此良宵,枯顏租了條畫舫,在衡湖上飄着。駛船的女子在船尾坐着,枯顏吩咐她不必搖槳,任畫舫就這樣自然漂着就好。

因為是中秋,衡湖上畫舫不少。

撐着紅魔傘站在畫舫前方,看着那些珠玉為簾、錦帛為飾、畫屏古物作尋常物什的畫舫,枯顏只是聳了聳肩,果然是富貴人家的游戲。

枯顏覺着有些累,将紅魔傘撐在珠簾外,人進了畫舫,透過軒窗看燈火蔓延在湖畔。

船尾的船女敲了敲門,枯顏複又撐起紅魔傘走到船尾,卻發現一艘華美的畫舫正停在她們的小畫舫邊上。

一個标志的丫鬟看到我出來,朝我福了福身子:“請問是枯顏小姐嗎?”

枯顏倒是詫異,記憶中自己并沒有在衡水停留太久,現在卻似乎是出現了故人的樣子。

枯顏點點頭,那丫鬟微微一笑:“我家公子夫人請小姐進畫舫一敘。”

枯顏着實好奇畫舫內會是何人,挂上千裏香,撐着紅魔傘随丫鬟進了那艘華麗的畫舫。

“枯顏小姐,別來無恙。”枯顏剛剛踏進第二道珠簾,一個有幾分熟悉的女聲響起。

丫鬟為枯顏撩起最後一道珠簾,便看見一男一女的坐在小榻上。

那女子的皮相枯顏倒是有些映像,大概是七年前,鏡湖城一個官員被人陷害,那家的小姐淪落風塵。因為不堪被那些曾經踩在腳下的人侮辱,又不甘心就此死去讓父親九泉含冤,到“顏居”求自己為她換一張容顏。從那以後,她就在沒見過這位小姐。

三年前,那官員得以沉冤得雪。看來,是這位小姐奔走得來的成果。

“王小姐,好久不見。”枯顏在旁邊的小榻上坐下,紅魔傘未曾放下。她能感覺到,王小姐身邊的那位正在打量着自己。

“我方才看到那把紅紙傘,便想着會不會是枯顏小姐,這才冒昧攔了小姐的畫舫。”王秋茹轉頭看着那男子:“侯爺,這位就是臣妾曾經提起過的異士了。”

那男子看着枯顏:“你真能為人改換容顏不留痕跡?”

枯顏微笑:“我相信侯爺應該有答案了。”

“十日後,我們四侯之間有一場比試,涵逸想請枯顏小姐幫這個忙。”趙涵逸也不再端着架子,人們對異士向來是敬畏的。

枯顏轉動紅魔傘:“我為什麽要幫你?”

趙涵逸為枯顏續了杯茶:“我想,易容師之間必然也是存在高下之分的,而在秘史之中留名的,只有站在頂端的易容師。難道小姐就不想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枯顏眼光閃了閃,她與其他的易容師并不一樣,不必擔心生命的流逝,不必憂慮技藝的傳承,虛名與她,不過是浮雲。

“也許別的易容師會,但是,我并不想。”

也許枯顏的答案讓趙涵逸有些驚詫,他一時間竟沒有回枯顏的話。

王秋茹也站起身:“枯顏小姐,據我所知,其他三侯府的易容師中,有一位似乎與小姐的作風很像。只不過,是個男子,他手中也有一把不離身的傘,一把白色的紙傘。”

枯顏頓住了轉傘的動作,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好,我參加。” 不得不說,王秋茹掐住了枯顏的要害。

回到自己的畫舫,枯顏靜候着優昙來找自己,心思卻不知道轉到了哪裏。捂住心口,這裏的律動向來是一個頻率,現在卻有些亂了。紅魔傘似乎也感受到了枯顏的心神不安,微微顫抖着。

有多少年,沒有見過他了?殘存的記憶,他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其實記不記得也沒有什麽區別,易容師都是千面人,也許自己都已經記不住自己的本來面目。

但是枯顏想,自己是一定能夠認出他的,即使容顏不再,那雙眼睛卻不會變。

易容者,縱有千般容顏,眼睛是唯一的不變。認識一個人,若是認得了他的眼睛,便是無論如何絕對不會認不出的。

優昙找到枯顏的時候,月已偏西。枯顏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早已沒了賞景的心思。

他在枯顏身邊坐下,身上沾染了些許俗世的煙火味道。

“你都知道了?”優昙的聲音有些低沉。

枯顏并沒有睡着,這下竟連瞌睡也跑了。優昙竟是知道的!

“優昙,我們認識多久了?”船女早已睡去,枯顏便催着優昙将畫舫引回去。

畫舫緩慢地移動着,優昙搖着折扇:“算來也有五十多年了。”

優昙到枯顏身邊,是在枯顏與那人分開的第二年。

“五十多年了啊!”枯顏嘆息一聲,優昙沒有接話,只餘淺淺的呼吸聲在畫舫裏回蕩。

既然答應了趙涵逸參加十日後的比試,他們自是要在衡水多呆些時日。也許是被曾經的苦難折騰夠了,枯顏是不願意虧待了自己的。侯府太拘謹,客棧太嘈雜,幹脆買下了一處院落。優昙動作迅速,不過半日,“顏居”的牌匾已經挂上去了。

枯顏買下這個院子,就是看中院子裏有一棵楓樹,此刻恰是楓葉轉紅的季節。

枯顏不愛深秋豔紅的楓葉,卻愛極了此時青紅交接的時刻。坐在楓樹下,撫摸着紅魔傘,枯顏一瞬間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

紅魔傘,雪靈傘,是師父的珍藏。師父至今只收了兩個弟子,枯顏和師兄易澤都是被師父撿回去的,在出師的那一天,師父将這兩把傘分別賜予了他們。

枯顏至今記得,那年雪下得很大,他們下山之後就分道揚镳。易容師,是個孤獨的職業。兩個易容師一般絕對不會湊在一起行走江湖,畢竟每個易容師都會有屬于自己的秘術。

枯顏在分手後不久就發現自己忘記把師兄的腰帶還給他了。早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無意看到這條腰帶挂在易澤房間的畫屏上,料想是他忘記了,先收進了自己的包袱裏,分手時卻忘了還給他。

枯顏急忙回頭去追趕易澤,卻看到……

枯顏閉了閉眼睛,不該萌動的少女情懷,便該掐斷在幼芽時刻,此刻更不該去想。自己是枯顏,一抹在紅塵中漂流的孤魂,不需要情感的牽絆。

不知不覺,枯顏竟然在樹下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薄西山,紅魔傘被撐開,替她擋着陽光。

枯顏循着飯菜香到了廚房,優昙憑空操縱着食材廚具,見到枯顏過來,彎起桃花眼朝她抛了個媚眼。

枯顏翻了個白眼:“快點,我餓了。”

十日,于枯顏而言,不過轉瞬。

趙涵逸一大早便将枯顏接到了“百花樓”,讓她在包間兒裏準備着,倒是真的比枯顏自己還緊張。

優昙沒有跟來,讓枯顏多少有些意外。想想今天這場面,他不來也是對的,不然萬一動起了手,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擡手捂着唇打了個呵欠,眼角淚光隐約處,枯顏似乎瞥見一把純白的傘從窗縫中閃過。她的心,似乎漏了一拍。

枯顏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靜心。易容,最重要的就是靜心凝神,方能穿梭于人體筋脈之間而不傷其分毫。

若是此刻就亂了心神,那她從一開始就輸了。戴上半面面具,枯顏靜靜等着比試開始。

來請枯顏的是王秋茹,她看着枯顏的眼神有些抱歉:“枯顏小姐,我知道你不願意招惹麻煩,但是我們不能輸,而我相信小姐的實力,所以我才會叨擾小姐。”

枯顏打着紅魔傘走在她身邊,離她大約一步的距離:“此刻多說無益,有什麽話等到比試結束再說吧。”

比試是在一個空曠的大房間,紗缦布簾分隔出四個區域,應該就是他們的“作坊”了。

王秋茹将枯顏送進其中一個區域,自己退了出去。這個區域倒是不算小,裏面兩張凳子,一張榻,還有一臺八仙桌。每個易容師都有自己習慣的用具,主家自然不會多此一舉準備。

比試第一關,每個區域內被送進來十個人,易容師要判斷出哪些人易容了,哪些人沒有。

枯顏打着紅魔傘自他們面前走過,從容寫下了自己的答案。這對于她而言,并沒有什麽挑戰性,畢竟師父曾經是當世五大易容師之一,而他對他們的要求,就是要看得穿所有的易容,完成誰也看不出的易容作品。

是,他們。

第二場比試還沒有開始,估計四侯還在核對答案。

枯顏靜靜地看着微有浮動的紗缦,想象着自己和易澤再相見的時刻。然而未及她想到那番情景,那邊的唱聲已起。

未出枯顏所料,第一輪,只刷下去一個易容師,估計入門未深。

第二輪便要上手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被送進來,同時還有一張畫像。她要做的就是将女子的容顏改換成畫像上的樣貌。

檀香起,凝神氣;刀筆落,畫玄奇。完整地掀開女子的面皮,枯顏不斷在縱橫的脈絡間鈎鈎補補,自始至終未見血色。

正當枯顏準備收手的時候,斜對面的區域裏傳來擊掌的聲音,說明那位已經完成了任務。

枯顏莫名地覺得,就是那聲擊掌也是熟悉的,手下一抖,手中的鈎刀劃破了一根血管。枯顏趕緊凝神,給女子止了血,完成最後的工作。在面皮接縫處,以清膏覆之,接痕宛若不見。

“啪!”枯顏第二個擊掌。一盞茶後,另一位也擊掌示意了。布缦被拆下,枯顏在紅魔傘下閉着眼睛,不敢去看。

可是既然留下來,就是為了面對,此刻再退也已經來不及了。

睜開眼睛,一眼即看到斜對面的那抹雪白。

易澤師兄是天生的美人,不似枯顏是盜用了別人的皮囊。他的傘開着,卻只是撐在一邊,并沒有擋住自己。枯顏不愛在自己臉上動太多手腳,易澤卻經常變成另一個人,連師父都看不出痕跡,想來他也是不需要雪靈傘時時擋着自己的。雪靈傘在他手中,當只是遇敵時的武器,或者還是師門的标志。

枯顏原以為自己會有所反應,至少不會像此刻這般無動于衷,甚至,連心跳都沒有改變。

原來,曾以為的不敢面對不能面對,真正站在了眼前,才發現沒那麽恐怖。

第二輪的結果一眼可見,戰場上只剩下枯顏和易澤。最後一輪,是易容師之間直接的較量。都說易容師容顏變換不定,難測實容。最後一輪,就是描摩對方的真實面容。當然,評審只有自己和對方。

筆墨呈上,枯顏和易澤相對而坐。枯顏擡手扶着自己的面具:“不必再比了,我輸了!”

幾乎同時,對面的易澤扔下毛筆:“如果真的比,輸的應當是我。”

枯顏擡頭看着他,直到這時,她才真的看清他現在的模樣。

芝蘭玉樹,皓月之姿。即使不看臉,易澤本身的氣度便是不凡。易容師有這世上愛美的人們豔羨的技藝,自然不會虧待了自己。但是,枯顏總覺得記不住易澤的模樣。

“易澤公子,你怎麽能就這麽放棄!”趙涵逸尚未開口,易澤那邊的侯爺便已經按捺不住性子。枯顏斜觑他一眼,單外看,也算得上儀表堂堂,可惜……印堂顯黑,唇色泛青,恐怕是個短命鬼,性子看上去也是暴躁沒心思的,不知道易澤師兄怎麽會為這種人出手。

趙涵逸原本因為枯顏放棄而皺起的眉頭微微展開:“易澤公子不必推讓,我們公平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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